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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盆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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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時,職工小區裏已然亮起萬家燈火,走廊上炒菜的煙氣都已經散去,占領公共水池的洗碗大軍也消失不見。每戶鄰居都緊閉家門,把寒冷和黑暗隔絕在門外,安逸的享受著夜間休閑時光。

陳遠鳴的心情相當放松,一路上走出了渾身大汗,肚子也餓得咕咕叫,但是懷裏的錢卻實實在在,讓人心安。這次他會上交一部分給家裏補貼家用,另一部分則要拿來當做本錢,試著投資一下其他生意……

推開家門,他剛想跟家人打個招呼,誰知一眼望去只見父親陳建華正坐在床上,雙手環臂,眉峰緊蹙,怒視著走進門的自己。小屋裏桌椅都撤的幹幹凈凈,似乎一點都沒有給他留飯的意思,母親王娟則站在床邊,一臉的愁容,看起來正為什麽憂慮不已。

這是怎麽了?

還沒來得急張口,對面的男人已經厲聲說道。“你今天去哪兒了?!”

陳遠鳴微微一怔,“去劉阿姨家啊,我跟孫朗……”

“劉阿姨家?”毫不客氣打斷了兒子的話,陳建華站起身來,幾步就走到了陳遠鳴身邊,“我看不是吧!劉阿姨是住在市委大院嗎?!”

啊。陳遠鳴瞬間明白了過來,他父母恐怕已經知道自己賣東西的事情了。第一次他去的是老城區的百貨大樓,那邊在城市東頭,跟軸承廠隔著小半個市區,賣的也快,估計沒碰上熟人。但是市委家屬院就難說了,廠裏也有些領導配偶是在市政府工作的,說不準就被認識的人看到了。不過那又怎樣?

陳遠鳴扯出了一個笑容,“不是,我跟孫朗一起到市委大院那邊賣東西去了,劉阿姨織了點手套,我幫她……”

“你幫個屁!”陳建華吼了出來,“你他媽才幾歲?!劉蕓就敢讓你去賣東西,她怎麽這麽不要臉呢?!你不是去她家學習的嗎?就學這個?!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敢在這上面搗蛋了?!”

被這話一噎,陳遠鳴微微皺了下眉,“爸你誤會了,劉阿姨做的是正經生意,我也就搭把手而已……”

“正經?正經她會去倒買倒賣?!”陳建華徹底怒了,“什麽上海進的貨,什麽賣到國外,她這麽能讓你幫什麽忙啊?!她不要臉咱家還要呢!”

“小聲點。”王娟已經走過來關上了房門,憂慮的看了看窗外,“大半夜的,別吼了,讓鄰居聽見多難看。”

說完她也走到了陳遠鳴身邊,伸手摸了摸兒子的手臂,“豆豆,你不懂這些,別去跟她摻和,這年頭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孫軍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在廠裏……”似乎發現了自己說的話有些問題,王娟戛然而止,不再言語,但是眼中的譴責如同針刺一般紮在陳遠鳴心裏。

什麽輕松、什麽愜意、什麽滿懷希望,這時統統化作了泡影,陳遠鳴的臉板的如同一塊鐵石,看不出任何表情,“那錢呢?賺錢你們也不要嗎?”

他把手伸進了懷裏,抓出了一把紙幣,“我去給人幫忙幹活,換回報酬,天經地義,哪有見不得人的地方。咱們家就不缺錢嗎?當年為了給奶奶看病你們欠了多少債,家裏多久沒見葷腥了,整個大年下,你們辦了多少年貨,串了幾家親戚,為什麽?難道不是因為缺錢嗎?”

花花綠綠的票子攥在手裏,像是一團亂麻,被燒著了一樣,陳建華手臂猛力一抽,舉起手啪的給了兒子一記耳光。

“你還拿錢了……這麽多錢……”話語哆哆嗦嗦,像是嘟噥,又像顫抖,“你知道自己在幹啥嗎?這是投機倒把啊!會被抓進監獄坐牢的!”

王娟臉色也變了,一把奪過兒子手裏的錢,“幫個忙她就給你這麽多錢?!你傻啊!你怎麽不想想人家為什麽給你錢?!她怎麽能這樣呢?明天我就去找她!”

“找她幹嗎?還不嫌難看的!”陳建華大吼了一聲,“直接把錢扔給她就行了!以後你再去劉蕓家,跟她賺這種黑心錢,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就是!以後不能再跟她家來往了,都是些什麽東西!好好的孩子都帶壞了,這年頭做‘倒爺’是好話嗎?咱家是窮,但是我跟你爸都是堂堂正正的工人,拿正經的工資,花力氣養活自己,不能跟那些暴發戶一樣走歪門邪道!”

“狗還不嫌家貧呢,你好歹有點骨氣!別讓人家在背後戳咱家脊梁骨,好好的學生去做什麽偷雞摸狗的事情,你不嫌丟人,也想想你爹娘的老臉!”

一左一右,一高一低,兩個聲音在他耳邊嗡嗡作響。那巴掌扇的很重,一線工人的手勁又狠又猛,毫不留情,陳遠鳴只覺得半邊耳朵都在嗡嗡作響,一道又冷又硬的東西正順著喉腔向下湧去,凍得他內心冰涼。

他想過很多,思考怎麽用那段記憶中的一切來改變自己和家人的生活。但是他從未認真思索過這些在1991年、在這個閉塞的廠礦職工宿舍裏代表了什麽,從未想過他的父母會怎麽看待這些。當年自己辭退工作北上時是個什麽情形,他怎麽就這麽一廂情願的認為家人會支持他呢?

