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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普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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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是林奈沒想到的:“你跑到人民軍裏來幹什麽?”這個問題問得有點沖動了,他的思維後一步才跟上來:“你在人民軍裏任職過?”

雷托握著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是我忘了告訴你,我從軍校畢業後一開始就是在人民軍任職的。本來我父母希望我去海關繼承我父親的職位——他們對我的要求不高,只希望我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然後娶個門當戶對的穆斯林。但我決意參軍,所以後來艾力克的父親、老勃朗拉沃寫了一封推薦信,把我推薦到了國防部——那時候的國防部長還是留比契奇,他和老勃朗拉沃有點交情。”

林奈想明白了。雷托是70年代參加工作的,那時候的南聯邦中央的權力大,地方的自治權小,波黑也沒有自己的軍隊,所以雷托不可能那時候就在波黑政府軍任職。勃朗拉沃和雷托是世家的交情,又十分看重這個晚輩,要推薦工作肯定是往人民軍系統的中樞裏送。

只聽雷托繼續說:“我在法國留過學,發表過幾篇還不錯的論文,再加上有法律界元老的推薦,國防部給了我一個不錯的位置。這算是個很高的起點了,但進去之後和我想象中很不一樣,臃腫、陳腐、鬥爭激烈,說實話當時落差感還是挺大的。”

“都是染缸,哪能容得下你這一株白蓮花?”林奈難得揶揄他。

雷托也不介意自嘲:“我在國防部最初的三、四年,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剪報紙——你可能也做過,把當天所有的報紙都拿一份回辦公室,然後將軍政消息剪貼出來呈給上司。現在,那四本厚厚的、荷馬的史詩般的貼報本還放在我的辦公室書櫃裏。我是打算當作傳家寶了。” 他低頭蹭了蹭林奈的鼻子,“當然,80年代馬穆拉也有心做過一些革新,只是系統裏面分裂的聲音已經有點控制不住了,很多時候他自己也攪合在派系鬥爭裏。”

那是一段荒廢而沈悶的日子。雷托回憶起來,最開始,同事們下了班,喝酒打牌的時候還談談月球、宇宙、赫魯曉夫種玉米,到後來移民逐漸變成最受歡迎的話題,意大利的天氣不錯,希臘物價最便宜,最好能到法國或者英國去,但那裏排擠東歐人,蔑稱他們為“吉普賽”。總而言之,好像人人都覺得這個聯邦是不會長久的,是註定要完蛋的。

這給年輕軍人的信念造成了很大的打擊。雷托是50年代出生的人,他經歷過聯邦最美好的一段日子,體會過團結、統一、包容的生活,這和林奈不同,林奈是60年代出生的人,等到了林奈真正懂事的時候,這個國家已經在走下坡路了。

“所以你其實是希望聯邦維持統一的。”林奈能理解他:“你愛這個國家。”

雷托半調侃道:“現在聽起來像是個笑話,是不是?”

林奈搖頭:“不,這不是笑話。”就像穆斯林信仰伊斯蘭,塞爾維亞人信仰耶穌,也有人真正地相信過社會主義,相信過社會主義會是這個國家的解決方案,相信這是一條走得通的路。

“反正快30歲的時候我知道我不能再荒廢下去了,我要做點事情。”雷托轉入正題:“國防部的工作應酬很多,總是吃飯喝酒,我逐漸接觸到不少‘統一派’,他們來自不同地方、不同單位,其中有一些是波黑政府的人,我們談到應該把想要分裂的人打壓下去,才能有機會挽回聯邦。我是認同的,而且因為我們是同族人,我很高興進入他們這個小圈子。”

林奈敏感地意識到了問題:“你把國防部的事情告訴給他們聽?”

“我畢竟在國防部的重要位置,能接觸到的消息很多,有用的沒用的我會定期和他們交流。”

“你意識到自己這麽做違反了保密條例嗎?”

“我知道。我那時候認為這麽做是為了挽回自己的祖國。”

林奈震驚。雷托的做法完全可以判間諜罪,他在南聯邦的國防部當間諜!

所以這就是雷托平步青雲的秘密嗎?這就是他能年紀輕輕扛起上校軍銜的原因?位高權重、令人羨慕的高級軍官,竟然是出賣了自己的職業道德、出賣了軍事機密換來的權力。

如果這都是真的,也正好解釋了為什麽後來波黑政府軍嚴禁雷托接觸情報工作。一個當過間諜的人,必然沒辦法被身邊的人完全信任。他今天可以出賣聯邦國防部,明天也可能出賣波黑政府。所以,只有讓雷托完全處在情報工作鏈之外,才可能杜絕他背叛組織的可能。而林奈當初竟然天真地以為雷托只是受限於出身才被穆斯林排擠。

林奈沒從事過情報工作,但他接觸過這種人,那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工作,那是一種極大地摧折一個人的精神的工作。難怪雷托後來在精神上表現出病態和扭曲,這種特征對於長期從事情報工作的人來說太正常了。林奈只是沒想到,雷托竟然有這樣的過往。

“那是什麽感覺?”林奈靠在上校的肩膀上:“當一個間諜,是什麽感覺?說出來,我想知道。”

雷托說:“很多人誤以為間諜是一份神秘的工作。其實它是一份普通工作,和任何其他工作沒有什麽區別——你只要做到三件事:勤懇、專業,保持微笑。下了班回到家裏你可以蓬頭垢面、嗜酒暴食,但一上班你必須表現出穩定的情緒、積極的態度和開朗團結的性格。”

