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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旌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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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開始後,魏湄才再見了皇帝,皇帝來儲秀宮之前,她便摘掉了為兒子戴的白花,自她懷孕,已被免去暢春園向太後請安,驚聞兒子的噩耗後,除了晨會,足不出戶,一直為永璐秘密戴著白花。皇帝一直聽太醫院例報說她胎穩脈好,此時見她氣色紅潤,腹部高隆,心裏感到十分歡喜,把她攬在懷裏,輕輕摸她的肚子,問道:阿湄,你為什麽這麽久不見朕?魏湄低聲道:我不想皇上傷心。皇帝感嘆道:朕不來看你,你不傷心嗎?

魏湄道:有李夫人和忽蘭陪著我呢。皇帝這才想起瑞常在來。魏湄又道:皇上,忽蘭是一個好女子,如今臣妾不能伺候您,您便要了她吧,她進宮好一陣了,皆因臣妾這頭接二連三有事,臣妾知道皇上不忍臣妾難過,但臣妾也不忍瞧著她總是獨守空房,皇上在德保大人那裏也不好看。皇帝一笑,道:德保一個奴才,你倒為他擔心。魏湄道:皇上,臣妾以前也是奴才。皇帝道:你如今是宮裏的貴妃了,可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尤其是在奴才們面前。魏湄笑道:是。

皇帝又問:朕的兒子好不好?魏湄笑道:好,您來了看他高興的。皇帝也笑起來,觸手處全是活潑的胎動,心裏著實歡喜。魏湄又道:聽說五阿哥的小格格懷著雙子,但臣妾已見不著她了,忽蘭也十分掛念她這位堂姐。皇帝道:你想見,叫她入宮便是。

魏湄道:來了還要立規矩,臣妾聽容妃姐姐說胎是好容易保住的呢,太後她老人家心心念念要得重孫子,她要是有閃失,魏湄便成了罪人。她安胎的事兒容妃姐姐都瞞著太後,連榮王府其他人都不知道,宮裏也只慶妃姐姐容妃姐姐、臣妾、忽蘭知道。

皇帝問道:好容易才保住?魏湄道:可不是嗎,說是疼了兩天兩夜,若沒有秘方,孩子就沒了,葉大夫就是這麽說的。聽說五阿哥那時候兩天未睡,如今榮親王府上下也萬分小心著呢……臣妾是想,要是臣妾也有雙子,就把之前兩個……說到這裏,自悔失言,不該再教皇帝傷感,便立刻頓住。

皇帝只“唔”了一聲,當晚回去後,便問容妃,責她為何不告訴自己詳情。容妃道:臣妾不想皇上和皇額娘擔心,既然如今沒事了,還提它做什麽,納蘭夫人不也沒說。皇帝看著她道:朕明白你們倆。容妃忙道:謝皇上。

皇帝走後,李氏立刻笑讚魏湄,說她聰明,會揣摩聖意,主動要皇帝納了瑞常在,又體恤五阿哥的女眷,不僅可以鞏固儲秀宮的地位,而且皇帝會覺得她賢惠大度,能容人。魏湄只一笑,心道:皇上將忽蘭歸在儲秀宮,不就是想儲秀宮和五阿哥親近?而且永琪是容妃姐姐和慶妃姐姐的兒子,自己又一向和胡格格親近,她們對自己都很好。

又過了幾日,傅恒和皇帝晚面時,帶了另一個人入宮。這人穿著蒙頭罩腦的黑色披風,掩人耳目。到了養心殿皇帝書房,他立刻跪在皇帝面前叩頭道:罪臣之子蘊端多爾濟叩見皇上。皇帝道:擡起頭來。蘊端於是擡頭,皇帝見他一雙清澈的眼睛,英爽之氣見於眉宇,心生好感,緩緩問道:你可知朕為何要見你?蘊端道:傅恒大人說,您給奴才一個機會為家父陳情。皇帝點點頭,道:有什麽話便說吧。

蘊端搖搖頭,道:奴才父親以權謀私,深負皇恩,並無下情可陳,桑家滿門謝皇上恩典。皇帝十分意外,道:你可知道,若無可辯駁,他將死無葬身之地!蘊端額上流下汗來,傅恒在一旁道:桑公子,珍惜皇上給的這個機會,若桑王有什麽苦衷,便告訴皇上,這裏沒有別人,你可放心說話。

