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5章 正確的事

關燈
雷托神情平淡,甚至帶著一點抱歉的意思:“你不要誤會,我並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你已經用行動表達得很清楚了——你不想和我有任何牽扯,你也不願意用開放、平等的態度來看待我們之間的可能性,那麽我也不是強人所難的那種無賴。我留給你一份體面,你也留給我一份體面,像你說的,‘做個成年人’,對嗎?”

林奈腦袋裏亂得很,一時間接不上話:“什麽叫我們之間的可能性……”

“林奈,我們原本可以是朋友,甚至可以是很好的伴侶。”雷托無奈地說:“只要我們能拋開政治、主義、民族、歷史……僅僅就我和你這兩個獨立的個體來討論。我曾經抱著這樣的期望去接觸你——雖然方式有點粗暴和武斷——但我真誠地許願過我們之間可以獲得共鳴,可惜你不是這麽想的。我說得對嗎?你永遠無法放下一些東西,而我不能逼你放下它們。”

林奈明白他的意思,但雷托把話說得好像是他的錯:“我有我的責任,這是……”

“所以,我們互相尊重,從此各不相幹。”雷托攤了攤手:“這樣,不是你最滿意的結局嗎?”

的確是,但……

林奈張了張口,他說不出這個“但”。

雷托還是那副標志性的、禮貌得讓人無從挑刺的微笑:“林奈,你不應該來,這是一場和你沒有關系的戰爭,你為什麽要加入呢?糧食本來就應該屬於難民,讓本來應該擁有它們的人去擁有它不好嗎?”

“難民裏也有塞爾維亞人,他們也在挨餓受凍,也需要糧食。”林奈試圖解釋。

“那應該由塞爾維亞政府向聯合國申請救濟糧。”

“你也知道現在的輿論,塞爾維亞人就是原罪。這樣的輿情下,他們會給我們糧食嗎?”

“對不起,林奈,這不是我應該解決的問題。這是塞爾維亞政府應該解決的問題。你們的政府沒有通過合法渠道為你們爭取糧食,不代表你們應該來搶奪我們的糧食。”

林奈知道他說的是對的,他顯得有點難堪。

最後,他索性破罐子破摔:“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你把糧食給我吧,我放了瓦爾特。你可以怨恨我,但我是為了塞爾維亞人。換了你是我,你也會這麽做的。”

雷托目光流露出失望。林奈心虛,撇開臉不想看他。只聽雷托說:“你覺得你能活著帶著糧食走出去嗎?”

林奈不怕他:“你以為這樣能威脅我?”

“不是我在威脅你。林奈,你為什麽還不明白呢?你的敵人從來不是我。”雷托說:“貝爾拉莫維奇為什麽一定要你加入這場戰爭?他為什麽會允許你一個人進來這裏和我談判,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在外面的防線斷掉了,撤退部隊被你調走,克羅地亞的支援也被他借去了,只要援軍一到我們就等於被包圍在這棟大樓裏。你覺得下一步他會怎麽做?”

到了這一步林奈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你是說他想順手把我也殺死在這裏。沒那麽容易,我還有一名夥伴跟著他,我死了,我的夥伴立刻會把他殺掉。”

“那你甘心嗎?沒有親手讓他死在你的手裏?”雷托反問。

林奈啞口無言。雷托總是知道怎麽讓他開不了口。

他其實是知道的,貝爾拉莫維奇的不懷好意他並非完全猜不到。等克羅地亞人一到,他們把樓炸了讓林奈和這幫波黑政府軍一起埋葬在這裏,順理成章地就解決了所有問題,貝爾拉莫維奇不僅能拿到糧食,還能解決心腹之患。

但林奈還是來了,他想說服自己這的確是為了薩拉熱窩的塞爾維亞人。如果說現在處境最糟糕的一群人就是薩拉熱窩城內的塞爾維亞人,也一定也不為過。塞族本來就不受歡迎,出了醜聞之後,更成為薩拉熱窩中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波什尼亞克人尚且有救濟糧和世人的同情,但塞爾維亞人什麽都沒有。做錯事情的並不是這些無辜平民,如果一定要有人為了塞族的醜行付出代價,那也應該是軍部坐在指揮樓裏那些高官,甚至是林奈這個戰犯。平民只是想活下來,他們不應該承擔不屬於他們的懲罰。

或許雷托是對的,他不應該來。這是一次不義的戰爭,再打下去只會讓整個塞族在失德的泥潭裏越陷越深。該是誰的糧食就應該給誰,塞爾維亞人應該通過他們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

