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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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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慎第二天早上爬起來, 準時去禦史臺上班報道了。他惦記著找蔔瑜問霍冰的事,甚至是第一個到的,連值守清吏司, 負責每天早晨開門的同事都還沒到。

明慎就揣著個饅頭一邊啃一邊等。

然而開大門的估計是今日路上遇阻, 一直到正常上班時間也沒來,這種事情之前也發生過幾次, 所以明慎也不以為意。陸陸續續有同事過來了,明慎一邊啃饅頭,一邊聽同事們說話。

他剛上任之初便被罰了俸,而後請假將近四十天, 除了蔔瑜以外誰也沒混熟,故而在這幫人中也說不上什麽話。剛到的人彼此嘮了會兒磕,談了談各自家中妻兒或是其他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之後, 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 而後有意無意的看幾眼明慎,又低議論道:

“聽說駙馬人選已經定了,公主殿下說非那位……明大人不嫁。”

“這個人今年新科進士,連二甲前十都沒進去,庶吉士都不是,聽說還是伶人世家出身,五歲前被滿門抄斬了的……這樣的家室,還能當駙馬?”

“哎喲, 誰說不是呢?可架不住公主鐵了心要嫁給他啊,聽說咱們的小殿下在宮外流落多年, 這才回來,生性不好拘束,陛下也願意寵著她……小殿下喜歡,那不就得了?雖說這人不久前還被罰俸,但我估摸著,不出兩年,他便將平步青雲。”

那人說完後又感嘆道:“若是我家姑娘非要嫁這麽個窮小子,我非得把那個小子揍死不可。”

明慎:“???”

另有人低聲附和:“是啊!哎,兄臺,不瞞你說,我也想當個靠臉吃飯的人,可惜不是那塊料。唉,長得好看真的是能為所欲為的。”

還有小弟問道:“那要不要給那個明大人送點禮什麽的?之前打掃清吏司和分揀奏折這些臟活累活都丟給他幹,是不是不太好?”

明慎的饅頭啃完了,摸了摸手裏的紙袋子,又摸出一個花卷來啃,啃之前覺得沒就水喝有點幹,於是咳嗽了幾聲。

幾人的談話立刻停滯,目光轉向他這裏。

明慎楞了一下,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自己手裏的花卷,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們……要吃花卷嗎?”

一群四五十歲的老頭子連連擺手,趕緊把頭轉到另一邊去了。

另一邊,轎子緩緩落地,蔔瑜終於出現在了眾人眼中,下來時晃了晃手裏的大門鑰匙:“給宮門落鎖的太監說掌管內院鑰匙的人得了急病沒來成,我剛剛去領了備用的過來……喲,明慎,你在啊!”

明慎正專心致志吃著花卷,覺得非常幹,琢磨著下次要帶點水和醬過來,被蔔瑜這麽冷不丁地高聲問候,他嚇了一跳,趕緊把嘴裏的那一口咽下去,謹慎地道:“蔔大人早,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事。”蔔瑜走過來開門,伸手把他抓過來,哥倆好地拍著他的肩膀,輕松地道:“聽說你要當駙馬了,有沒有這回事?”

明慎被他這副突然自來熟的模樣驚到了,他結巴著說:“好像,沒……”

蔔瑜打斷他:“謙虛什麽?陛下已經同我說過了,小殿下如今頑劣天真,拜托你將就些,多照顧照顧她,你陪伴陛下十年,陛下說給你什麽都是應當的,都受得起。更何況,你十五歲才離宮,短短兩年時間便考中了二甲十七,位列蘭臺,證明陛下卻是沒看錯人。加油!”

