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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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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5年3月27日,春和醫院,那間秘密病房裏一片寂靜。

楊慕初又一次坐在病床前,兩只眼睛裏布滿了血絲。他一動不動地盯著床上的人,好像一座雕塑。他的目光所及處,是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不遠處的夏躍春看著他們,此景此景,他太熟悉了。自從認識了這兩人,他才真正明白血緣的意義。

共死酬同生。

七天前茶室爆炸,楊慕初的手下將兩人救出時,楊慕次已經深受重傷昏迷不醒,而楊慕初由於被弟弟護在身下,只受了輕傷。等他醒來後,便這麽守在阿次的病床前,像八年前一樣,不眠不休地守候。

夏躍春試圖勸阻,然而楊慕初只說了一句話,讓他把所有的話吞了回去。

“阿次說,大哥,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走……”

“如果這一次他不肯醒過來,我就去陪他。”

一句話斬釘截鐵,再也沒有回轉的餘地。夏躍春的心砰砰直跳,他不斷地在心裏祈禱,祈求上天庇佑,讓阿次快點醒來。

得知消息的俞曉江坐在病房的一角,七天來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除了執行重慶方面的任務,就是坐在角落裏一言不發。夏躍春看得明白,俞曉江眼中的生氣在漸漸消逝,他不敢想象如果楊慕次真的醒不來,是不是她也要隨之離去。

就在夏躍春再一次準備勸解兩人的時候,忽然聽到楊慕初的一聲叫喊。

“阿次!”

楊慕次緩緩睜開了眼睛。

俞曉江跌跌撞撞地撲到楊慕次床邊,欣喜若狂地看著眼前的人。

劇烈的光線刺激著楊慕次的瞳孔,眼皮眨了眨,他終於又合上了眼睛。然而畢竟是醒過來了。他這一醒來,楊慕初和俞曉江兩人都像是恢覆了生機一般。但是等楊慕次再次睜眼時,眾人的歡心頓時跌回了谷底。

“你、你是誰?”

“我是誰?”

楊慕次躺在病床上,眼珠迷茫地轉,目光中充滿了疑惑與不安,他不斷地重覆著兩句話,像是在問楊慕初,又像是在問自己,你是誰,我是誰。

夏躍春和楊慕初為阿次做了詳細的檢查,最終的結論是由於阿次頭部受到重創,淤血在顱腔裏壓迫著神經,造成短暫性失憶。

“有什麽辦法可以恢覆?”

楊慕初拿著阿次的病理報告,幾乎不相信這個事實。

“阿初,你聽我說,失憶癥分好幾種情況,有的是由心理原因產生,有的是由外部創傷造成,目前我們還不能判斷阿次的病癥是外因型還是心因型,你知道的,除非給阿次做開顱手術。”

“不行!”

楊慕初立刻否定掉,開顱手術風險極高,何況阿次現在重傷未愈。

“我不同意做手術,如果國內不能治,我就帶阿次走。”

夏躍春錯愕不已,他完全沒想到楊慕初會有這樣的想法。

“阿初,你說什麽?”

“躍春,我想了很久,我要帶阿次離開。”

“阿初,你不要意氣用事,你好好想想,阿次他——”

楊慕初搖頭止住了他的話,“躍春,世人都知道,楊慕初和楊慕次,已經死在櫻花茶室的爆炸中了。”

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自古以來,莫不如斯。

夏躍春知道自己留不住他,“阿初,阿次身份特殊,我需要向上級匯報情況,你先等等吧。”

“也好,我還有事情要安排。”

