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自己摘了帽子，又給她下頭套，項圈，朝珠，一一放到那邊圓桌上，再伸手解自己的喜服扣子，瓔珞坐在床邊對他道：傅恒，我想我們再穿一會兒。傅恒一笑，點點頭，又走回來，坐在床沿上，對她道：你做的衣服真合身，和拿尺子比量的一樣。她不好意思起來，不說話，那當然了，她可是繡坊裏最好的繡女，傅恒可是她心心念念的良人，在她心裏，比擬了無數次無數回，何須尺量？而且為了這一天！一生只為這一天……

傅恒擡起她的臉來，親住她的唇，但很快，他便開始向下，雙臂輕舒，攏著她的背脊。傅恒溫熱的唇在她脖子裏輾轉，她捧著他的頭……

她被皂角的氣息完全包裹，心裏什麽也沒想，再想不起什麽，也不知親了多久，傅恒將她放倒在被子上，她睜開眼睛，看著傅恒，才發現傅恒的眼睛裏滿是紅絲，她覺得羞澀又甜蜜，臉紅了，心裏卻很得意，自然地伸出手去，解傅恒的衣扣，傅恒於是也開始解她的衣扣。

喜服脫掉後，傅恒裏面穿著月白小暗花綢中衣，愈發顯得高大挺拔，她穿著蜜合色的絲袍，玲瓏嬌嫩，傅恒將她抱放在枕頭上，一對喜服委在床邊的地上，重疊在一起。後來在馬神廟街再辦公開婚禮時用的是這原套喜服，包括帽子和頭套，但頭套上未插大流蘇，更形輕便。

瓔珞羞澀又緊張地看著傅恒，心裏又通通直跳，傅恒微微一笑，俯下來，壓在她身上……紅帳子，紅褥子，紅被子，瓔珞覺得這婚床像著火一般，還有傅恒，他比滾水還燙人……在高熱裏，她的臉嫣紅如醉，半合著的眼睛淚光瑩然，喃喃地說道：少爺……

聽見這兩個字，傅恒一楞，但她並不知道，她回到了那年的宮中甬道上，她是令妃，坐在彩仗上，緩緩地逼近，擦肩而過，傅恒仰起了純真蒼白的臉，流下了痛淚，她不看他，不敢看，也不忍看，心裏就如打翻了一鍋沸油，燒灼疼痛，她斷斷續續地說道：少爺，你不要傷心……不要流淚……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覺得一陣清涼，清醒過來，只見傅恒將她抱在懷裏，臉色平靜，眼睛裏的血絲盡去，如星星一般明亮，又似水洗滌過的波光粼粼的清澈。傅恒見她睜開眼睛，便對她微微一笑，親在她臉頰上。她也微笑起來，方覺身上有點兒酸澀，自然地說道：瓔珞是少爺的妻子，瓔珞本來就是少爺的。

傅恒又一笑，將她摟在胸前，輕聲道：從來都是。傅恒的懷抱柔情似水，和方才的火炙火烤，恍若隔世，她安心地閉上了眼睛，沈溺其中。摟了一會兒，傅恒準備起身，她詫異地看著他。傅恒溫柔地說：我用中衣給你擦過了，去端水來，水盆就在那邊。她立刻按住傅恒，傅恒略帶詫異地看著她。

她的臉紅了，但還是不放手。傅恒看了看那邊，覆又轉過身來，將她抱在懷裏，解她已經散亂的發髻，然後將她推到自己身上，她的長發披散下來，像一匹黑亮的緞子，她看著傅恒，笑起來，問道：今天和你想的一樣嗎？傅恒有點兒意外，想了想道：不一樣。瓔珞詫異地看著他，傅恒一笑，道：原來我覺得和你成婚會很熱鬧，八擡大轎，擡入富察家，我和姐姐就是這麽說的。瓔珞問道：你和先皇後娘娘說過？傅恒道：嗯，那是你給我香囊之前的事，我專門去找姐姐，說我要娶你為妻，八擡大轎擡你進門。

瓔珞意外而感動，又心生酸楚，雖然他在笑，他的這個想法，卻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十幾年，滄海都成桑田了……她俯倒在他身上，側著頭，不敢看他，如果看他，會忍不住流淚？只道：你為什麽從來沒有告訴我？傅恒擡起手來，撫摸她的頭發，溫柔地說道：告訴姐姐的事？沒做成的事說什麽，‘凡事預則立’，等一切就緒，自然會告訴你，還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要娶魏瓔珞。只是可惜……到今天，還是沒有八擡大轎，委屈了你。說到這裏，手停了一下，然後繼續撫摸她的頭發。瓔珞心裏激動起來，轉過頭來，緊緊親住傅恒……

傅恒起身，她躺著看傅恒忙碌，忽然耳畔響起喜娘說的“永團圓，世世夫妻”的話，直如大夢初醒般：她真！地！“嫁”給傅恒了！而且，而且，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她覺得是。真無法想象，他竟然以前沒有過女人！他是那麽的……可是平靜下來，他又和一池無波的春水一樣，為什麽他可以這樣？

