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天氣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陰沈沈的了。

沈聽瀾身體僵硬地站在原地, 瞳孔緊縮看著眼前的女人，心臟像被人緊緊攥著，不放松分毫, 悶疼的他難以呼吸。

哥？

她怎麽能這麽鎮定的說出這番話來。

“許音, 你說，你還可以叫我一聲‘哥’？”他呢喃覆又反問了一遍。

許音擡頭, 馬尾被乍起的風吹得搖晃, 一縷頭發吹到臉頰旁，她瞇了瞇眼：“是……”

“這世上，哪個妹妹會義無反顧的和自己的哥哥結婚？”沈聽瀾陡然出聲打斷了她, 朝她一步一步接近著, 眼白滿是血絲, 眼底一片猩紅。

當初, 是她坐在他的對面, 滿眼篤定地說, 她永遠不會後悔和他結婚。

許音被驚了下。

沈聽瀾朝她走來，越發的靠近：“有哪個妹妹, 會給自己的哥哥買情侶物品？”

海豚圖案的漱口杯, 拖鞋, 還有曾經她送他的太多禮物。

許音朝後避了避，微微皺眉。

沈聽瀾的聲音驀地低啞下來：“許音, 又有哪個妹妹，會和自己的哥哥上床？”

每一次深深擁著他，怕他看見她眼中藏匿的感情, 又怕他看不見。

許音擡頭看向他。

這些，是他失憶之前的記憶。

沈聽瀾已經停了腳步，陰沈的風裹挾著他身上的冷香吹來：“許音, 對牛肉過敏的人是你，喜歡海豚的人是你，對我說睡前要喝一杯奶的人也是你，甚至……”他的聲音輕了下來，睫毛輕顫了下，“把家裏半數物品搬離、不給我留下一絲一毫記起過往可能的人，還是你。”

許音迎著沈聽瀾的目光，嗅著他身上的清茶香與冷香，以前很熟悉的味道，現在卻覺得有點陌生了。

“原來你全都記起來了啊。”她淡淡呢喃，突然反問道，“只是，家？”

她望進沈聽瀾的眼裏，嘲諷一笑，輕聲道：“那裏，是家嗎？”

那不過就是個精致的沒有絲毫溫度的樣板房而已。

沈聽瀾指尖一抖。

有風吹來，許音身上的大衣和沈聽瀾的外套糾纏著。

她後退半步，將飛揚的大衣收了回來，攏了攏：“沈聽瀾，我的確騙了你很多，”她輕笑出來，“但是，是你，先忘了一切。”

關於她的一切。

沈聽瀾的唇蒼白如紙，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不過，你既然都想起來了，”許音轉頭看向別處，“那你一定還記得，哥哥妹妹這番話，是你在我們結婚前，先提出來的吧？”

沈聽瀾喉嚨一陣苦澀，結婚前，說如果不結婚，也會將她當做妹妹看待的人，是他。

許音垂眼淺笑：“沈聽瀾，仔細算來，我們的糾纏不多，沒有公開，沒有太多的利益牽扯。LE，我一定不會放棄，至於許氏，許青松應該會很高興在你手裏被發展……”

“許音！”沈聽瀾猛地開口。

許音看向他。

沈聽瀾怔楞兩秒鐘，從口袋拿出手機，冰涼的手指輕顫了下，點了幾下屏幕，打開文件……

許音的手機鈴聲卻在此時突然響起，在這條寂靜的小路上很安靜。

許音掏出手機，看著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柳熙”二字，皺了皺眉。

今天早上，她特意讓人將柳熙的手機給他郵寄了回去。

沈聽瀾拿著手機，盯著她的手機屏幕。

許音剛要接聽。

“許音，”沈聽瀾的聲音很輕，低低的，有些木然，“不要接他的電話。”

他不追問泊島的事情了，可是，不要選擇別的男人。

最起碼，不要在他的面前。

許音卻只看了他一眼，拿著手機朝一旁走了幾步，接聽：“餵？”

“這麽著急把手機還回來啊？”柳熙懶洋洋的聲音傳來，許是正在開車，還能聽見幾聲鳴笛聲。

許音應：“畢竟不是我的東西，萬一柳先生再有急事呢？”

“……”柳熙安靜了一會兒，譏誚一笑，“你以為我窮到只有一個手機？而且這個手機只有兩個聯系人，你覺得能有什麽急事？”

許音抿了抿唇，沒有作聲。

“許音，你就是不知好歹，”柳熙輕哼一聲，“不過我今天心情不錯，你在哪兒呢？”