蘊端不語。皇帝哼了一聲,道:既然沒有,那便罷了。蘊端叩頭下去,道:皇上,奴才不能為了父親活命便捏造苦衷,欺君罔上,奴才多年在讀聖賢書,不敢說自己是仁義君子,但也絕不能行茍且之事。

皇帝點點頭,道:說的好,有骨氣!那就等殿上發落吧,下去吧。蘊端道:請容奴才再說一句。皇帝道:講。蘊端道:身為人子,身體發膚受諸父母,奴才願意代父親就戮謝罪!奴才今天入宮,就沒想著活著回去,只求皇上饒奴才父親一命,以告慰奴才母親。聽了此話,皇帝和傅恒都大吃一驚。傅恒心道:來之前,他還答應了自己和瓔珞,好好請求皇帝,卻沒想到他其實是存了必死之心。一時沈吟,看著皇帝。

皇帝道:你可真是個孝子啊!但你的命朕要來何用?就是要了你的命,朕也無法對其他人交代這通天大案。蘊端道:是,奴才微不足道,桑家又無情可陳,唯有以自己這條性命平息皇上對奴才父親的怒氣,父親死在眼前,這也是奴才唯一能為父母做的。望皇上念在人子的這腔誠意,就成全了奴才。皇帝受了極大的震動,半晌,說道:聽說你是獨子,且尚未娶妻,假如你父親……你還可以傳承香火。

蘊端道:奴才連父母大恩都報答不了,有何顏面茍活於世。本來父親的罪就夠禍及桑家滿門,皇上不株連奴才和奴才母親,是體恤大恩,但奴才卻不敢領受,與其茍活,不如以此為父親掙得一線生機,求皇上成全。皇帝道:你難道不考慮下你母親?蘊端道:不論是奴才死還是奴才父親死,母親都會痛苦不堪,桑家已別無選擇,奴才願代父親一死。

傅恒道:桑公子,你……蘊端對他一笑,道:傅恒大人,多謝您和納蘭夫人對我的眷顧,蘊端叫你們失望了,只是蘊端心意已決,今日沒想出這道宮門。便在此叩謝您二位的大恩!說著便對著傅恒叩了三個頭。

傅恒看著皇帝。皇帝眼裏隱有淚光,對傅恒揮揮手道:將他收入刑部大牢。傅恒大吃一驚,急道:皇上!皇帝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蘊端笑著流下淚來,叩頭道:謝主隆恩!傅恒看著這兩人,覺得蘊端實在固執,竟不肯示弱服軟,眉頭一皺,心想只能再圖後計。

蘊端被收監的第三日午間,獄卒便帶了兩個小廝來見他,對他道:你家裏來送飯的。說著便開了牢門,只一個小廝進去,另一個待在外面。蘊端以為他是自己的貼身小廝貴兒,也不看他,只道:你怎麽來了?額娘還好吧?這小廝拿下帽子看著他,他大吃一驚,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道:你……筠兒?這小廝正是依博爾,而陪她同來的另一個小廝是護衛她的明亮。

蘊端看看她周身,和以前並無區別,其時她懷孕才過三個月,衣服又寬松,自是看不出什麽來,但忙道:你來這樣的地方做什麽?趕緊回去!保重身子!別人和琪兄知道了,更了不得!快走!依博爾落下淚來,道:公子,你忘了?今日我們約好在玉京園會面的。

蘊端一笑道:你不要哭,你答應見我,我已經滿足了。我是將死之人,你再不要為我傷感,祝你和琪兄百年好合,一生幸福!依博爾淚流滿面,哽咽地道:原來你早已想好,所以才會答應了玉京園之約,因為你並不會赴約。蘊端心裏一酸,也落下淚來,然後一擦眼淚,道:你來看我,我很高興,認識你,我也很高興。你回去吧,向琪兄問好。

依博爾不答,拿過紫檀提盒來,揭開蓋子,將三層平鋪開來,道:這是我專門為你做的幾樣小菜,來,試試我的手藝!說著拿起金絲楠木筷子遞到他手中。蘊端笑道:謝謝!見一碗米飯,三碗菜,分別是清燉獅子頭,鹽水鴨和煮幹絲,又笑道:這麽豐盛!說著夾起幹絲來放入嘴裏,立刻讚道:真鮮!接著又去夾肉丸和鴨子,吃一筷便讚一聲。