1945年4月初,楊慕初將楊氏企業交給瀧澤久保,瀧澤久保又將之交到了中島信一手裏。彼時楊氏只剩下一個空架子,中島信一得知真相後大怒,然而瀧澤久保已經不知所蹤。

1945年4月下旬,j□j上海情報組收到來自延安方面的命令,鑒於楊慕次的特殊情況,批準了其出國治療的請求。

遠在重慶的杜旅寧收到俞曉江發來的電文,他顫巍巍地拿著電報,翻來覆去地看。阿次失憶的消息傳來地遠比這封電報要早,只是他一直在等,等俞曉江親口對他說。

如此,也好……

杜旅寧枯坐在辦公室中,沈沈嘆息一聲。他走到書櫥前,取出第二層正中那個文件盒,拿出放在最裏面的一封密報。

“經查,上海站楊慕次……1932年加入j□j……1933年進入中央警官學校……”

白紙黑字,異常醒目清晰。

杜旅寧釋然地一笑,這大概是最好的結局了。不必師徒反目,不必兵戎相見,在記憶中,他們始終是對方的嚴師高徒,就讓所有的欺騙與背叛淹沒在時間中罷。

杜旅寧從口袋裏掏出打火機,將幾封電報疊在一起點燃,小小的火苗倏地亮起,很快便只剩下一片灰燼。

一切仿佛都未曾發生。

1945年5月1日,重慶方面登報發表聲明。

“茲有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上校楊幕初、少校楊幕次潛行滬上八載,斡旋敵營不計聲名。今壯行未彰,竟以身殉國。楊門失此賢子,黨國失此忠烈,悲哉!痛哉!楊氏昆仲,以國為任,為當世之表率。英傑許國,國必不負,自列傳入史,彰顯於後世。吾輩定法效烈士,貞勇報國,不計一己之得失,以蒼生黔首為念。”

這封聲明一出,一洗楊家兄弟兩人身上的漢奸汙名,而楊慕初這三個字,再一次成為上海灘大街小巷所津津樂道的傳奇。

同一天,楊慕初帶著失憶的楊慕次乘船離開上海。

海風從遙遠的天邊吹來,船身隨著海浪輕擺,一搖一晃,好像大海深處傳來的心跳。楊慕次站在甲板上,看著前方漸漸模糊的黑色輪廓,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些許的失落,還有一絲隱隱的希望。

“阿次!”

“大哥!”

楊慕次轉過身,不知何時,楊慕初已經走到了他身後。

“進艙吧,甲板上風大。”

“我想再看一會兒。”

“好,大哥陪你。”

金色的陽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十分壯麗。楊慕初突然握住楊慕次的手說:“阿次,你不想離開嗎?”

楊慕次卻搖頭,“雖然我都記不起來,但是我知道,有大哥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身後不遠處突然傳來俞曉江的叫聲:“阿次,大哥,起風了,你們快回來吧!”

楊慕初笑了:“好,我們回家。”

(全文完)

後記

? 能看到這裏的人,謝謝你們一路的陪伴。

這個故事,到底是寫完了。

從去年到今年,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來琢磨這個故事,過程不可謂不辛苦。不過還好,總算是堅持寫完了。眾所周知的原因,期間兩次我想過要放棄。即使是同人作品,我也傾註了無數心血在其中,而這一切的初衷,不過是因為被電視劇的結局虐得肝腸寸斷,只想自己動筆,圓一個引隨兄弟共團圓的夢而已。而當這個故事完成時,我發現最大的收獲已經不是當初執筆時那一點小小的念想了。

當面對種種惡意的指責甚至侮辱時,有我親愛的朋友們陪伴在身邊,給予我勇氣鼓勵我堅持下去;

當我遇到瓶頸無法繼續時,還是有我親愛的朋友們陪伴在身邊,幫我查各種資料,想各種辦法;

創作是一種歷程,我行於其中,最大的收獲,是一直沒有放棄我的讀者們、朋友們。

謝謝你們願意陪我走過這一年,追看我這篇並不精彩的故事;謝謝你們給我各種支持以及批評,讓我堅持到這裏。

在寫這篇文的過程中,我很喜歡帕斯捷爾納克的一首詩,《唯一的日子》。

И любящие,каквосне,

Другкдругутянутсяпоспешней,

И надеревьяхввышине

Потеютоттепласкворешни.

