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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土司(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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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觀音殿,只見一群群朝拜的藏民進進出出,沒有喧嘩,只有細碎的腳步聲以及低低的祈禱聲,立時讓人感覺莊嚴起來。

正殿供奉的是四手觀音菩薩像。殿內幾百盞酥油燈日夜長明不熄,據說,還有一盞能盛千斤酥油的銅燈。觀音像下圍著各色哈達,前面擺著各種供品和念經用的大鼓、木魚等用器。色彩艷麗的壁畫中,有英姿瀟灑的松讚幹布和美麗聰明的文成公主肖像,也有藏傳佛教信奉的眾多菩薩像。觀音微笑安詳的眼光罩著進殿的朝拜者們。四支蘭花手,大氣中透著嫵媚,體態坐姿端祥,在金銀翡翠珊瑚的簇擁下尤顯金碧輝煌,流光溢彩,祥福滿盈。

殿內坐著三名黃教喇嘛,愛莎夫婦祈禱後,和其中一位輕聲交談。因愛莎有孕不適,普達娃和土司夫人商量,取消了原本計劃的在家給普達娃生母作祭禮,免得大家傷心,所以他們今天到觀音廟裏來捐金子,讓廟裏的喇嘛為爾暉阿媽作超度法事,三人說了一陣,喇嘛便帶二人和土司夫人入後面禪房見住持詳談。

瓔珞跪著祈禱,她祈禱了很多事,包括鄭重祈禱在這樣美麗寧靜的田園村落再不燃起戰火。一旁的珍珠見她臉上有一種十分歡喜的神情,心裏一動,想起一件事來,也高興起來,立刻閉著眼睛祈禱。那邊的瑞冬靜靜凝望著高臺上的四臂觀音。

祈禱結束後,瓔珞一直看著那些酥油燈,所有的前塵往事,在她腦海裏次第回旋起來。自出宮嫁給傅恒,日子說不上完全平靜,但很愜意很幸福,就是傅恒所說的“生活”,只是兩位姐姐還含恨九泉。忽然想起曾讀過的一首詩,關於佛前海燈,那詩文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

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生沈黑海,

性中自有大光明。

仿佛一束強光,照入她的心扉,“總有一天”,她信心滿滿地說。

回到勒烏圍的第二日晚間,金川土司家又開了盛大的宴會,因為是郎卡的生日,格來又煮了一大鍋羊肉,美麗的羌族姑娘們圍著火塘載歌載舞,所有的土兵和家眷在主樓前的敞壩上圍坐得水洩不通,小孩子們奔跑嬉戲,氣氛又熱烈非常。愛莎已多年未和哥哥一起過生日,兄妹倆坐在一起,又笑又唱,都激動地流淚了。普達娃和格來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他們。

土司夫人看著一雙長大成人的能幹兒女,也落下了眼淚,莎羅奔在眾人面前講話,感謝了自己的夫人。傅恒握著瓔珞的手,輕聲說道:隆兒和姜姜,將來也會這樣的親密。瓔珞還看著那邊坐在一起的索諾木和薩薩,笑著點點頭。每一個土兵家都準備了生日禮物給郎卡,在敞壩裏堆滿了好幾箱。愛莎送的是京中買的一把價格昂貴削鐵如泥的匕首,按郎卡信中所說。格來給這把新匕首用白緞繡了一個孔雀開屏靈芝紋五彩套子作為禮物。

傅恒送的是自己隨身攜帶的一把燧發槍,白天給郎卡做了示範。此槍由出生在槍炮工匠、鎖匠和鐘表匠家庭的法國人馬漢發明,在轉輪火|槍的基礎上改進而成,取掉了發條鋼輪,在擊錘的鉗口上夾一塊燧石,傳火孔邊設有一擊砧,射擊時,扣引扳機,在彈簧的作用下,將燧石重重地打在火門邊上,冒出火星,引燃火|藥擊發。大大簡化了射擊過程,提高了發火率和射擊精度,使用方便,而且成本較低,是歐洲軍隊的日常裝備。郎卡在晚宴上當場演示,土兵們都大開眼界,歡聲雷動。呼林坐在一旁,他和瓔珞現在看著這些咧嘴笑的土兵,覺得很親切。