依博爾在淚光裏看著他微笑,哽咽地道:原來你答應了姨媽為你說親,也是因為你並不會成親,你早已想好了一切,你去找姨媽,其實是因為之前的事道歉。你總是不求人的。

蘊端不答,慢慢將菜吃完,然後笑道:你看,我都吃了。以前終日見你買菜,今日終於吃一回你做的菜,沒想到你手藝這麽好,怪不得你喜歡去買菜。你可以回去了。別再來,別再教我為你擔心。說著自己收拾了碗筷和提盒,蓋好蓋子,然後將盒子遞給依博爾,道:回去吧,蘊端此生再無遺憾了。見依博爾不接,於是將提盒放在地上,再緩緩轉過身去,對著墻壁。

依博爾見他如此堅決,不禁失聲痛哭,拿起提盒,掩面去了,明亮看了蘊端一眼,轉身跟上。蘊端閉上了眼睛,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

又過了幾日,皇帝召開大朝會,在乾清宮宣布將醜達和厄爾經額斬立決,考慮桑齋多爾濟主動自首交代罪行,褫奪爵位,圈禁於其自住的郡王府邸,桑王府部分家產充公,以抵他貪腐的銀兩。理藩院尚書富德以失察罰俸一年,其他所有涉案官員都視情節輕重做了流放發配等處理,情節輕者也悉數開除了公職。庫倫和恰克圖兩套班子立刻全部大換血,在乾清宮宣布了所有新任名單,真是幾家沈浮幾家興衰。恰克圖走私案至此結束。皇帝將在五日後奉太後東巡盛京,因東巡路線長,輾轉多地,皇帝沒帶懷有皇嗣的令貴妃同行,諭旨宮中不隨行的嬪妃和阿哥搬入圓明園消夏。

厄爾經額沒有攀扯任何人,因為弘晝勸說皇帝將他的淩遲改成了斬首,而且許諾照顧他的家人。弘晝先將厄爾經額送給自己的皮張全部上繳了內務府,說自己確實不知這是他走私得來的,請皇帝調查,得到了皇帝的寬諒,他又和皇帝說,厄爾經額在理藩院帶四阿哥共事,知道皇帝要殺一儆百,怎麽處置厄爾經額都行,但若太嚴厲了,四阿哥面子上不好看。四阿哥在工部和理藩院都獲得了一些稱讚,在正白旗軍裏也很勤勞,不應打擊他的積極性。皇帝聽了此話,想了幾日,終於同意。吳德雅說弘晝聰明仁義,皇後也寫信感謝了他。

皇帝一行去盛京之後,永琪便對依博爾說,陪她去南苑行宮散心,順便去看舅母高雲和她的一雙兒女。依博爾心傷蘊端之死,總在永琪看不見時為蘊端流淚,還偷偷抄錄了一首詩雲:“飄零風雨可憐生,香夢迷離綠滿汀,落盡夭桃與秾李,不堪重讀瘞花銘。”然後在火上燒了,寄上自己的哀思。說身上有孕總覺得懶懶的,不想動。但永琪說,就是因為這樣,才要陪她出去走走,且之前舅母盛情相邀,還未成行。

到了南苑行宮,歇息了一晚。清晨,永琪便牽著依博爾的手去海子邊上散步,走了一會兒,只聽一陣悠揚的笛聲傳來,依博爾驚奇地看著永琪,永琪微笑道:有人在那邊樹林裏吹笛,許是某個侍衛吧,我們就在這邊聽著便好。依博爾道:這笛子吹得這樣好,定要去看看他是誰。

永琪於是笑著領她進了樹林,只見林間小道的前方有一個青衣少年背對著他們,正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吹笛。依博爾見這少年穿的不是侍衛的衣服,更加驚奇,看著永琪。永琪道:過去看看。

兩人走到這少年身後,笛聲嘎然而止,這少年轉過身來,看著二人,微笑道: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二位別來無恙?依博爾大吃一驚,沖口而出:桑公子!這少年道:筠兒。依博爾還是不能相信,道:你真的是桑公子?你沒……這少年道: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筠兒,你好嗎?

依博爾看看永琪,又看看這少年,還是不能相信。永琪笑著握住她的手,道:坐下來說。然後扶她在道旁的一塊石頭上坐了,告訴她,皇帝並沒有為難蘊端,在乾清宮發落了走私案後,便放桑公子回家了,桑王被圈禁,無旨不得出府,但桑公子卻和以前一樣,是自由人。依博爾喜出望外,看看永琪又看看蘊端,高興地說道:太好了!太好了!皇上真好!