И полусоннымстрелкамлень

Ворочатьсянациферблате

И дольшевекадлитсядень,

И некончаетсяобъятье.

情人們仿佛在夢中,

彼此急切地吸引,

在高高的樹梢上

椋鳥曬得汗涔涔。

睡眼惺忪的時針

懶得在表盤上旋動,

一日長於百年,

擁抱無止無終。

謝謝你們的陪伴與支持,讓我在長於百年的每一日中,得以完成心頭的一點執念,得以有勇氣面對生活與磨難,得以在每一日的瑣碎生活中明白何謂擁抱無止無終。?

番外之雲山記得曾相見

? 1945年8月,夏日炎炎。

馬裏布海灘上今天的人很少,游艇碼頭邊搖曳著金色的桅桿,背後是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

楊慕初坐在自家昂貴的私人別墅裏,從落地的玻璃窗向外看去,便是這麽一片景象。他右手中托了一杯醇香繞梁的拿鐵,卻遲遲沒有喝,眼神一刻也沒有離開手中的報紙。

《洛杉磯時報》的頭版頭條便是中國戰區今日將舉行的日軍投降簽字儀式,他和阿次苦苦等了八年的日子,楊慕初的眼睛有點發酸。

而今去國離鄉,他便只能從報紙上來領略這舉國歡慶的喜悅了。然而楊慕初心裏不是不高興的,今時今日,他終於可以闔家團聚,從此不再過那充斥著陰謀與黑暗的間諜生涯。

多年艱辛,為的便是這一刻。

他眼角有一滴淚珠落了出來,楊慕初匆忙地放下咖啡杯,拭去這突如其來的辛酸與苦澀,又恢覆了從容鎮定的神態。

“阿初!”

書房的門突然被推開,和雅淑帶著一雙兒子走了進來。

“爸爸!”

楊愛中與楊愛華離開父親時尚在繈褓之中,如今快要五歲,已是能活蹦亂跳打醬油的年齡了。雖然這些年在母親身邊,和雅淑對兒子極其寵愛,但是兩個兒子仍然被教得很好,兄友弟恭,溫文有禮,頗有楊慕初與楊慕次後來的風範。

兩個孩子對楊慕初這個父親並不陌生,雖然他們走的時候並不記事,但是禁不住母親天天的念叨與父親的照片家書攻勢,對於父親的孺慕之思並不亞於同齡的孩子們。即便是對於楊慕次這個叔叔,兩個孩子也是十分親熱,這讓遠洋歸來的楊家兄弟兩人十分開心。

楊慕初看到孩子們蹬著小腿跑到自己跟前,伸開雙臂一邊摟了一個,在額頭各吻了一下,才放了孩子們自己去玩。他攬過和雅淑的腰走到窗前,一同面對窗外不遠處那片海闊天空,心中之前那點酸澀頓時消失地無影無蹤。

“雅淑,謝謝你!”

和雅淑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身前身後滿是這個男人熟悉的氣息,想哭又哭不出來,只是靜靜偎依他站著。過了良久,她才輕輕說道:“阿初,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我也是。”

兩人溫存了一陣,楊慕初忽然想起一事,才問道:“對了,今天怎麽沒見到阿次?”

“好像一大早坐著游艇出海去了。”

和雅淑心裏也存著一件事,她剛張了張口,又猶豫著是否該說出來。只是這一遲疑間,便被楊慕初看出了端倪。

“這小混蛋,又不聽話!”

楊慕初抱怨了一句,然後又問:“雅淑,你有什麽事瞞著我?”