正胡思亂想，傅恒已擰了帕子，拿了茶來，給她喝了，並給她輕輕擦拭，她開始不肯，傅恒溫柔地笑起來，她只能由著他了。傅恒將盆子端走，她愈加不好意思起來，起來披上衣服，道：我來。傅恒在那邊對她一笑，道：今天讓少爺伺候瓔珞，你是新娘子。瓔珞心裏甜蜜，口中卻不屑道：大少爺也會伺候人麽？

傅恒去外面將盆子給了珍珠，然後走回來，坐在床邊。瓔珞覺得他的眼光傾註在她身上，如水一般纏綿，充滿了愛戀和說不出的愛憐，她忽然覺得自己還是十四年前那個小姑娘，又羞澀起來，她本來想問：你以前真地從來沒有女人？再問不出口。

傅恒問她要不要吃點心，瓔珞搖搖頭。兩人換上幹凈的中衣，傅恒去吹滅了蠟燭，躺上床來，將她摟進懷裏，瓔珞闔上眼睛……她覺得置身於無垠的星空下，枕著靜謐無邊的大地，放眼四望，只看見她自己——

漫漫長路遠 冷冷幽夢清

雪裏一片清靜

可笑我在獨行

要找天邊的星

有我美夢作伴不怕伶仃

冷眼看世間情

萬水千山獨行

找我登天路徑

讓我實現一生的抱負

摘下夢中滿天星

崎嶇裏的少年擡頭來

向青天深處笑一聲

我要發誓把美麗擁抱

摘下閃閃滿天星

俗世翩翩少年歌一曲

把心聲寫給群山聽

等她再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了。睜開眼睛，便看見傅恒的睡臉，那麽平靜，她又覺得昨夜歡愉就是一場夢，她一直朦朦朧朧，只知道傅恒一直抱著她，她和他都流淚了，“今宵剩把銀釭照”，那是夢的眼淚……但她立刻便有了真實感，在被子裏，傅恒就靠著她……冬日的陽光從一大早就照射著這間新房，珍珠又添上了炭火和薰香，那是她自制的百花線香，清靈溫雅，還帶有泥土的氣息。紅紅的喜帳裏略顯幽暗，她覺得懶洋洋地如在溫水裏泡著，就這樣看著傅恒……

他不是別人，他可是傅恒，年輕英俊，出身名門，皇後胞弟，皇帝寵臣，德才兼備，潔身自好，一舉手一投足都是流轉的光芒，當年紫禁城裏多少姑娘的夢中情人！光芒超過九五至尊的皇帝。而如今的傅恒，是軍機大臣，皇帝的一等心腹，朝野第一功臣！他不是人人要得起的，亦不是人人可以接近的。什麽樣的女人可以得到他呢？

她就這樣看著傅恒，竟自慚形穢起來，那是她之前從來不會有的感覺，雖然更早的時候，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包衣宮女。更奇怪的是，在他和她同床共枕的第一個早晨，她怎麽會突然有這樣的感覺？傅恒，是讓人自慚形穢的吧？但她得到了他，早已得到，他是她的。昨夜，還摘下了這顆最璀璨的星！

再回想昨夜，她只覺掌心發麻、胸口發熱，因她早已是人婦，而男人不需要歷練，所以傅恒和她的初夜很暢快……她親了親傅恒的額頭。傅恒的頭側了側，低語了一聲。瓔珞笑起來，她聽見他說的是“瓔珞”兩個字，將臉貼在他微側的肩膀上，只覺得萬般柔情都深重。這個婚禮也不是她想的那樣，可能一直就不敢想，而現在，她覺得這個他們兩個人的婚禮正好，就只要他們倆……千年修得共枕眠，原來，她已修了千年呢！

傅恒醒了，翻過身來看著她，眼睛裏都是笑意，她臉紅了。只聽傅恒無比欣喜地說道：已經十年了，瓔珞，你又叫我‘少爺’，我以為再不會聽見你那麽叫我。瓔珞一楞，回想昨夜，卻想不起來，十年了？她心裏羞赧，立刻問道：傅恒，你不去上朝嗎？她其實已經習慣叫他傅恒了，只有在年少不知愁的日子裏，她才叫他少爺。傅恒的眉眼近在眼前，她立刻想起“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的句子來，是王觀的《蔔算子》——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

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傅恒眼裏如同水波顫動的光，是深沈的鋒芒。傅恒，字春和，而她，就是“和春住“的那個人嗎？忽然就想到了青蓮，禁不住想：他和青蓮真的沒有嗎？依稀回到那年廊下，自己拿著繡繃的惆悵，爾晴說，老夫人要婢女青蓮去山西照顧傅恒……

傅恒只搖搖頭，道：這幾天都不去，你想我去？瓔珞笑起來，埋首在他懷裏，閉上了眼睛。她不能再想青蓮，傅恒已和她……那等繾綣纏綿，她真地不能再想傅恒和別的女人……傅恒並不知道她的心思，心裏只覺柔情湧動，輕輕地摸她的長發。