“什麽？”許音不解。

“在哪兒？”柳熙的聲音像從嗓子裏懶懶吐出一樣，帶著絲散漫，“我告訴你個秘密吧。”

“什麽秘密？”

“你來福利院，我告訴你。”柳熙慢吞吞道，“當然，你不來的話，哼哼。”

隨意兩聲輕哼後，他直接掛了電話。

身後。

沈聽瀾仍站在原處，定定看著前方女人的背影，拿著手機的手不覺緊攥著。

手機屏幕上，股份讓渡書的字樣安靜顯示著。

他想告訴她，從來沒有凈身出戶。

可她卻不願意聽了。

許音已經結束了通話，看了眼前方不遠處的福利院，轉身走到沈聽瀾面前：“我們之間，該說的也都說完了，以後……”

“沒說完呢，許音，”沈聽瀾低頭，最終將自己的手機放回口袋，“我們之間，還有太多的事沒說。”

許音皺眉。

“七年前，許音，”沈聽瀾的喉結重重滾動了下，咽下喉嚨的苦澀，“在這裏，救了我的人，是你。”

當年，朝他飛奔而來，將他護在身下的人，是她。

還有那個眉眼明亮要他吻她的女孩，也是她。

是他，一直沒記得她。

無論七年前，還是七年後。

許音睫毛顫抖了下，看著沈聽瀾，突然低笑了一聲：“如果你在糾結當年那個吻，那也是我的初吻，我們扯平了，”她聲音微揚，“至於救了你，我平時看見阿貓阿狗都會伸出援手，救你也不過順手而已。”

“沈聽瀾，你如果記得七年前的事，也該記得當初是宋暖暖送你去的醫院，你念念不忘的人，一直是她吧？”

沈聽瀾雙眼緊縮，看著許音，明明一直都是她。

許音久等不到回應，擡頭看了眼陰沈沈的天，最終耐心告罄：“不是每個人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但是沈聽瀾，你有。該重新選了。”她微微頷首，“走了。”

“那這個呢？”沈聽瀾打斷了她，靜靜攤開手，聲音很低，“許音，你明明是喜歡我的。”

秦至都看出來了。

許音腳步一滯，看向他的掌心。

兩枚戒指靜靜躺在他手中，很熟悉。

一枚曾經在她的無名指上戴了三年，一枚被他隱藏在見不得光的角落三年。

他們的婚戒。

許音看著那兩枚戒指，緩緩走上前，將女戒拿在手中。

沈聽瀾定定望著她。

許音打量著戒指，勾唇笑了笑：“我的喜歡，保質期很短，你要不要求我繼續喜歡？”

沈聽瀾喉嚨一緊。

許音斂起笑，看了眼周圍：“沈聽瀾，我們的孽緣，是從這裏開始的……”

沈聽瀾身軀凝滯，眼中一片幽暗。

“現在，也從這裏斷了吧。”許音轉頭，將戒指用力扔向一旁的草木叢中。

“許音！”沈聽瀾一震，幾乎瞬間朝草木叢走去，下秒腳步卻又僵住。

太不像他了。

許音一言不發，轉身就要離開。

腳步卻在看見小路路口的身影時一頓。

——一輛黃黑色雙門跑車停在那裏，柳熙穿著件白色襯衫黑色長褲安靜站在車旁，胸針微歪，耳垂鮮紅的血鉆映著他有些慘白的神色，有些詭異的平靜。

他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了。

迎上許音的目光，柳熙歪頭笑了笑，笑意卻不達眼底，他走上前來：“原來你早就在這裏了。”

說著，抓著她的手便大步流星朝跑車走去。

“許音……”身後，低不可聞的聲音響起，卻很快消散在風中。

天氣越發陰沈了，陰雲壓城。

沈聽瀾仍佇立在原處，看著跑車呼嘯著離開，也帶走了許音。

心臟沈悶悶的，說不出的感覺。

良久，他緩緩看向草木從。

在這裏開始，在這裏結束嗎？

他告訴自己，只是一枚戒指而已。

轉身，朝路口的轎車走去。

可開出去沒多遠，今冬的第一場雨突然就落了下來，砸在車窗上。

沈聽瀾猛地踩下剎車，看著窗上越來越多的雨點。

心臟就像被人用極為鋒利的刀片劃了一道似的，表面看沒有任何異樣，可是好久之後，才開始滲透出血滴，鉆心的疼。

天色逐漸黑暗。

秦至關了電腦，在總裁辦公室門口等了一會兒，始終沒等到來人，最終輕嘆一聲，便要鎖上辦公室門。

卻在此時，電梯門叮地一聲打開了。

秦至轉頭看去，卻驚了一跳。

沈聽瀾從電梯走了出來，雙目黑暗無神，渾身早已經濕透，本一絲不茍的發被打濕，還有幾縷耷在額前滴著水珠，黑色西裝耷在手臂間，白色襯衫深一塊淺一塊的泥點，西裝褲上也都沾了泥水，手上被什麽刮出道道血痕。