雷托目光中的失望刺痛了林奈,他看他像看一個劊子手,一個納粹戰犯。林奈從前從來不介意別人怎麽看他,克羅地亞人罵他是個殺人機器,被貝爾拉莫維奇棄卒後報紙、電視臺拿他和猶大作類比,他也沒灰心過,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洗刷冤屈,他從沒懷疑過。

但雷托哪怕只是對他稍微表示出失望,林奈已經覺得難以忍受,在雷托用溫暖柔和的目光安撫過他、告訴過他他在某個人心裏是一個獨特的珍貴的人之後,那種失望變得更加不可忍受。

雷托認真地看著他:“林奈,我再說你最後一次,聽好,這是最後一次機會。放開瓦爾特,幫助我們把糧食帶給難民,做一次正確的事情,在你還有選擇的權利的時候。“

林奈感到手上異常沈重,他從沒有覺得一個決定這麽難做。雷托這是在讓他背叛民族,他放開瓦爾特就意味著,他真正站到了波黑政府軍的這一邊,他要幫助波什尼亞克人為他們的族人爭取利益。這可能在道義上是正確的事情,但官方不會管道義到底正不正確,他們只會知道一個塞爾維亞特種兵被策反了,他會成為記者筆下那個真正的“叛徒“。

到底是做正確的事情重要?還是做塞爾維亞人重要?

氣氛太緊張了,瓦爾特的神經已經崩到了極限,當他聽到身後拉保險栓的聲音的時候差點以為是幻覺。從脖子後壓迫而來的槍口倏忽撤走,他眨巴眼睛好幾秒鐘,這才反應過來林奈放開了他。

只見林奈打開身上的通訊器傳話:“我改變主意了,貝爾拉莫維奇,糧食你自己想辦法吧。”

貝爾拉莫維奇先是一楞,一下子沒明白他的意思,直到怒氣從他的聲音裏升起:“林奈!你這個叛國賊!你這是投敵,你對得起生你養你的塞爾維亞……”

“留著你的大是大非到替你死去的羅曼面前游說吧。”狙擊手冷冷地打斷:“你現在有兩個選擇,讓你的人撤退,把糧食給我們,然後說出誰是軍部的那個間諜,我的同伴放你從酒店離開。明天,霍莉會把報道發出去,至於塞爾維亞人想不想讓你以死謝罪就要看他們的意思了。”

貝爾拉莫維奇咆哮:“你做夢!我絕不會向你這種惡勢力低頭!”

“那就只能打一場了。”林奈也不介意:“馬裏奧會送霍莉安全離開,至於你,貝爾拉莫維奇,我們都是軍人,面對面地做個了斷吧。”

說完不等貝爾拉莫維奇回答,他立刻掐斷了通訊器,一擡頭,正撞上雷托帶笑的雙眼。

“你計劃好的?”上校聽出來了端倪:“既然你已經挾持了貝爾拉莫維奇,為什麽不直接把他壓到塞軍面前要求他們撤退?即使他自己不願意撤兵,你抓了一軍主將,塞軍肯定願意投降。”

“把活人壓到他們面前要求他們撤退,就意味著撤退後我必須放人。敵軍如果退兵了我仍然射殺人質,就是我不道義。”狙擊手把槍和諾言一同重重放下:“但我沒有讓上將先生活著離開的意願。我會親手殺了他,給羅曼報仇。所以,我們必須打這一仗。”

瓦爾特還沒聽明白:“等等,這是什麽意思?是我想象的那樣嗎?”

林奈對他恨鐵不成鋼:“膽子小得要命還要上戰場,不嚇唬你嚇唬誰?”

“所以……所以你是為了騙貝爾拉莫維奇才綁架我的?”瓦爾特的腦筋轉過彎來:“我還以為你真的想綁架我來換糧食!你已經第三次了,三次了!我還想著這次我真的不會原諒你了……”

“真的要換60噸國際援助糧,我會就綁你一個勤務兵?”林奈嗤笑:“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你問問你親愛的上校,你值這麽多糧食嗎?把你從裏到外器官都賣了我看未必值得。”

雷托適時制止:“林奈,看在他敢於上戰場的勇氣上,別這麽打擊他。”

林奈懶得理他。瓦爾特想起狙擊手告訴自己他們都會活著從戰場上走出去,也許那句話就是暗示,他不會真的傷害自己。他高興起來:“你該告訴我的,我可以配合你演戲的,你就是不相信我!還要嚇唬上校!”