明慎花卷都要驚掉了,等蔔瑜說完,他也心領神會,知道這位大人大約是在替他說話,於是感激地看著他:“謝謝您。”

蔔瑜道:“不客氣,同為可以靠臉吃飯卻實力不俗的人,我為我們感到驕傲。”

明慎:“………………”

辦事的間隙,明慎去問了蔔瑜有關霍冰的事情,想要知道自家哥哥的病況如何。

蔔瑜道:“問題是沒太大的問題,最重要的是病人不大配合治療,你回去記得罰他。”

明慎:“……”

他咽了咽口水,疑惑道:“不配合嗎?可我看他平日在家中好像還挺配合的,他很養生,每天晚上還要泡藥浴,我會給他按摩。”

蔔瑜埋頭寫卷宗,隨意道:“那看起來也不算太過沒救,明大人,他不肯好好看病,我便找那位郎中要來了方子,當中雪參、鹿茸幾味藥尋常藥鋪的成色不好,不如去宮中領,郎中也說了,藥材的純度越高,成色越好,治好的概率便越大。七品以上有重大貢獻的官員,家中若有親人得了重病,經陛下審批是可以動用宮中藥房的,費用不計。”

說著,他將藥方子遞過去,點了點,又找了一會兒,找出一張請恩書,讓明慎對比著寫:“這個是前人求恩旨的格式,你抄兩份,一份給我,我拿去禮部報備登記,另一份你直接交給陛下,讓他批個字完事兒了。流程還是走一走,不然到時候戶部過問,容易惹人懷疑。”

明慎連連感謝,又一定要請蔔瑜吃一頓飯:“蔔大人,一直麻煩您真是不好意思,等我哥回來之後,有沒有空和我一起吃頓飯呢?我知道長安街附近有一家,店主人很好的,點一碗陽春面送十幾道菜,味道也很好,以後可以多去照顧他們家的生意。”

蔔瑜慣會打官場太極的,關系一直撇得清,一心為君心無旁騖的模樣;明慎以為他這次也會像以前那樣,說“您是皇後,臣是您的臣子,本來就該為您分憂”之類的話,並打算這次無論他怎麽說也一定要請他吃飯時,蔔瑜卻道:“好。”

明慎反而楞了一下,好一會兒後才說:“哦……那您沒問題的話,三天後的下午如何?剛好我哥是那天的生辰,我和他的生辰挨得近,幹脆一天慶祝了。”

蔔瑜聞言停了筆,沈吟片刻:“我不挑日子,不過給霍公子看病的郎中也說了,他要忌口,京中這些酒樓小館大多重醬料重甜鹹,似乎不太好。”

明慎想了想:“那便在家中設宴罷!我做飯還是很好吃的,雕蘿蔔也是一把好手,我哥做的芙蓉肉和山海兜也特別好吃。”

蔔瑜勾了勾唇,露出一個淺淡的笑意:“……好。”他很少笑,此刻卻好像是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不自覺地露出了這樣的表情。明慎低頭把手裏的書冊理了理,在桌上敦敦兩下拾掇整齊,卻不小心瞥見了蔔瑜手下攤開的紙張。

是一大張潔白的開化紙,估計是蔔瑜準備用來寫報告的,可不知為何卻歪斜地寫了其他無關的字,十分潦草,依稀只能看見幾個單字和模糊的箭頭,像是某種秘密的關系圖。唯獨剛剛走神落筆的四個字卻還清楚:

——“多智近妖。”

明慎撓撓頭,問了一聲:“蔔大人最近看三國麽?那個,我不是故意要看你寫的東西的,不過你如果在看的話,我推薦你看一看東北望那家書房新編的一套演義,很有意思的。”

蔔瑜回過神來,順著明慎的眼光看了一眼面前的字,點點頭,“好,我會記住的,謝謝您。”

明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抄完了幫霍冰申請宮中藥材的申請,準備晚上回家前去宮裏交給玉旻。

因為剛剛春獵結束,清吏司也積壓了不少事情,明慎忙了一天,整個禦史臺也人來人往的,有大理寺和刑部過來查卷宗的,有翰林院過來校對修史的,還有參加了春獵的過來登記的——每一次春獵過後,不管大臣的品級如何,都要來蘭臺登記自己和家人的表現,即自己獵了多少只兔子,自己的兒子抓了幾只鷹之類的事情,最後匯編成一篇冗長而華麗的讚歌,大頌春獵盛景,以彰本朝天威,這封集合了拍馬屁之大成的奏折最終會被史官編入書中,並在年末送去禮部謄抄,進入年終總結。

