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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不破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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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起床時,陳遠鳴出奇的安靜,不言不語,表情一片空白,就連一直粗枝大葉的陳建華都發現有些不對。

“豆豆,生病了嗎?”王娟把手放在兒子額頭,“是不是最近學習太忙了,回頭媽給你弄點雞蛋補補……”

就跟昨晚那些為錢憂慮的話壓根不存在一樣,她的笑容依舊那麽和煦,雙眼中凈是對自己的呵護和期盼。陳遠鳴默默搖了搖頭,垂下了眼簾。

他想起來了。舅舅家的小女兒王慧,小名圓圓。一個陰沈寡言的小姑娘,腳有些跛。在前世他對這個表妹印象並不深刻,只是過節拜訪時見過幾面,依稀記得她是小時候出事故傷了腿。但是他從沒想到過,如果當時有錢,這條跛足還有可能治愈……

記憶這種東西,就像一只幹癟的水囊,不用力翻轉扭緊,根本無法擠出需要的東西。但是真把那些東西找回來,卻又往往可悲酸澀。

在其後的日子裏,父母為何關系日益冷漠,姑姑們為何再也不上門拜訪,小舅為何總對自家冷眼相待……一沓子爛帳,弄得家裏分崩離析。他曾以為是因為家裏沒錢、目光短淺,才不想讓他上高中、考大學,一心只想讓他進工廠混個鐵飯碗。但是他沒想到,自己的父母曾那麽熱切的期盼他學業有成,出人頭地。

而這輩子,他確實能做到了。上市裏最棒的高中,考全國一流的大學。他不是天才型人物,但是只要肯用功苦讀,這些並不困難。可是他的家庭呢……就算自己能賺來錢,幾千、幾萬甚至十萬百萬,那也將是2、3年後,是他踏出這個閉塞城市後的事情。

遠水解不了近渴。

教室中,所有人都在全神貫註的聽講,為了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最後沖刺,這是他們今生改變命運的第一次機會。陳遠鳴卻直楞楞的坐在座位上,看著眼前那個寫滿了字的草稿本,那個被一遍又一遍描摹的日期。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捷徑該怎麽走,他有經驗,有能力,也有最關鍵的先知先覺。但是潛意識中,這個方案卻一直沒有落在紙上。只因為他的渴求,因為他滿心的期冀。重新活一次,他憑什麽不能擁有一個更加美好的人生?一段不那麽憂慮,被父母重視,充滿驕傲的童年,一段不那麽窘迫,堂堂正正走在最高學府的校園生活……

可惜,他得不到了。

“陳遠鳴!”

一個尖利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陳遠鳴擡起了頭,只見講臺上,韓老師正惡狠狠的盯著他,眼神中充滿了不屑和憤怒。

“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陳遠鳴沒有動作,直直的看了回去。

“成績上去了就開始故態覆萌?”看著對方毫無悔意的表情,韓老師的聲音都尖利了幾分,“你給我站起來!上我的課也敢走神?你手裏拿的是什麽,給我交上來!是不是覺得自己可以不用聽課了?可以為所欲為了?這才幾天,尾巴都翹天上了!你也配!”

陳遠鳴默默站了起來,用目光環視一周,只見教室裏大一半都是幸災樂禍的眼神,還有幾個不屑的皺起了眉。他垂下頭,再次摸了摸那個日期,合上了本子。伸手從抽屜裏拿出書包,把桌上的課本全部掃進去,陳遠鳴幹脆的挎起書包,向教室外走去。

被這個動作驚到,教室裏頓時響起一片竊竊私語。韓老師硬是楞了半晌才回過神,在少年跨出教室時高聲怒喝。“陳遠鳴!!你想被開除嗎?這裏可是學校,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陳遠鳴扭過了頭,深深的看了眼這間窗明幾凈的教室,那些神態各異的青蔥少年少女們,那位憤怒到失態的中年女性……那麽熟悉,那麽陌生。他已經回不去了。

一個略帶自嘲的笑容浮上了唇角。

“不用開除,我退學了。”

在一片嘩然聲中,陳遠鳴踏出了教室,腳步輕快。在心裏突然蒸騰起一股詭異的暢快感,如今他可是全校前三,韓倩會不會因為他的退學負上點責任呢?不過這已經不再重要了,他再也不用偽裝自己,別扭的呆在這群孩子中間。如今對於他而言,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

————

“陳遠鳴!”

隨著一聲暴喝,大門被猛力踹開。陳遠鳴收起手邊的信封,擡起了頭。只見他爸滿面怒容的沖了進來,一把抓起了他的衣領,把人從床邊拖了起來。

“你他媽給我說清楚!今天在學校是怎麽回事!”

“就跟你聽到的一樣,爸。”

“你他媽還有臉給我犟嘴!”蒲扇大的巴掌啪的一下扇了下來,打的陳遠鳴一個踉蹌。“給我去老師那裏道歉!”