林奈發出朗笑聲:“這就是我不喜歡坐在辦公室裏工作的原因。太累、太痛苦了。”

“它的確磋磨人的精神。”雷托承認:“但我們也做了一些事情,幾次阻止了民族主義私人武裝組織的建立——那個時候就有聯邦高層私下組建民兵隊、自衛隊,甚至招攬治安團和街頭混混,因為還只敢私下搞小動作,怕被人發現,所以一旦有消息洩露,他們不敢貿然繼續。而且這種事不好查,因為經手消息的人太多了。”

林奈難得安靜一會兒聽他說話。雷托繼續:“我們還對人民軍裏很多人做了詳細的調查,拉攏一些能用得上的人。你的成績單放到我面前的時候就很突出,恰好那年是87年,我跟著上級去視察你們連的訓練情況。你和我的上司握過手,我站在他身後,所以你肯定沒有註意到我。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當時對你有點興趣,但沒有到急於接觸你的地步。”

“我們那裏天天有人來視察,有時候一個星期要接待兩、三次領導,誰有功夫記得那麽多人。”

“後來我還去過一次你們那裏辦事,遠遠的從訓練場看了你一眼。”

林奈得意地回頭親了一下他的嘴角:“後來你怎麽調回波黑的?他們發現了?”

故事講到了高潮部分:“是我自己辭職了。我們做了一票大的,那是最後一次,我意識到繼續這麽做下去是錯誤的,沒有意義的。”雷托回憶了細節:“我當時拿走了一份會議紀要,是一次特殊的武器采購預算的內部會議的紀要,國防部通過德國購買了大批的軍備武器。批準這次預算的是聯邦主席團裏那幾把椅子的其中一位——具體名字我不說了,說了也沒有意義——他上來之後以主席團的名字采購過好幾次大批量的武器,以至於軍費開支嚴重超額,而很多武器都拿去建立私人武裝了。”

“我猜猜,梅西奇?他的事情我倒是也聽說過一些。”

“這份紀要覆印件因為被我拿走,導致消息洩漏,那次的采購就沒有能成功。這代表我們挽回了一筆軍費,也代表一批私人武裝失去了武器。”

“但阻止了這一次,肯定還會有下一次。你們又不敢公然朝梅西奇開火。”

“最糟糕的還不是這個,”雷托目光微沈:“會議紀要洩露了,肯定要有人負責任。我是做好了脫身的準備的,所以最終沒有查到我頭上來,結果就是他們查不出任何人,把文檔保管室的新兵拉出去背鍋了。”他頓了頓:“間諜罪,槍斃。”

林奈臉色一冷。

雷托的語氣很平靜:“槍斃那天我去了刑場,他父母看上去都是體面的人,母親當場昏過去。那個孩子在臨死之前表現得很勇敢,一滴眼淚沒有流。神父問他有沒有遺言,他說我的罪自有天父裁斷。他死了之後槍手揪著他的頭發把他的屍體拖走,結果一抓抓了個空——他帶的是假發,搶手只薅到了頭發,屍體掉在地上。場面很滑稽,現場的人哄堂大笑。”

林奈彎了彎嘴:“好家夥,這麽厲害的人死了可惜了。”

那只假發套狠狠地奚落了整個人民軍和聯邦政府。一個無辜的人死去了,他無法申辯,只用一只假發套甩了這個虛偽的、傲慢的國家機器一個響亮的巴掌。巴掌具體地落在雷托臉上,把他徹底打清醒了。

為了他自己的理想,一個年輕人犧牲了,而這個衰朽的聯邦仍然在加速走向分裂。他連一個人的生命都挽回不了,別說挽回這個國家,誰也挽回不了,他依靠出賣軍事機密換來的,只是讓更多無辜者付出生命的代價,不會產生任何其他結果。

從本質上來說,他和那些坐在國防部高層辦公室裏、用屁股決定腦袋的人並沒有區別。

“三個月後,我寫了辭職報告,離開了國防部。”雷托簡短地結尾:“回波黑的時候,波黑政府軍還沒有建立,我在軍校做了一段時間教導員。到了克羅地亞正式和我們合盟成立政府軍,我才被調過來。你說的不錯,我沒有打過仗,以後也不會有機會上前線,他們打壓我,使我空有頭銜而沒有實際權力,我想,這也是我罪有應得。”

林奈在這件事上不同情他:“那確實,你活該。”

雷托笑得輕松,心裏是釋懷的。在這件事上沒有人罵過他,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做了什麽。但一個罪犯得不到懲罰,他就永遠有罪,他永遠無法贖清罪孽,後半生他必然要背負這沈重的荊條行走。林奈沒有從他身上把荊條拿下來,但也沒有離開。雷托就覺得他不是一個人在走這條路。

“你可以早點告訴我這件事。”林奈握著他的手低聲說:“我也害死過無辜的人,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波黑……我也殺過不少平民,在這些地方因為我而死掉的人比你害死的多得多。要是但丁的地獄是真的,我受的刑罰肯定比你多。”

雷托舉起他的手仔細地親吻他的手背的每一寸。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你知道,理想主義這個東西,比任何武器都要殘酷。”

林奈爬起來轉過身,雙手環著他的脖子,額頭頂著他的額頭,這樣他只是用比呼吸微微大一點的聲音,兩個人也能聽清楚:“嗯哼,那你現在信什麽?”

雷托在他的凝視裏和他接吻。在唇齒的交換間,他承認了信念的轉變:“現在,我更願意相信一個人而不是相信某種主義。我在你身上投註過信任,林奈,你也是我的信念的一部分。”

林奈在他的唇上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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