至於要誰來書寫這篇無聊還字數多的奏折……明慎看見了禦史臺排成一條長龍的登記隊伍,詢問了同僚,同僚悄聲告訴他:“你認得巫寒大人麽?他是掌管社稷壇和紫薇臺的首席神官,拍馬屁一絕的。”

明慎:“……”

神官不一會兒也屁顛屁顛地過來了,雖然肩負重任,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去了長龍的末尾排隊——明慎過去給他遞了杯茶,神官受寵若驚,感激地連連道謝。

明慎問道:“你怎麽也來登記?我仿佛記得你沒參加圍獵。”

神官立刻捂住臉,道:“臣……我是沒有去參加,可是那日隨小殿下摘花時,我順手給她抓了一只蝴蝶……沒想到他們說這個也要登記在冊的,算作上天對公主的神眷,我就來排隊了。”

明慎憋著笑:“哦,原來是這樣。那你不用排了,一會兒等都登記好了,我順便給你添上去罷。”

神官感動得語無倫次:“您一定是上天派來的神仙!雖然您的寬和與人次註定沒有辦法只讓我沐浴您的神光,但臣……我回頭也要去紫薇臺蔔問您的神名,好讓我來世也能在夢中得到您的慰藉……”

明慎打斷他:“好了好了,你快走罷。”

神官寸步不讓:“不!請讓我說完,您——”

就在這個時候,明慎突然感到了身後傳來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目光,瞬間沒了心思和神官繼續扯淡。他剛想要回頭去看看那道視線的主人,袖子卻被神官冷不丁扯住了。

神官低聲道:“……您別回頭,大人,王跋在後面。陛下有令,您一個眼神都不能和此人撞上。他沒有膽子在這裏對您做些什麽的,稍後我會請您帶我去尋蔔瑜大人,詢問這次春獵的收尾事情,您別回頭看,裝作不知道就好了。”

明慎深吸一口氣,點點頭:“我知道。”

神官於是從不知什麽地方掏出了一張紙,佯裝向明慎詢問著什麽事情,熱情洋溢地拉著他往裏走。兩個人順順當當地進去坐下了,埋頭在人堆中,雷打不動。

可明慎感覺到那道視線依然在自己身上,好一會兒後才退去。隊伍緩緩前行,王跋踏入室內,和身邊人議論著什麽事情,聲音一下子就大了起來,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你說那個人啊?我都快不記得名字了,要我說,他就是太廢物了,不過是當著所有人的面玩一回就尋死覓活,這種人也忒不經事了一點。上趕著往我這裏送的人還少嗎?缺他一個不成?我又不會虧待他,想當什麽官隨便挑就是了。長得好,被我看上,那是他的福氣。”王跋笑著對什麽人說著,有意無意地往明慎這邊看著。“至於他瘋了的事……跟我何幹?他不是自個兒得了癔病,無藥可醫麽?”

明慎在這一瞬間想起了玉玟告訴過他的話,立刻明白了王跋在說哪一件事——

他居然堂而皇之地談論著幾年前,他在翰林院強暴了一個年輕同事的事!把人逼瘋了,不以為恥,反而當做炫耀的資本,在這裏有意無意地說給所有人聽,當做威脅!

這一刻,不僅明慎,連帶著禦史臺絕大部分人都露出了驚懼的表情——他們是在哪裏?是禦史臺,人人桌前奉著“清明公正”的大字,別說玉旻治下不到一年,舉朝漸有清正之風,不管哪一任皇帝在朝,禦史臺向來都不缺敢說話的人。

角落裏有幾個言官摩拳擦掌,準備跳出來呵斥王跋,所有人等著看好戲,然而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這次第一個跳出來的不是別人,而是一個叫做上官勳的人,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

這位老人站起身時甚至還拄著拐杖,但他用拐杖咚咚敲著地面,聲如洪鐘:“姓王的狗賊,從這裏滾出去!”

場面一時寂靜如死。

這個人明慎不熟悉,還是神官小聲告訴他:“此人來頭不小,當年先祖在時掃清了所有開國功臣,唯獨留下了上官家,恩寵極盛,從無動搖。最重要的是……這人是張念景那一派的。”

明慎也小聲問道:“內訌嗎?”

