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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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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墓前些日子剛剛修整過, 新壘的青磚圍子整潔牢固,文晚晚跪在墳前磕了頭,起身收好祭品時,見葉淮站在不遠處的柳樹蔭下出神, 便招呼道:“南舟, 走吧。”

葉淮點點頭, 過去跟她並肩走著, 目光瞥見樹叢裏一抹灰色時,瞇了瞇鳳眸。

今天這淮浦城裏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中秋節了,你要不要回淮南去掃墓?”文晚晚隨口問道。

“等見過了小皇帝,就回去。”葉淮回過臉來看她, “你跟我一起回。”

文晚晚這兩天總聽他提起皇帝, 已經習慣了,笑著問道:“你今年多大?”

葉淮長眉一挑,問道:“怎麽?”

“我看你最多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 怎麽老管人家叫小皇帝?”文晚晚笑道, “就好像你年紀很大似的。”

人家?她叫小皇帝, 倒是叫得親熱。葉淮心裏不痛快, 語氣裏就帶出了幾分酸意:“怎麽,你知道小皇帝多大?”

“他是辛戌年二月初……”文晚晚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她居然記得?

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起來, 她忘記了那麽多的事情,可皇帝的生辰她卻脫口而出,這個日子對她來說肯定很重要,即便她忘了別的,也沒有忘記這個。

葉淮冷笑一聲, 低下頭直問到她臉上:“怎麽不說了?”

“我……”文晚晚別開臉,低聲道,“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最好,”葉淮冷哼一聲,忽地站住步子,折下一根樹枝擲向樹叢,“沒用的東西!”

樹叢裏一聲悶哼,緊跟著又安靜下來,文晚晚忍不住問道:“裏面有人?”

葉淮橫她一眼,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放心,不是小皇帝。”

文晚晚便不說話了,反正一提到皇帝,他的態度總會變得很惡劣,想要耳根清凈的話,文晚晚覺得,最好不要再提。

葉淮見她不說話,心裏越發不痛快起來,忽地拉住她,低頭說道:“辛戌年八月二十一日。”

“什麽?”文晚晚不知道他什麽意思,懵懵地問道。

“我的生辰。”葉淮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神情有些不自然的緊張,“記住了沒有?”

文晚晚嗤的一笑,道:“你可真是,明明是你年紀更小!”

“那又如何?俗話說拄拐的孫子,搖籃裏的爺爺。”葉淮忽地向前一望,握住了她的手,“走,去街上逛逛。”

他不容分說,拉起她就走,像是有意顯示他們的親密似的,右手緊緊握著她的左手,十指相扣。

文晚晚手心裏很快出了汗,想要掙脫,反而被他握得更緊了,在窘迫中只能小聲說道:“你快放開我,這麽多人看著呢。”

“正是要人看著才好。”葉淮微微擡頭,看向了路邊的一棟小樓。

文晚晚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見二樓的窗戶後人影一閃,啪一聲,窗戶關緊了。

樓上。

葉允讓閃身退到窗簾後面,閉了閉眼睛。

“胡銓,”他沈聲吩咐道,“立刻請文局正去縣衙!”

樓下。

文晚晚抿著嘴唇使著力氣,努力想要掙脫,葉淮緊緊扣住她,瞧著她徒勞地努力,眼睛裏流露出了笑意。

就憑她的氣力,怎麽可能掙脫他?她也真是自不量力,傻得可愛。

他看著她,聲音裏帶出不自覺的愛意:“給你半柱香的時間,要是你能掙出一根手指來,我就……”

沒等他想好要如何,文晚晚忽地伸出右手,向他腋下一撓。

葉淮素來禁不住癢,連忙向邊上去躲,笑出了聲。

“妹子!”郭張氏驚訝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你跟他,你們?”

文晚晚連忙回身一看,郭張氏領著幾個打扮的幹凈的小丫頭,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你們……”

葉淮握緊文晚晚的手,看著她慢慢說道:“不錯,我們。”

“可是他,你,”郭張氏看看葉淮,又看看文晚晚,百思不得其解,“哎,你們都把我搞糊塗了!”

道旁又傳來一聲高呼:“卑職參見文局正!”

縣令胡銓從樓上飛跑下來,還沒到跟前,先向著文晚晚打了一躬,恭敬說道:“卑職先前不知道文局正在淮浦,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郭張氏驚訝地說不出話來,老半天才悄悄一扯文晚晚的衣襟,低聲問道:“妹子,這是怎麽回事?”

“好嫂子,待會兒我再跟你說。”文晚晚臉上若無其事的,心裏卻有點惆悵,在淮浦這段的平靜日子,大約也是,走到頭了。

胡銓又是一躬:“卑職已經在縣衙裏備了水酒,請文局正移駕光臨。來人,請文局正上轎!”