宴會結束後,眾人散去,格來和婆婆一起去安頓孩子們,待她回到自己和郎卡所住的碉樓的臥房裏,卻見郎卡坐在桌前等她。她對他溫柔地一笑,去炕下添柴撥火,高原的夜晚,即使在夏季,也冷。收拾停當後,又自己舀水,兩人洗漱更衣,用手撫在丈夫肩上,道:睡吧,今天和妹妹很開心,但累了吧。

郎卡沒說話,抱住了她的腰。她笑起來,也抱著丈夫,等他和自己親熱。最近有朝廷來的貴客在,特別是愛莎夫婦回來,兩人都各自忙碌,說話都少,何況還發生了那件驚心動魄的大事,綁架回來後,除了那日處置奸細和款待僧格桑的晚宴,郎卡幾乎抱著她睡了兩日兩夜,兩人都疲倦之極,並未說過什麽話,後來又開始各自忙碌。而且今天可是郎卡的生日。

郎卡說:那年,我見過你,你沒嫁給我之前。格來萬分詫異,沒想到他會忽然說起以前的事,更沒想到成婚前他見過自己。她沒說話。郎卡道:你阿帕擔心我是被強迫的,不願意,會對你不好,所以一定要我先見見你,我於是說不要讓你們倆知道。所以在你們趕集的時候,我悄悄去看了你。格來溫柔地一笑,道:看了覺得怎麽樣?

郎卡說:我覺得你很漂亮。格來又笑起來,摸他的頭,道:可是你喜歡的是阿姐。她穿著黑色棉布斜襟長袖的長睡袍,袍子上密布著白色小法|輪,法|輪裏包著的是簇生的迎春花,外面是散枝迎春花,頭頂只留了一圈盤辮,其餘頭發放了下來,長長地披散在身後,看起來有一種溫暖動人讓人想親近的美。郎卡沒說話,過了一會兒,道:成婚後不久,我就喜歡你了。格來更加驚奇,分開兩人,不置信地看著郎卡。郎卡將她拉到膝蓋上坐著,微笑著道:你和格送是不一樣的,而且你很可愛。格來不知道說什麽好,於是又一笑。

郎卡道:我喜歡你們兩個人,但我覺得對不起格送,所以我一直想讓她的孩子繼承家業,她很快就有了孩子,我很高興,我覺得等孩子滿一歲的時候,我就可以告訴她和你,我也喜歡你,但將來是她的孩子做土司。但一直等不到那個時候……他說話聲音低了下去,將頭埋在格來的胸前,格來心裏也悲傷起來,緊緊抱著他,不說話。

郎卡道:第一個孩子走了以後,她很快又懷孕了,可是後來我們開始打仗,她日夜為我擔心……格來道:嗯,那時候,是我日日陪著阿姐,我都記得,只是那時候我年紀小,我不怎麽懂,沒那麽擔心。郎卡道:第二個孩子身體不好,生下來不久又……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便改了心思,我想我不能告訴她我也喜歡你,不能讓她再難過,所以我也不能告訴你。格來流下淚來。

郎卡繼續道:第二個孩子走後,她自己的身體也不好了,心情又很憂郁。我想對她說,就等你生孩子好了,反正你是她的妹妹,你的孩子還是你們一家人,她不用擔心,但我看著她,實在說不出口。她對我說,我們在打仗,她很害怕,怕我和阿帕會出事,而我還沒有孩子,你又年紀小,所以她想再生孩子。我和阿媽說了這件事,阿媽嘆了口氣,叫我成全她……所以她有了第三個孩子,孩子生下來,我們都十分歡喜,可不到一個月就……說著流下淚來。格來也淚流滿面,拉郎卡上炕去躺著。

兩人躺下後,郎卡又默默流了好一會兒眼淚,才道:阿媽十分自責,自責是她的錯,我就更不能說了,阿媽為阿帕、我和愛莎一直都擔了多少心。我想你年紀小,等過些年,她養好了,再說。哪知道,她再也好不了了……說著,痛哭起來,格來緊緊地抱著他,一起哭。又過了好一會兒,郎卡收了眼淚,道:所以,我對不起她,我覺得我辜負了她,那時候,我對天神發誓,我將永遠不再說這件事。愛莎也不知道,所以誰都不會知道。她病重後,擔心你沒有孩子,我還要娶別人,阿媽也和我說,不知道你是怎麽回事,怎麽這麽久了都沒孩子。我不能告訴阿媽說,是因為我不怎麽和你在一起,因為我想格送先生孩子。