珍珠聽見響動，端進銀耳生津湯，二人飲過，補眠到午時末才起來。珍珠上來伺候洗漱，又換床鋪，還是鋪上紅彤彤的床單，一邊笑道：恭喜主子！瓔珞也對她一笑，說道：從今天起，你伺候傅恒大人吧！傅恒和珍珠都吃了一驚，傅恒道：不用了，本來我是用阿正，如今，可以叫小全子。

瓔珞拿起屋裏備好的藍黑色暗繡團花常服，自己給傅恒穿上，一邊穿，一邊輕聲道：哪有在我們房裏用小廝的道理，他們又不知道小全子是……說著臉紅了，傅恒於是點點頭，親在她頰邊。青蓮走後，他便用了阿正，但阿正並非小廝，而是皇帝賜的親隨，領著朝廷的一等侍衛銜。當此之時，也無需說這些詳情。瓔珞示意珍珠先退下，珍珠笑著出去帶上了門。

傅恒神采奕奕，眼底流動著光華，將她攬入懷裏，問道：怎麽了？瓔珞不語，小手在他胸前暗色的小團花上撫摸，傅恒俯下頭來，親住她……兩人都在親吻裏再次意蕩神迷。瓔珞覺得傅恒身上這件暗黑色的衣服重(zhong4)裹重(chong2)圍，尤其誘人，伸手去解他最上面的衣扣，傅恒將她打橫抱起來，抱坐在床沿兒上，由著她……

瓔珞在他頸子裏摩挲了一會兒，給他扣回扣子。傅恒笑起來，在她耳邊低語道：晚點兒。他的聲音有種疏懶的暧昧。瓔珞有點兒驚異，不是吧，他們倆才起床！她不過是喜歡他這件衣服，他穿這件衣服，臉紅了，再不敢與他對視，從他身上一溜下地。

傅恒笑看她溜走，然後起身走到穿衣鏡前，整了整衣服。瓔珞去開了門，珍珠端上瓔珞昨天吩咐的竹節卷小饅頭，並六盤小菜。傅恒笑看著桌子，夾菜自吃，珍珠對瓔珞道：這些菜是昨天老夫人一來就吩咐的，定是傅恒大人喜歡的，廚房從昨兒晚上就開始預備了。

瓔珞看去，一碟炒花生，一碟腌雪裏紅，一碟藕粉桂花糖糕，一碟茄鯗(xiang3)，一碗江米肉丁瓤鴨子，一碗香草蘑菇燉豆腐，素凈可人，頓覺開胃。江米肉丁瓤鴨子和香草蘑菇燉豆腐是宮中的禦膳，以前先皇後娘娘就常吃，看來姐弟倆都喜歡。其實她原本對傅恒的生活起居了解得很少，沒法了解……

珍珠又道：除了早晨的銀耳湯，老夫人還吩咐柳嫂煲了蓯蓉羊骨湯，說秋涼了，要主子和大人都多喝一些，可暖身子了。瓔珞臉紅了，因羊脊骨能補腎益精、強筋壯骨；肉蓯蓉又名“蓯蓉”，能補腎陽、驅寒氣、益精血，有“沙漠人參”的美譽。這是蒙古草原上的人所用的新婚湯水。傅恒只在一旁笑。

珍珠也抿嘴道：老夫人還教預備了今天的午飯，說做鱔魚面與菜卷兒，又問我主子喜歡吃什麽，叫廚下做。瓔珞知道這兩樣定又是傅恒喜歡的，便問：你怎麽說的？珍珠道：奴才說主子喜歡吃粥，老夫人於是教做榛松果品白糖粥和幹菜包子，說清淡好。瓔珞點點頭，道：這個點兒才吃早飯，不忙著做，當晚飯吧。珍珠答應了自去。

飯後，瓔珞挽著傅恒去外面花園裏走了一圈，回來後沐浴喝湯，又待在新房裏，靠在被子上，就這樣看著彼此，不說話。瓔珞剛在熱水裏泡得眼飭骨軟，現在又融化在傅恒的眼睛裏，“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他溫熱的手握著她的卻不動……

在白色中衣裏，傅恒有一股說不出的青春純凈，竟也無比魅惑，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和婚禮前一天的他完全不同……傅恒靠近了她，用額頭抵著她的額頭，他帶著笑意的黑眼睛在面前晃動，她立刻閉上了眼睛，腦子裏蹦出“不得體”這三個字來，那就是他們倆少年時你來我往的調情呵……

作者有話要說：

滿族的婚姻制度和漢族的另一點不同就是，漢族的婚姻大多是父母包辦，但滿族的婚姻連父母也做不了主，而是由家族的族長包辦。這個制度在後來滿清入關之後，皇族的婚姻還是要以皇帝、皇太後等【指婚】、"栓婚"。這就是我們所熟悉的指婚的背景由來。栓婚，是指在八旗制度的基礎上，所有的八旗子弟的婚姻都應該交由相關管轄部門審批，這種制度一直到了辛亥革命之後還依舊存在。所以傅恒的婚配是沒有自由的，以他的身份，必須是皇帝或皇太後指婚。在小說裏說到蘊端的婚事時，他也必須“候旨指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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