和雅淑嘆了口氣,還是決定說出來。

“這幾天,我看曉江她好像很難過的樣子。昨天中兒和我說,他看見二嬸一個人坐在花園的角落裏,眼睛紅紅的在哭。”

楊慕初也有所察覺,卻不知道該怎麽辦。阿次的病癥是紮進他心裏的一根刺,他希望阿次恢覆記憶,但是他又怕,他怕阿次一旦想起前塵往事,會不管不顧地回到那個曾經屬於他的戰場上去。

可是若不恢覆記憶,看著俞曉江日日自苦,與阿次幾乎形同陌路,他又於心不忍。

千難萬難,只是兩難。楊慕初沈吟了許久,終究無法。

他苦思冥想後,撥了一通越洋電話,無論如何,給阿次做一個全方位的檢查也是應該的,畢竟這裏的醫療技術和設備都遠超國內,楊慕次如是想。

一個月後,楊慕初花重金從英國皇家醫學院請來的會診專家到了洛杉磯。他拿著手中那張署名為Annie Lau的名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兩遍,然後露出了一個溫暖的笑容。

“阿初”

“婉婷,真的是你!”

楊慕初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羅納德雷根醫學中心等到了不遠萬裏而來的專家,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然而在看見Annie Lau時,他還是止不住驚訝與喜悅。

劉婉婷是他在英國皇家醫學院留學時的同學兼摯友,如今已經是享譽英倫的腦外科專家。

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已經到了中年的他們仿佛瞬間回到了少年時的歲月。

“阿初,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

“是啊,我也很意外……咦,這位是?”

楊慕初松開手,剛要跟劉婉婷好好聊天,卻看到她身邊站了一個中國女孩兒,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氣質十分別致。

劉婉婷這才想起方才她只顧著懷舊,竟忘了介紹。“這是我的學生兼助手Eugenia,Eugenia,這是我時常和你提起的,我的師兄兼好友,皇家醫學院當年最負盛名的Professor Wallace,楊慕初。”

Eugenia露出一個明媚的微笑,朝楊慕初伸出手,“Professor Young,久仰大名,很高興見到你,我的中文名叫粱鈺鈞,現在到羅納德雷根醫學中心進修,以後還請你多多指教。”

“Eugenia小姐太客氣了。”

“好了,你們都不用客氣,阿初,我到了這麽半天,你總不至於就讓我這麽站在外面吧。”

“當然,當然,兩位女士,裏面請。”

楊慕初不好意思地笑笑,醫學中心裏早已準備好了慶祝Annie Lau客座教授到來的歡迎儀式。等到一切結束後,楊慕初才有時間與劉婉婷細談,並且千叮嚀萬囑咐地把弟弟托付給了他。

劉婉婷聽了他講述這些年的經歷,很是唏噓感慨了一番。人世間個人際遇之奇妙,遠遠超出想象。想到楊慕初當年執意追隨榮升回國,之後又擔起家國之恨,棄醫從商,她只能嘆一句造化弄人。

楊慕初本想請劉婉婷去自己家裏住,但是她卻沒有答應。

“這裏很好,來來往往的醫生,病人,教授,學者,就像我們當年一樣。”

劉婉婷的目光澄澈如水,而金色的陽光折射到她的臉龐上,卻在不經意間點出她眼底的一絲落寞。

楊慕初回到家後便告訴阿次自己幫他辦好了住院手續,要他將手頭的事情先放一放。俞曉江在旁擔憂地看了一樣,卻什麽也沒說。楊慕初註意到她的神色,沖她使了個眼色。於是這天的晚飯,眾人吃得便各有心思。

吃過飯後俞曉江照例去了花園,她在那裏種了幾株玉蘭樹,每天都會去看看。

“曉江!”

“大哥!”

雖然楊慕次和俞曉江沒有正是舉辦婚禮,但是他們一家都不是拘泥於俗禮的人,因此也不在乎稱呼。

“你有心事?”

聰明如俞曉江,自然明白楊慕初要說什麽。她素來堅強,而這一刻卻再也忍不住心底那一抹脆弱。

“大哥,我……”

“我明白,自從阿次醒來後,便對你很陌生。”

俞曉江一怔,手中的噴壺險些掉下來。陌生嗎?並不陌生,阿次對自己彬彬有禮,待己以誠,他相信自己是他的妻子,可是那樣的客氣中透著疏離,這不是她想要的。

“大哥,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阿次恢覆記憶,也許他會離開你,離開我們?”