格來才恍然,想起剛成婚那些年,郎卡確實不怎麽和她在一起,雖然他會去她的碉樓裏,兩人會睡在一起,而且公婆和愛莎都住在勒烏圍,所以其他的人都不知道,而自己年紀小,也沒放在心上,她覺得郎卡對自己就像他對妹妹愛莎,而且自己比愛莎還小。她自然不會告訴姐姐,姐姐更不會問她。

郎卡繼續在說:她病後,我開始和你在一起比較多,而且我想你趕緊有孩子,或許她得到安慰會好起來,我對不起你……你終於懷孕了,就在她走的那一天,大夫告訴我,我立刻先去她那裏告訴了她,而你是最後來見她的時候才知道的,對不起……格來含淚笑道:別這麽說,你做的對,假如阿姐可以活著,我寧可沒有孩子。郎卡道:別胡說。又哭起來,格來拍著他,也淚流不止。

又過了好一會兒,郎卡道:我一直守著當初那個誓言,不告訴你,因為對格送,我非常愧疚和自責,我覺得就是因為我沒有一心一意愛她,還有我的野心,打仗死了那麽多人,所以這是天神在懲罰我,全是我害了她。還因為她走了,反正我就只有你一個妻子,你會明白我的心,而這些年,我們有了這麽多孩子,我想你早明白我的心了,更不用說了。我不讓寨子裏再說格送,是因為阿媽也非常自責,我也怕她難過。對不起!全是我對不起你。

格來笑起來,道:別這麽說,你沒做錯什麽,你和阿帕的事我不懂,大家都喜歡你,阿姐說你對她很好,你對我也很好,你沒有對不起我,我知道你喜歡我。郎卡道:你被綁後,我才後悔了,我應該一早告訴你,而且我很害怕……害怕……你再也聽不見我說了。找出那三個奸細後,我覺得你定要……平措父子一早預謀,要對付的是我,他們應該不會動朝廷的人,或許愛莎也會沒事,但他們一定不會放過你!因為對你一個人就夠了。我害怕之極,再不敢想下去,我不能坐著,一坐就要想……說著又開始痛哭。

格來心裏十分震動,有點兒無措,雖然她早已從傅恒夫婦那裏知道郎卡十分地愛自己。這個晚上,郎卡的副官也悄悄告訴了她一些事,請她一定要好好安慰郎卡,說自己從來沒見過郎卡那樣焦慮和沈默。

郎卡抱著她,恍惚間,覺得抱著的似乎不是格來,而是格送,格送臉蛋兒雖然不及格來漂亮,高矮身段卻差不多,其實格送走後,他已不讓自己去想她,因為太多的傷心,還因為格來還在。愛莎也說要他忘記從前,他知道,愛莎都是為了他好,想他開心。但這個晚上……格來也覺得郎卡在撫摩的不是她,但她微笑起來,其實這麽多年,她覺得郎卡在床上時,就是把她當作格送,而她並不介意。唉,勒烏圍的人都想不起阿姐了,連愛莎都離家了。但沒關系,只要她和郎卡還深深懷念著阿姐……

正想著,郎卡吻住了她,他的髭須和他柔軟而通密的頭發擦著她,她又笑起來……今天,他的手有點兒冷,擁抱著她的溫暖。郎卡邊吻邊流淚,嘴裏鹹鹹的,似乎是從她身體裏吸出的淚,她的身體裏積蓄的全是淚?心裏更覺酸痛。她看見淚從他的眼角流下來,但眼睛裏強烈的光亮如鷹隼,如獵豹,她的雙膝禁不住顫抖……在驟然而不可抑止的征欲裏,在驚心動魄裏,她緊貼著他,細微地呻|吟……她的喘息讓整個碉樓裏洋溢著氤氳和柔軟……

格來不知道別人的夫妻生活是什麽感受,阿姐也從來沒和她說過,她常常覺得在床上是一種折磨,但又是她很喜歡的折磨……早年郎卡不怎麽和她,她那時候其實也覺得挺好,他要行使做丈夫的權力她當然由著他,他只和她相依而眠她也覺得很好。嘉絨的男人表達情感都直接炙熱,郎卡從來沒說過喜歡她,而未出嫁時,阿姐曾告訴她說,郎卡在集市上見阿姐的第二次,就當眾向姐姐表白了。而且郎卡是什麽身份和性子,他不用顧忌什麽,所以她一直以為他只喜歡姐姐。

但是這個晚上是不一樣了,雖然有什麽不一樣她也說不好,但郎卡說他喜歡她!其實一早就喜歡她了!那就是說,她在他心裏和在床上時,並不是阿姐的影子……那這個晚上,他就是把她當作格送,又有什麽關系?