兩班捕快魚貫而出,又有四名衙役擡來了轎子,領頭的李青遠遠看著文晚晚,神色覆雜。

“不坐轎,”葉淮拉著文晚晚,淡淡說道,“我們走過去。”

胡銓下意識地向樓上一望,待收到肯定的消息後,連忙躬身向前做了個請的姿勢,道:“請!”

文晚晚的手依舊扣在葉淮手裏,手心涼浸浸的,全都是汗。

皇帝來了。皇帝要見她了。

心裏一時緊一時寬,亂糟糟的,理不出個頭緒。

耳畔忽地響起幽幽的洞簫聲音,吹的是一曲《折楊柳》,垂楊拂綠水,搖艷東風年,花明玉關雪,葉暖金窗煙。

文晚晚的步子,一不留神,便合上了拍子。眼前出現了春日的庭院,男人吹著洞簫,她坐在廊下做針線,低低地哼著曲子,合著他的音調。

耳邊突地傳來一聲冷哼,打斷了她的回憶,葉淮松開她,兩只手移上來,慢慢捂住了她的耳朵,冷冷說道:“什麽狗屁不通的調子,汙人清聽!”

蕭聲戛然而止。

文晚晚沒有阻攔,只茫然地順著他的步子一起向前走著。混亂的記憶中,男人的臉一點一點從濃霧中透出來,單眼皮,微微下垂的眼角,黑眼珠又黑又大,笑起來的時候,像一彎月牙。

縣衙就在前面,胡銓當先帶路,向後宅裏走:“文局正,這邊請。”

文晚晚踏進門檻,當先看見深綠色抄手長廊,一色暗紅的廊柱,欄桿是透雕菱花的圖案,欄桿旁邊擺著風爐,爐子上火鉗叉開放著,架著兩顆栗子。

耳邊仿佛響起了一道溫存的聲音:“阿晚張嘴,我剝給你吃。”

文晚晚彎腰伸手,拿起一顆栗子,腦中拼湊出另一幅圖畫,深綠的抄手游廊盡頭,掛著英華殿的匾額,男人剝好栗子向她一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

是皇帝,她記憶中那個人。

葉淮一把奪過她手裏的栗子,擲向風爐,當一聲,火鉗落地,噗一聲,風爐翻倒,銀霜炭撒了一地。

文晚晚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到底什麽也沒說,只沈默地沿著走廊,慢慢地向前走去。

“文局正這邊請。”胡銓在前領路,指了指右手邊的屋子。

文晚晚毫不猶豫地踏了過去。

小幾上放著扁圓的花觚,插著一枝桂花,嵌螺鈿拔步床上掛著櫻草色的帳幔,帳子上繡著的,也是桂花,裝著野菊花的軟枕邊上放著沒做完的針線活,是個淺月白的扇套,桂花的葉子只繡了一半。

文晚晚走到近前,摩挲著帳幔,最後拿起了扇套。

她想起來了,這裏布置的,和她從前住過的屋子一模一樣,她也認得這針線,是她做的。

皇帝去離宮的時候,她正在做這個扇套,給皇帝做的。

做到一半時,皇後的心腹叫走了她。

六幅牡丹屏風跟前,皇後的手搭著鎏金扶手,長長的指甲上塗著大紅的蔻丹,帶著漫不經心的笑向她說道:“尚儀局局正文柚,或者,本宮該叫你文晚晚?欺君之罪,株連九族,你可清楚?”

堂姐被嬤嬤押著跪在邊上,哭得紅腫了眼睛。

畫面一轉,又變成了英華殿,皇後取下墻上的洞簫,聲音幽冷:“文晚晚,你應該聽說過一句話,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本宮不殺你,”皇後看著她,“去淮南,若是你能拿到本宮要的東西,本宮就放了你大伯和你舅舅一家。”

記憶如同潮水一般,迅速翻湧席卷,文晚晚的手指顫抖起來,原來如此。

八年前的秋天,大伯家接到裏正的通知,堂姐被選為宮女。

堂姐舍不得離開父母,痛哭了兩天兩夜,最後,她冒名頂替,大伯一家連夜逃出了淮浦。

她被分到了英華殿,與六皇子葉允讓一道長大,直到兩年前,葉允讓大婚,她調去尚藥局。

葉允讓給她戴上那只翠鐲,低聲道:“阿晚,等我。”

她是怎麽說的?文晚晚用力按壓著太陽穴,那時候的她,是怎麽說的?為什麽她還是想不起來?

“阿晚。”裏屋驀地傳來一聲低喚。

穿絳紗衣的男人從裏面走出來,眼睛看著她,似喜似悲。

記憶中那人的臉,漸漸與眼前的人合二為一。文晚晚看著他,劍眉,虎牙,單眼皮,拇指上綠幽幽的,套著一個扳指。

皇帝,葉允讓。

嘴唇動了動,文晚晚想說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眼前白影一晃,葉淮一把拉過她,摟在了懷裏。

耳邊傳來他幽冷的聲音:“皇侄。”

眼前的葉允讓也開了口:“鎮南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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