“說實話,我想過,但是無論如何,我尊重他的選擇,就像當年一樣。”

劉婉婷很快便幫楊慕次安排了一系列檢查,種種事項繁瑣地讓楊慕次幾乎有點抗拒。這些天來他越來越沈默,就連楊慕初這個親哥哥也猜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麽。

這天Eugenia剛推開病房門,便看見楊慕次一個人站在窗邊,窗戶沒有關,微涼的風從外面吹進來,拂過他沈靜的背影。Eugenia幾乎看呆了,她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男人,即使是背影,也縈繞著一種滄桑神秘的色彩,讓人一眼便無法忘懷。

“楊先生?”

Eugenia聲音很輕,生怕打擾到楊慕次。

楊慕次轉過頭來,“Eugenia小姐有事嗎?”

他經過這幾天治療,和劉婉婷還有Eugenia已經熟了起來,雖然從心裏抗拒,但是楊慕次並沒有拒絕各種治療措施。

Eugenia托著手中的托盤朝他笑笑,“Annie老師給你安排了針灸,我來幫你做,你現在方便嗎?”

楊慕次看了一眼她手中托盤上排列的整整齊齊的銀針,眼皮霎時一跳,本能就想往後退,但是楊慕次沒退兩步就止住了步子,一來是因為後面已經是窗戶沒得退了,二來,他聽到門外不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大哥!”

楊慕次像看著救星一般看著楊慕初,楊慕初卻狡猾地笑笑:“今天感覺怎麽樣?婉婷說要用針灸輔助治療,要是沒問題的話,現在就開始吧?”

楊慕初知道弟弟不喜歡針灸,生怕弟弟趁他不在又要動什麽心思,所以聽了劉婉婷的治療方案,就來親自盯著。

楊慕次在大哥的眼皮底下只好乖乖就範,按照Eugenia說的脫光了上衣趴在床上。Eugenia走過去放下托盤,伸手在他背上幾個重要穴位處按摩著。楊慕次小麥色的皮膚結實緊致,按摩的時候手感極好,但是Eugenia的眼睛卻緊緊盯在他背上大大小小的傷疤上。楊慕次多少年摸爬滾打,身上的傷疤大大小小少說也有幾十處,旁人看著沒什麽,而看在Eugenia這種涉世未深的女孩子眼中,就顯得異常壯烈了。

沒錯,是壯烈,Eugenia知道眼前這個人曾經是軍人,她只能想到這個詞來形容。Eugenia手法很好,楊慕次被她按摩地很舒服,全身心放松下來,忽然覺得針灸也沒那麽難熬了。

當然,他很快就收回了這個想法。Eugenia按摩完後開始下針,一陣陣的刺痛傳來讓楊慕次瞬時清醒過來,紮針就是紮針,哪有那麽舒服……

看到楊慕次因為痛而微微顫動的身體,Eugenia抿嘴一笑,將他扶了起來。“現在要在頭部下針了,你忍著點痛哦!”

“什麽?”

楊慕次一張臉變了顏色,針還沒紮就覺得頭開始疼了,“為什麽要在頭上紮針?”

Eugenia一楞,“你失憶主要是因為頭部受傷,當然要在腦袋上紮了。”

“那你剛才為什麽不紮?為什麽要在我背上紮針?”

“因為要幫你疏通血脈啊!”

Eugenia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她這個時候也看出了楊慕次怕紮針。剛才是礙於楊慕初在這裏不敢任性,現在他哥哥出去了,這就原形畢露了。

這個人真有意思,Eugenia悄悄地想。

雖然楊慕次百般不情願,Eugenia到底還是在他頭上紮了針。看著楊慕次此刻滑稽的造型,她又忍不住笑出來。

“很好笑嗎?”