從沒有過的狼狽。

“沈總？”秦至小聲道。

沈聽瀾看他一眼，嗓音冷靜喑啞：“回去吧。”

秦至點點頭，沒忍住問道：“您沒事吧？”

沈聽瀾一言未發，走進辦公室，關上門，安靜站在落地窗前，許久才動了動手指，張開手。

指尖許多細碎的傷口和泥土。

掌心安靜放著兩枚戒指。

……

菲斯餐廳。

熟悉的包廂，熟悉的環境。

許音看了眼窗外的冬雨，又看向對面始終一言不發的柳熙。

從在福利院後面的小路上車後，他便始終沈默，一直開車到這個餐廳，再沒多說一句話。

此刻他正雙眼怔忡的看著桌上的餐盤，唇微抿著，唇色蒼白的近乎透明，似乎在想著什麽，一貫張揚乖戾的眉眼都直直的。

一點兒不像他在電話中說的“今天心情不錯”。

服務員走了進來，手中拿著精致的菜單：“柳先生，許小姐，請問需要點什麽？”

許音轉頭，連服務員都無比熟悉。

她看了眼柳熙。

柳熙卻依舊不語。

服務員頓了頓：“還是不要牛肉……”

“為什麽不要？”柳熙突然開口，擡頭涼涼一笑，“兩份牛排，兩份神戶牛肉，兩份牛肉沙拉，兩份羅宋湯。”

許音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服務員一楞，看了眼二人，忙記了下來，禮貌點點頭走了出去。

許音看著柳熙：“我哪裏惹到柳先生了嗎？”

不然，怎麽一通電話的工夫，情緒就轉變的這麽快？

柳熙眸光動了動，散漫的落在她身上，語調慵懶，卻依舊面無表情：“姐姐這是什麽意思？我點餐而已。”

許音抿了抿唇，安靜下來。

不知多久。

柳熙突然開口，聲音很輕：“阿貓阿狗也會救嗎？”

許音聽得並不真切：“什麽？”

柳熙深深望她一眼，沒有說話。

也是在此時，服務員將餐品上了來，放在二人面前。

牛肉的濃郁香氣彌漫整個包廂。

許音微凝眉，沒有作聲，一動沒動。

柳熙拿過刀叉，安靜切了一小塊牛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著，咽下後才緩緩道：“原來，那條小路是你和沈聽瀾的定情之地啊？七年前，你在那裏，救過沈聽瀾？”

許音看了他一眼：“你想說什麽？”

柳熙垂眼：“許音，我說過嗎？我很討厭被當成其他人。”

就像在泊島她喝醉的那晚。

如今，就連拯救也是沾了別人的光嗎？

許音眉心緊皺，看著柳熙。

卻莫名的和他手機相冊裏的那個狼狽的少年慢慢重疊。

可是，二者根本不相像。

下秒，柳熙緩緩擡頭，目光從細碎的劉海中擡起，朝她投射過來。

許音一滯，這個眼神——

“你……”

柳熙卻突然放下刀叉，看著食指的指環，而後站起身譏誚一笑：“我他媽真是瘋了。”

說完，已經大步流星走出包廂。

樓梯口的服務員詫異地看著這麽快就走出來的柳熙，卻還是盡職道：“柳先生慢走。”

柳熙腳步一頓，下秒拿出墨鏡戴上：“把包廂的菜都撤了。”

……

許音回到家時，天已經暗了。

她在空蕩蕩的客廳坐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走上二樓角落存放她過往物品的房間，翻了很久才翻到大學時收到的一份來自福利院的卡片。