蘊端微笑道:多虧了五阿哥為我說話。依博爾又大吃一驚,道:原來你知道了!立刻想起,既然蘊端同自己和永琪一道來了南苑,他怎麽可能還不知道,於是不好意思起來。蘊端道:我被下獄後,傅恒大人和納蘭夫人立刻通知了五阿哥,五阿哥便請見皇上為我說話。我出獄後,納蘭夫人才告訴了我一切,我才明白你們當日為何都隱瞞了身份。

永琪笑道:其實你們都誤會皇阿瑪了,他根本不會為難桑公子的,之前姨媽和桑公子開了一個玩笑,皇阿瑪這個玩笑不過開得更大一點兒。依博爾大惑不解,看著永琪。

蘊端道:我也是出來後,才知道的。皇上不過是想看看,我是不是說到做到,真不怕死,他才好放心我和五阿哥交往。依博爾恍然大悟,原來皇帝是在考驗蘊端,和永琪親近的人,他必須要看看。於是也笑起來,道:你原來都不知道他是……也沒和他來往。說著臉紅了,因蘊端正是因為她才不願再和永琪來往的。

蘊端道:納蘭夫人和五阿哥為了救我父子性命,說我是五阿哥的摯友,說不得,從今往後,桑某真的要高攀了!說著起身,對著永琪長揖到地。永琪忙起身拉起他來,道:快別這樣,你才是我們的恩人,好,我們便一起。蘊端道:謝五阿哥成全蘊端,否則蘊端要和家父一樣,犯欺君之罪。說著二人相視一笑。依博爾也站起身來,對二人道:我太高興了,今天我們三人一定要慶祝一下,不醉無歸!

作者有話要說:

【琉球腰刀】清康熙、乾隆朝,琉球國王向清廷進貢了大批日本刀,雍正帝曾下諭清宮造辦處,打造刀頭“可照日本刀樣做”,可見琉球腰刀對清宮的武備有一定的影響。

【阿裏袞與傅恒】在歷史上,二人從乾隆二十五年起便在軍機共事。阿裏袞分別於乾隆二十年和二十九年兩次任戶部滿尚書。在後來的緬戰中阿裏袞病後不顧傅恒勸阻,還奮勇作戰,最後卒於軍中,謚襄壯,祀賢良祠。

【依博爾所錄悼詩】乃香冢碑上正文後的七言絕句。

【弘曉因祭祖得咎】這件事是乾隆八年(1743),弘歷首次到盛京謁陵,並在清寧宮舉行祭祀活動,當時對不遵守祭祀習俗的王公大臣們訓斥了一通,其諭如下:爾等得與朕在清寧宮內祭祀,皆祖宗所賜之褔,亦系滿洲之舊例也。【今觀滿洲舊例,減至廢弛。且如怡親王弘曉不佩小刀,是何道理。】延禧裏改編成坤寧宮祭祖,因胙肉被罰。小說後面將提到,滿洲入關後,坤寧宮祭祖脫胎於清寧宮祭祖。因自雍正開始,皇帝從乾清宮移居養心殿,皇後也不再居住在坤寧宮,而是擇東六宮、西六宮之一居住,坤寧宮成了祭祀場所而非皇後寢宮。

歷史上的弘曉是清朝著名藏書家、詩人,善文,喜歡讀通俗小說,而且他家和曹雪芹家關系密切。脂批《紅樓夢》己卯本/乾隆二十四年本脫胎於怡親王府本,由怡親王組織人抄錄,這個本裏錄入的脂批較少;脂批《紅樓夢》庚辰本/乾隆二十五年本,也是脫胎同一怡親王府本。原著應該是完成於乾隆二十年之前,後面的回錄不見了,和避禍乾隆朝的文字獄有關,現在根據脂批和當時清朝的相關紅樓夢戲劇詩詞等,覆原了很多線索,高鄂本裏的後四十回也不是完全脫離了原著。但我們今天看見的前八十回其實也不是真原本,經過簡化或改動,原著究竟是什麽樣的,不得而知,

真正見過曹公原本的,除了曹公家的人,大概就只有弘曉和他府裏的人。弘曉一家作為怡親王派系,在雍正朝的勢力是非常大的,小說後面會涉及。弘曉是桑王的舅舅,蘊端的舅爺,這在小說前面已經提到。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了乾隆朝,富察家取代了怡親王一家原來的地位,權傾朝野,一門朱紫,而鐵帽子王家的正牌王爺弘曉只能得乾清門侍衛之一職。所以延禧裏設定弘曉和長春宮及傅恒的對立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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