“沒有沒有,楊先生你別見怪。”

楊慕次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想不到你小小年紀,這手紮針的本事倒挺好的。”

沒有人不喜歡聽見讚美,Eugenia果然笑得更甜了。“當然,我家在國內可是祖傳老中醫,這本事還是我爺爺教我的呢!”

聊天是一種緩解疼痛和心情的好方式,楊慕次見她得意洋洋,又忍不住諷刺道:“是嗎?我還以為,只有庸醫才會在別人腦袋上紮針。”

“你懂什麽?《素問脈要精微論》中說,頭者精明之府,頭傾視深精神將奪矣。《靈樞》中也說諸陽之會皆在於面,手足六陽經皆上循於頭面。手足陽明經分布於前額及面部,足陽明胃經起於——”

“停停停停停!你這念什麽鳥語呢?”

楊慕次終於忍不住打住了Eugenia掉的這一串書包,老實說他一句都沒聽明白。“你能說點我能聽懂的話嗎?”

“聽不懂啊,沒關系,反正我就是說得淺顯點你還是聽不懂,乖乖紮針就對了。”

“你!”

楊慕次忍無可忍,又不能真的和她一般見識,正要想辦法還口打擊報覆這個無良醫生,餘光中卻看到一個身影從門外迅速走了過去。

俞曉江一直站在那裏,靜靜看著楊慕次和Eugenia聊天。

她看到他盡管沒有笑,目光中卻是神采奕奕的,從前的她,便是沈淪在了這樣的目光中再也無法自拔。

盡管俞曉江離開時的步伐很快,楊慕次還是看到了那一刻,她眼中的難過、落寞,還有一絲失望。

楊慕次的心,在這一刻抑制不住地痛起來。

他的大腦中依舊一片空白,可是俞曉江的音容笑貌,卻不斷地在眼前閃現。她的輕輕淡笑,她的靜靜凝眸,她每每看向自己時欲言又止的小小希望……

從上海到洛杉磯,這種情形出現了很多次,可是前塵已忘的楊慕次,卻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

Eugenia晃了晃他的肩膀,“餵,你怎麽啦?”

“啊,我沒事。”

“沒事,可是我覺得你明明就有事啊。”Eugenia一邊嘀嘀咕咕,一邊把楊慕次身上、頭上的針拔了下來,“我的任務完成了,你好好休息吧。”

Eugenia拿著托盤剛要走,忽然聽到後面楊慕次叫住她:“Eugenia,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麽?”

Eugenia轉過身,奇怪地看著他:“什麽問題?”

楊慕次神色極為認真,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你忘了一個人,甚至失去了一個人,可是這個人對你很重要,你該怎麽辦?”

Eugenia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但她還是作出了自己的回答:“那你就去把她找回來啊。”

找回來。

是的,楊慕次想,他要把她找回來。

之後的幾天,楊慕次再也沒有抗拒過任何治療。但是劉婉婷對他的檢查結果很不樂觀。

“阿初,阿次的病理報告都在這裏了,你也看看吧。”

楊慕初一頁一頁翻報告,臉色越來越凝重。雖然美國無論是醫療水平遠高於中國,但是阿次的情形實在不容樂觀。

“阿初,這個手術風險太大了,你一定要做嗎?”

其實劉婉婷想說,雖然顱內已經形成了血腫,但是還沒有到做開顱手術的地步。而且他們也緊緊是推測這是造成阿次失憶的原因,如果僅為了幫阿次恢覆記憶而冒然做手術的話,風險實在是太高了。

“我想想吧。”

楊慕初喟然一聲長嘆,作為醫生,他何嘗又不知道這種手術的高風險性,只是阿次……他搖搖頭,總要問問阿次的。

等到楊慕初走到阿次病房,才發現阿次根本不在醫院。

回到楊家莊園,問了雅淑才知道,阿次今天回家了一趟來找俞曉江,但是曉江也出去了,所以阿次開車出去找她了。

“這兩個人……”

楊慕初與和雅淑面面相覷,這兩個人能去哪裏呢?