他們不會的……這非關賺錢與否,只是理念的鴻溝。面子、群體心理、自我認知,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們不可動搖,頑固的像茅坑裏的石頭。哪怕幾年後他們會下崗,會面對更加窘迫的生活,他們的自尊也無法容忍沿街叫賣,為了幾塊錢笑臉迎人。多可笑……

陳遠鳴慢慢閉起了眼睛,頭垂的很低,饑餓和寒冷開始包裹他的身體,就像第一次從那場噩夢中醒來一樣。那天夜裏,陳遠鳴硬邦邦的躺在自己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腫起的那半邊臉被蕎麥皮枕頭硌著,一陣又一陣的抽痛。但是他害怕自己睡著了,害怕鮮血淋漓的夢境再次充斥腦海,讓他夜不成寐。

一深一淺兩道呼吸聲在不遠的大床上起伏著,似乎無憂無慮,充滿了對於生活的篤定。

他到底在幹什麽……

隔天,陳遠鳴被家人鎖在了屋裏。10來平方的小屋,滿騰騰的家具,他坐在狹小的飯桌前,看著自己的雙手,上面帶著一雙咖啡色的半指手套,是劉蕓後來專門給他織的,大小適宜,舒適無比。

但是他都幹了什麽……

砰砰!“豆豆!”

一個聲音在窗外響起,陳遠鳴擡起頭,看到了一張焦急的臉。他家的窗戶上裝著鐵條,想要從那裏進出壓根沒戲,但是他還是打開了窗戶。

“豆豆你媽是怎麽回事啊?!今天專門到我家扔了一疊子錢來,還說讓你別再……”一開窗孫朗就迫不及待叫了出來,但是話說一半,震驚的看向屋裏少年的臉,“你爸打你了?怎麽這麽重,都腫了!”

一只手穿過柵欄探了進來,輕輕碰了碰紅腫紫青的臉頰,陳遠鳴微微縮了一下,躲開了對方的碰觸。

“他們把你關起來了?!是因為你跟我去賣東西嗎?他們怎麽能這樣!!”

“二哥……”陳遠鳴扯出了一個小小的微笑,“別管我了,這不是你們能管了的事情。”

“那怎麽行?!就放著讓他們打你關你啊?!你不是他們親生的嗎?!”窗外的少年怒了,他沒法想象怎麽會有人這麽對自己的孩子,家人不都是該寵著孩子的嗎?!就連他爸也沒打過他的臉啊!

“你們摻進來只會讓我爸媽更生氣。”

冷冰冰的一句話卡斷了孫朗的憤怒,他傻乎乎的站在窗外,有些不知所措。

“我把一些事情想簡單了。”陳遠鳴露出了個自嘲的微笑,“沒關系,不用管我,我知道該怎麽做的。”

少年真的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傻楞楞的站了半天後,他摸了摸兜,從裏面掏出了兩張50元大鈔,塞了進來。

“這是我媽讓我給你的。”他有些結巴的說道,“她說給你添麻煩了,但是該給的決不能這麽貪下,她讓我……”

昨天一怒下抓出去的那把錢看著多,其實不到60塊,都是最上面的零鈔,如今專門換了整錢拿來,其中的含義不言而喻。陳遠鳴笑了,伸手幹脆的接了過來。

“替我謝謝阿姨,是我給她添麻煩了……”

“才不麻煩呢,我媽恨不得直接沖來……”嘟嘟囔囔說了幾句,孫朗撓了撓頭,不知該怎麽繼續。

“別擔心,還有幾天就開學了,我就當休假好了。”陳遠鳴反而露出個笑容,安慰道,“只要學習成績上去了,沒有幹不成的事,過段時間消氣就好。”

“也是……”被幾句話哄住了,孫朗慢慢也露出了個微笑,“怕啥,到時候咱倆考到一所高中,還怕見不著面嗎?”

“同一所?”陳遠鳴挑了挑眉,“我的目標可是市一高,你想考的話現在加油還來得及。”

少年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不~不就是一高嗎?!你看我的!二中前十還是有希望的!”

“那是。”陳遠鳴沒有打斷對方的豪言,孫朗不笨,只是有些少年心性,靜不下心。最後一學期沖擊一把,考上全市第一的高中應該不算太難。“二哥你肯定能考上的。”

被對方一誇,少年露出了個得意的笑容,撓了撓頭。“那我就先走了,省得你爸看到又揍你。你也別倔了,服個軟他們還能咋樣你呢。還有……”他悄悄壓低了聲音,“我媽說啦,她還是準備去做生意,到時候讓你當她的軍師呢。等賺了大錢,看你家人還說什麽!”

“噗!”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對方亂糟糟的短發,陳遠鳴嚴肅的回答道,“定不辱命。”

“矮油我操,別動我頭發!”一巴掌打掉了那只搗亂的手,孫朗臉上的陰雲已經全部散去,恢覆了那副虎頭虎腦的可愛模樣,兩只大大的眼睛眨了眨,“那我就走了哦,等開學再偷偷來找你玩!”

“嗯,說定了。”

微笑著看對方的背影消失在樓道裏,陳遠鳴深深吸了口窗外幹冷的空氣,重新關上了窗戶。沒關系,這種小事又算什麽,再想其他辦法好了。把腦門抵在冰涼的玻璃上,陳遠鳴閉起了眼睛,認真思索著未來的道路。

作者有話要說: 註:投機倒把罪,顧名思義即是以買空賣空、囤積居奇、套購轉賣等手段牟取暴利的犯罪。1979年開始實行,2009年刪除修改。當時這個罪行算是可大可小,1983年3萬人因此獲罪,1991年最後一例因此罪被判處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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