是她曾經幫助過的一個少年。

上面只有簡單的一句話：我要離開寧城了。

落款一個單字：秦。

許音緩緩松了一口氣，將卡片放了回去。

又過了兩天。

LE的開年封要上線了。

為了配合開年封的寓意，LE第一次選擇在跨年的零點上線。

初次將會先上線十萬冊實體雜志和五十萬冊電子雜志。

這對LE而言，是最大體量的突破。

雜志樣本許音已經看過，內容都是精挑細選的精品，廣告也都是高奢頂奢產品，加上柳熙絕佳的封面表現力，還沒上線便已經引起一波熱度。

只是，在和柳熙方面的交涉中，出現了紕漏。

根據以往的宣發流程，除了LE這邊的工作外，合作方會在微博上提前發布關於雜志理念和內刊廣告的博文，並在雜志上線當天，再發布一則雜志宣傳圖文博。

可是，楊念聯系柳熙方，電話是孫青接的，始終沒有得到明確回覆。

上線前一天，流程還沒有敲定。

許音坐在辦公室裏，一手揉著額角，一手拿著手機。

自從那天在菲斯餐廳分別後，她忙於工作，和柳熙也沒再聯系，根本不知道自己哪裏惹了那尊大佛。

可眼下，開年封對於LE的意義至關重要，她不能懈怠。

最終，許音拿過手機，撥通了柳熙的號碼。

“餵？”響鈴很久，才終於接通，是孫青的聲音。

許音緩了緩：“孫先生，明天開年封上線，柳熙在忙嗎？”

孫青不好意思道：“他身體有些不舒服，這幾天一直在休息，我們也不能幫他拿主意，要不……我再催催他？”

許音安靜片刻：“能麻煩你讓他接一下電話嗎？”

孫青為難了好一會兒：“抱歉……”

許音了然：“沒關系，打擾了。”

掛斷電話，許音想了想，給楊念發了條微信：【將宣發文案發給柳熙方，配不配合看對方的意思吧。】

……

孫青掛了電話，看向一旁躺在沙發上的男人：“猜剛剛是誰？”

柳熙表情無波無瀾，枕著自己的手臂，容色有些蒼白，半垂著眼睛，卻擋不住眼神的漆黑與乖戾，聽見孫青的話，也只是低笑一聲，懶散道：“LE那邊唄。”

孫青將手機放在桌上，看著他：“是許小姐。”

柳熙眸光一滯，隨意應了聲：“嗯。”

孫青無奈：“你到底怎麽了？怎麽那天出去時還好好的，回來後就一直這麽……”想了半天，他也想不出怎麽形容，只嘆了口氣，“柳熙，我看許小姐對LE這次的開年封挺重視的……”

話沒說完，便被桌上的手機消息聲打斷。

他拿過來看了一眼，楊念發來的宣發文案。

孫青想了想：“發不發看你怎麽想的吧，但這次你要拿主意了，配合一段時間的宣發還是盡管進組，再不進組你真準備回林城……”

“那就進組吧。”柳熙打斷了他。

孫青奇異地看著他：“你確定？”

柳熙依舊枕著左臂懶懶瞇著眼睛，良久，他緩緩將右手放在眼睛上，擋住了頭頂耀眼得令人煩躁的燈光：“嗯。”

“好。”孫青應了一聲，將手機放在柳熙身上，轉身走了出去。

柳熙的手仍蓋著眼睛，一動不動。

不知多久，他拿起手機，看了眼楊念發過來的文案，就要退出。

手機又響了一下。

他停頓了一會兒。

楊念又發來了封面圖以及內刊圖片。

柳熙看著封面圖，看了很久，最終回到宣發文案的對話框。

覆制，粘貼，發布。

而後，直接將手機扔在一旁。

……

夜深人靜。

睿京國際大樓頂層還亮著燈光。

沈聽瀾低低咳嗽了幾聲，嗓音沙啞，合上電腦，習慣地拿過一旁的戒指，輕輕摩挲著。

指尖的傷口還沒好，動一下都很疼。

雨中，找了一下午的戒指，最終還是找了回來。

他擁有的，關於許音的東西，不多了。

落地窗外，不遠處升起一束盛大的煙火。

沈聽瀾揉了揉有些暈漲的額角，走到窗前朝外看去，直到看見不遠處的寧江旁聚集了好多人，才隱約想起來，今天是跨年。

以前每年的今天，許音都會發來祝賀的。

沈聽瀾拿過手機，點開與她的聊天對話框，空蕩蕩的。

他安靜的，一下一下的打出“跨年快樂。”

發送的瞬間，手機響了一下。

LE的開年刊上線。

沈聽瀾點開的瞬間，指尖猛地僵住，臼齒緊咬，心臟陣陣緊縮。

——封面上，柳熙一身淩亂的黑色西裝，領帶松垮垮的耷在身前，純色與欲色的臉，埋在身前女人如海藻般的發間，大手輕扣著女人光裸的腰身。

女人背對著鏡頭，白皙到近乎反光的背上有一道疤，一朵玫瑰盛放在那道傷疤上。

封面只有黑白兩色。

除了柳熙眼下的痣，許音後背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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