楊慕次開車沿著日落大道往北駛去,根據手下人回報,俞曉江應該是去了唐人街。他開著車沒走多遠,便看到一座巨大的中式牌樓,許多家中國餐館門前人聲鼎沸,十分熱鬧。

楊慕次忍不住笑了,這裏真有故鄉的感覺。

他的目光不斷逡巡來回,終於在一個角落裏發現那抹堅強而孤獨的影子。

楊慕次停了車走過去,發現那處角落裏是一個中國老人擺的攤子,俞曉江正站在攤子前面,看他一雙手上下翻飛,用蜜糖捏制糖人,周圍還圍著幾個中國和美國的孩子。

“曉江。”

楊慕次悄悄走到俞曉江身邊,她看得入神,竟沒有發覺身邊多了一個人。直到老人手裏的糖人快要捏好,楊慕次才出聲喚她。

“阿次?”

俞曉江轉頭,先是一驚,又是一喜,“你怎麽會來這裏?”

“我來這邊找你。”

“出什麽事了?”

她秀麗的眉毛習慣性地蹙在了一起,看得楊慕次心中又是一痛。楊慕次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是不知為何,面對俞曉江時,他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

“沒事,只是想來找你。”

這時候老人把已經做好的糖人遞給俞曉江,楊慕次看到是按照她的樣子做的,於是對老人說也按自己的樣子做一個。

俞曉江詫異莫名,楊慕次卻輕輕挽住了她的胳膊。

一個糖人很快便做好了,楊慕次付了錢,又向老人道了謝,才和俞曉江一起離開。

“阿次,你怎麽了?”

“沒什麽,我就是想告訴你,前幾天是我想錯了一些事情,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對不起。”

楊慕次拿著手裏的兩個小糖人,鼓足勇氣把心中的話說了出來:“我想不起來我們之間曾經發生了什麽,當他們說你是我的妻子時,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對。所以我選擇了逃避。但是我無法否認,當我不再面對你時,心裏總是壓抑不住的失落,我……”

“阿次!”

一滴眼淚從俞曉江臉龐上潸然滑落。

“所以,我來找你。”

他的語氣中無比地堅定。

夏日的陽光很烈,沒走多久,楊慕次手中的兩個小糖人便開始融化,一滴一滴融在一起。

“阿次,我們回家吧。”

“好。”

眸光交錯的瞬間,仿佛有千重光陰流過。陽光在他們身後投下長長的影子,穆如遠山,安寧如畫。

1945年9月,楊慕次拒絕了開顱手術的治療方案,選擇了常規性治療方法。

1946年初,楊慕次、俞曉江二人在洛杉磯舉行了正式的結婚典禮,雖然沒有高朋滿座賓客盈門,他們依舊為親人與朋友的衷心祝福所縈繞。一年後,俞曉江誕下一對龍鳳胎,楊慕初為新生的侄子侄女取名為楊思、楊念。

1949年底,杜旅寧隨國民政府遷往臺灣,此後終生孤老於臺島之上,再未踏足其他地方。

1953年初,逐漸恢覆記憶的楊慕次向黨內申請回國工作,時至j□j中央頒布《關於審查幹部的決議》,根據國民黨遺留在大陸的檔案對政治歷史不清的幹部逐一排隊審核。由於杜旅寧曾銷毀了楊慕次的部分材料,無法通過政審,j□j方面拒絕了楊慕次的回國請求,直到j□j結束之後才楊慕次才得以回到中國。

1980年代,首次回國探親的楊慕初、楊慕次兄弟攜手站在黃浦江前,看滔滔江水東流而去。此時的他們早已兒孫繞膝,昔年的十裏洋場也已物是人非。千裏浦江水,一川送流年。當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一個時代的記憶漸漸消退時,故事雖然煙消雲散,但是傳奇不會被淹沒,並且依舊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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