神官搖搖頭,壓低聲音:“其實有時候我覺得這位王大人是來給我們送把柄的……他太張狂了,張黨中也有不少人對他頗有微詞,本來上回他收斂了不少,這幾天又犯了。惹誰都別惹言官,怎麽就是不懂呢?”

明慎默然無語。

所有人都等著看這一場好戲,王跋終於被轉移了註意力,怒目圓瞪看向這裏:“你說什麽?”

場面一時僵持不下。

最終,蔔瑜登場,開始和稀泥——他從最裏側的桌案上擡起頭來,懶洋洋地問:“又吵什麽吵?是事情不夠多還是陛下的話沒聽清?私人恩怨引發毫無意義的攻訐的,罰俸一個月,閉門思過。”

其他的小言官一看頂頭上司之一發話了,立刻紛紛跳出來附和:

“對!”

“你們要吵出去吵!”

……

王跋一言不發地瞥了瞥上官勳,顯然已經動怒了,揚長而去。其餘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各自安靜地低頭做事,效率高了不少。

晚間,明慎帶著禦史臺的材料和藥材申請書進宮了。

玉旻剛好忙完手裏的事,累得面色發白,等明慎來了,先不說話,伸手就把人抱在懷裏揉了幾遍,又親了幾口,揉得明慎滿臉通紅地推開他:“陛下……陛下!我先給你匯報一下禦史臺的工作,然後這裏有張申請需要你批一下……”

玉旻不讓他走,把明慎圈在懷裏,聽他說完了正事,又看了一眼給霍冰申請藥材的報書:“皇後說讓朕批,朕就批?一點好處都沒有,朕不幹。”

明慎深谙他的套路,湊上來往他唇上吧唧親了一口。

玉旻勉強滿意,伸手給他批了。

本來他是想繼續欺負一下明慎的,可他今日實在是太疲憊,也沒有力氣說很多話,只抱著明慎,將下巴擱在他肩頭,低聲道:“今晚不回去了罷,陪陪朕。”

明慎道:“可我哥……我怕他突然回來,家裏沒有人……”

但是玉旻已經把他打橫抱起來,往殿內走了。明慎看見了他疲憊的面容,也知道玉旻今日一定非常辛苦勞累,於是乖乖沒說話,被他抱去了床上放好。

玉旻也不做什麽,喚來宮人伺候兩個人簡單擦洗了一下,而後和明慎並排躺了上去,伸手握住明慎的一只手:“跟朕講講這些天做了什麽,你不在,朕總是睡得不安穩。”

說完後,他又低聲笑了起來:“……早晚那有一天要把朕的長寧殿和你家的地道打通,到時候朕哪兒也不用去,你跑不了。”

明慎乖乖窩在他懷裏,跟他講了這幾天的小事,比如今天大家都被鎖在了門外啦,比如蔔瑜要去他家吃飯啦……最重要的大八卦,他小心翼翼地告訴了玉旻:“那個……王跋大人,今天也來禦史臺了。”

“朕聽說了。”

明慎趕緊保證:“我沒有正面見他的,有聽您的話。可是那個人也太過分了,把以前的事拿出來說,大放厥詞,實在是又狂又壞。而且他看人的眼神也十分下流。”

玉旻摸了摸他的頭:“阿慎說得對,這個人實在是又狂又壞,旻哥哥帶你去打他好不好?這個人是時候收拾幹凈了。”

明慎以為他在開玩笑,不說話,只安心地抱著他的胳膊。

玉旻卻重覆了一遍:“朕帶你去打他,好不好?”

這種語氣明慎熟悉極了,無比認真而冷酷的語氣。

曾幾何時,玉旻也是這樣和他躺在一張床上,頭碰頭,輕聲告訴他:“我要殺了那些人,欺負過你的人,欺負過我的人,我要讓他們挫骨揚灰,死後也不得善終。”

玉旻說,明慎就聽著,還給他畫過一幅海晏河清的版圖,畫裏把所有好人都放在了藍天草地上,掛著笑臉,壞人統統打入十八層地獄,眼角垂淚。那時候玉旻若想殺人,明慎也是會去為他望風的。

明慎伸手摸了摸玉旻的眼睫毛,輕輕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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