“豆豆!”王娟也沖進了門,“你在想什麽啊?這都快畢業考試了,你怎麽能跟老師頂嘴!你!快去認錯,我跟你一起……”

看來電話是直接打到廠裏了,嘴角一片火辣辣的抽痛,面對驚怒的父母,陳遠鳴輕輕搖了搖頭,“我真不想上了,別……”

“你這個王八犢子!!”

陳建華一腳就踹了過來,嘩啦一聲,身邊的桌椅被碰翻在地,陳遠鳴被踢的失去了平衡,倒退幾步跪在地上,單手扶住了地面。

“不上學?!不上學你能幹什麽?!”顫抖的雙手飛快的解開了皮帶,牛皮腰帶被緊緊攥在手心,“你以為自己幾歲?你以為自己在幹啥?!你他媽給我說清楚!”

“不上學了,我想出去賺錢……”

嗖的一聲,皮帶揮下,一道血痕出現在面頰上,陳遠鳴疼的一抽,但是沒有躲開。

“賺錢?!賺個屁!你一個15歲的小屁孩去哪兒賺錢,你能賺什麽錢?!”隨著怒吼聲,皮帶劈頭蓋臉砸下,每一道都帶出一片的血痕。

“這是發什麽瘋……”王娟失神的跌坐在了身邊的床榻上,聲音裏滿是哭腔,“你這是發什麽瘋?!啊……是不是劉蕓那個賤人!一定是她!!”

“不……”一鞭子抽在頸窩,陳遠鳴猛一咬牙,用力搖了搖頭,“她那點小錢,我看不上!”

陳建華氣笑了,喘著粗氣停了下來。“看不上?!你是不是翅膀硬了,覺得自己能了!賺錢?賺錢是你想的那麽簡單嗎?!我都30了每月還只有80塊的工資,你憑什麽能賺到錢?憑你初中都沒上完嗎?!”

血絲順著陳遠鳴的面頰滑下,他笑了下,眼角的微微抽痛,“憑我幫劉阿姨出了個點子,她一個月就賺了1千多塊。”

這話就如同驚天巨雷,讓兩人一同僵在了原地。陳遠鳴沒有任何停頓,“計劃我已經有了,也買了火車票。明天7點發車,我要去南方打工。”

“火車……”王娟的嘴唇哆嗦了起來,她這輩子還沒坐過火車,甚至連火車站周圍都沒去過,“你才幾歲,你知不知道……鄰居們會怎麽說你……你知不知道,不上學你將來……算媽求你了,別發這個瘋好嗎?咱去跟老師道個歉,你能上個一高的啊豆豆,你能考上的……”

淚水順著王娟的面頰滑落了下來,陳遠鳴只覺得喉腔裏噎的難受,他想告訴母親,在上輩子他們也能沒有攢夠錢還給小舅,讓一個本來天真活潑的小姑娘落下了終身殘疾。他想告訴母親,累年加班加點摧垮了她的精神,三年後她值夜班時會沈沈睡去,讓一幫小賊偷了廠裏的重要物資,弄丟工作,在人們嘲笑的目光中度過半生。他想告訴母親,因為常年加班,最終父親得了勞損病,每逢變天就要背酸痛,困苦不堪……

那麽多話在心中激蕩,最後從齒縫中擠出的卻是,“我想賺錢,很多很多錢。哪怕你們打斷我的腿,我也要出門闖闖看。”

看著兒子跪得筆直的背板,和眼神中散發的東西,陳建華手一抖,皮帶從指間滑落。他的背佝僂了下來,似乎瞬間老了十來歲。看了看泣不成聲的妻子,還有臉面血痕的兒子,他晃了晃,向門外走去。

“建華!建華!”哭號了兩嗓子,也沒有喚回丈夫的背影,王娟撲在了兒子身上,“你咋就想不開呢?你讓我跟你爸怎麽在別人面前擡起頭啊……都是媽不好,都是媽不好……咱家憑什麽就不能過好日子,你憑什麽就不能上學啊!豆豆,你咋就這麽想不開呢……”

一些熱乎乎的東西順著脖頸滑了下來,滴落在皮開肉綻的傷口上,一片火辣辣的痛。陳遠鳴忍了半天,最終還是伸手環住了母親,“我會賺大錢的,媽……別擔心,我能的……”

有什麽東西在眼底翻滾,燙的他內心生痛。但是比起之前的糾結,他心底一片篤定的平靜。他不再是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他有著遠超年齡的記憶和閱歷,他該背負這個家庭,而非讓父母再次陷入貧窮和絕望的困境。

重活了一世,他能做到的。

第二天一大早,背著一個小小的包袱卷,陳遠鳴隨身帶著兩百多塊和一張身份證走進了綠皮車廂,踏上了南下的旅途。

在他背後,沒有任何送行的親友,只有一個封信靜悄悄的躺在郵筒裏。米黃的信封上寫著幾個公正的鋼筆字:L市軸承廠第二中學初三2班孫朗(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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