誰嚇唬誰啊?林奈無奈地解釋:“我不能在酒店殺了他,這樣我自己脫不了幹系。我需要讓他上戰場,他如果死在戰場上,那就不能怪我了。是他自己說想要犧牲在戰場上的,我只是滿足他的心願而已。”

瓦爾特還要說什麽,雷托眼神示意激動的勤務兵:“你也受了傷,別耽誤了,去找醫療兵看看你的傷口,順便休息一下,完成你的禱告吧。結束後我們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小勤務兵至少懂得看他的臉色,敬了個軍禮離開,將空間留給剩下的兩個人。

雷托站起來換了個位置,在林奈身邊坐下:“讓我看看你手臂上的傷。”

林奈本來不想讓他看,但上校的態度很堅決,他只能稍微脫下外套把包紮好的傷口露出來:“沒事,我帶了救急紗布。等安全了再換藥吧,還有很多傷員,不要浪費他們的醫療資源了。都不容易。沒傷到骨頭,流血也止住了。”

雷托怕他是沖動之下做的決定:“你想好了嗎?即使貝爾拉莫維奇現在沒有什麽權力了,即使官方接受了他犧牲在戰場上的事實,你也再也回不去塞爾維亞了。你永遠也不能再告訴別人你是塞爾維亞軍人,甚至下半生你都要做好亡命天涯的準備。”

林奈擡起眼看他,發現雷托的表情奇異的柔和,他挑了挑嘴角:“我要是亡命天涯,你會和我一起嗎?”

雷托親吻在他的傷口上:“那是我的榮幸。”

林奈難安的心跳因為這個吻回覆平穩。他才反應過來他剛剛是緊張的,有一個瞬間他真切地害怕他和雷托之間就此結束。

這真是太奇妙了。要是在一個月之前有人告訴他,有一天,他會和一個波什尼亞克人在匆忙短暫的、戰爭的間隙裏坐在一起相擁親吻,他大概會嘲諷對方瘋了。可這一切在當下成為了現實。他選擇了雷托,他無法否認他想要站在雷托身邊,無論是出於道義還是出於別的,他想要得到雷托的認可,他想要成為雷托眼裏那個特殊的、珍貴的人。

“其實沒到最後一刻,我也說不好自己是不是下定了決心。”林奈恍惚道:“但我想,如果我今天不這麽選,臨終的時候我可能會後悔。”

雷托撫摸他的臉頰:“死亡是驅動我們做選擇的一個主要動因。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

“反正你現在是得意了。你贏了,我還是站到了你這一邊。”

“我並沒有因此而感到高興,林奈。”

“開玩笑的。你是怎麽知道我是在演戲的?從什麽時候發現的?”

“我不完全肯定,但是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一部分原因的確是你的這個人質選得不太好。用一個勤務兵來換60噸糧食確實有點草率。不過這不是全部原因。另一部分原因讓我始終相信,有一天你會知道你應該選哪條路走。你心裏一直有這樣一個聲音,你聽得見它,只是從前你選擇忽略它,它代表你自己,它是屬於你自己的聲音。”

林奈反而聽糊塗了:“說清楚。”

雷托把自己腰間的水壺卸下來給他,讓他先潤潤嗓子,因為接下來他們要談到的可能是個長故事:“91年你從克羅地亞回來之後,被貶職了,一個戰功赫赫的狙擊手忽然被發配到邊境去當巡防員,為什麽?”

林奈神色一震,他沒想到雷托連這件事都知道。這根本和他們之間的矛盾沒有關系。

雷托很平靜:“你救過一個人,一個你不應該救的人,因此耽誤了軍事任務。塞爾維亞軍部認為應該打壓打壓你,以免你恃才傲物,所以對你做出了貶職的決定。我說得對嗎?當然,如果你不想提這段往事,我們也可以什麽都不說。”

林奈垂下眼睫,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沒關系。這也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雷托托著狙擊手的手臂往下滑,握住他冰涼的、臟汙的滿是血跡的手:“為了救一個人,而失去自己最喜歡的工作,失去應以為傲的榮譽和頭銜,你後悔過嗎?”

“我是一名狙擊手,只要我還有槍和我的手,沒有人能阻止我開槍。”林奈仰起頭,神情驕傲:“我最討厭那些滿懷牢騷的,感嘆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膽小鬼,只會背著人喝悶酒抱怨沒有人賞識自己,好像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過得糟糕似的。呵,一個狙擊手最應該害怕的不是失去榮譽和工作,而是不能開槍。只要我的手還在,我就是狙擊手。誰也不能剝奪。”

雷托最愛他的這一面:“我說過,你是一個很珍貴的人,林奈,這就是你珍貴的地方。”

“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我的檔案上可能寫了貶職的經歷,但是不會寫我是因為什麽原因被貶職的。”

“因為那個人是我母親。”在林奈詫異的目光裏,雷托親吻他的額頭:“你救過我的母親,林奈。這就是為什麽我一直相信,你註定會和我站在一起。”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