他緊緊地抱著她,用一種緊密的無疑的原始的熱力包裹著她,好像在消散的晨霧中,看見翡翠般的青草綠樹,越過沈甸甸的田地,越過隱在密林深處高低錯落的寨房,伴著潺潺溪流,夢昧著,歡快著,嗚咽著……迎春花簇擁滿地,象黃金似的在閃耀。遍野的綠,象是蒼海,亂蓬蓬又有序地繁生著。在那些矮叢林的下面,紫藍色,朱紅色,馨灰色,處處都是蕾芽。在家家戶戶的敞壩上,雄雞在肆意地奔竄著,母雞咯咯叫著下蛋,處處都是生命的突躍!

……

下雨了,細細的小雨,打在長草上,閃耀著細碎鮮活的流光……

她將他抱在胸前,輕輕拍著他,柔聲說道:不要擔心,格來永遠只會是郎卡的。

後來郎卡又說了好久,把所有記憶裏關於格來姐妹的細節一一說到,還有那時那地,他對她們倆的心情想法等等。還說自己其實是因為平措父子沒動格來,這次才放過他們,這是他在格來被綁後向天神發的另一個誓言,以期天神保佑她們平安歸來,並請求天神允許他破當年之誓,告訴格來其實他一直喜歡她。格來流淚不止,但為自己和阿姐感到無邊的歡喜和幸福。

作者有話要說:

【佛前海燈】這是《紅樓夢》裏惜春作的謎語,謎底是佛前海燈。佛前海燈,即長明燈,供於寺廟佛像前,燈內大量貯油,中燃一焰,長年不滅。

【羌族文化】羌族的輝煌時期是建立了西夏。西夏(1038年-1227年),國號大夏、邦泥定國、大白高國或白高大夏國,是中國歷史上由黨項族建立的一個朝代。關於“白高”的涵義,一說白高是指白河上游,發源於今四川西北的白水,意指黨項族的發源地松潘高原;另一說西夏國崇尚白色,以白為尊。主要以黨項族為主體,包括漢族、回鶻族與吐蕃族等民族在內的國家。因位於中原地區的西北方,國土占據黃河中上游,史稱西夏。

黨項,是中國古代西北的一個民族,在唐、宋時代,被漢人認為是古羌族的一支,又稱作黨項羌,其語言西夏語,現已滅絕,但是經由其文字西夏文,被保存下來。現代語言學家認為西夏語與嘉絨語是近親,將其歸在羌語支之下,屬藏緬語族。

“羊”文化:羌族從信仰和生活都和羊密切相關,民族標記就是“羊”。羌族祭祀天神用羊、吉祥物是羊;生活上吃、穿、用的都離不開羊。肉食主要是豬肉、羊肉,豬肉一般都是抹上鹽腌上幾天,平擺在鍋莊上風熏幹,再掛出去,這就是臘肉。豬油亦薰幹制成臘豬油,吃時再割下一塊食用。

“白石”文化:羌族對白石情有獨鐘,認為“神聖而吉祥”。原因之一是對白色的傳統崇拜;之二是歷史上白石曾經幫助他們打敗了敵人而能夠在今天的居所結束長途遷徙和逼迫,終於安頓下來。修建高碉是羌族的特有的傳統技藝,也通常是天然石壘砌而成,卻十分堅固。羌族的城墻也頗有特色。

釋比文化:羌族的民族宗教信仰中,作為祖傳的神職人員被稱為“釋比”(音:Rebbi),他們是羌族中的宗教領袖、祭司,也是巫師,擔當神和人、人和鬼之間的中介人。他們是羌族中最權威的文化傳承者和知識集大成者。釋比做法事的職份,一般有如下兩種情況:祭司(祭天神、治病、驅鬼、祈福等)、巫師(拜龍和諸地神、打卦占蔔、經火等巫術)。在2008年“5.12”大地震後,釋比已所剩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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