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4年11月，深秋的風緩緩吹過，讓人從心底生出一層又一層涼意。76號的深宅大院裏終年難見綠色，到得這個時節更是蕭條，蕭條到幾乎沒有任何生氣。

特工總部的主任丁默村一個人站在玻璃窗前，看著樓下一片荒蕪的景色。汪精衛的死訊傳來並沒有多久，眼下的時局讓他徹底清醒過來，日本人，已經靠不住了。

他又想到了一年前李士群的死，雖然對外放出消息稱是軍統鋤奸隊做的，不過他很清楚日本人在裏面扮演的角色。一枚棄子，下場就是被踢出局，這是日本人的一向作風。即使他今天已經是76號的絕對掌控者，在日本人面前，仍然不能不謹慎。但是現在，也該考慮後路了，丁默村一邊磕掉手裏的煙灰一邊想。

“報告！”門外響起了一個聲音。

丁默村聽出來是他的秘書粱鈺鈞的聲音，轉身叫進。

粱鈺鈞走進來向丁默村立正行禮，然後遞給他一份密封文件：“主任，這是中島先生派人送來的。”

丁默村心下一驚，自己和中島信一從來都是私下聯系，今天他突然送來這份文件，到底有何用意？

揮手叫粱鈺鈞出去，丁默村拆開了文件。裏面有一封中島信一寫給他的信函，他看後沈默了一陣，打開了第二份文件，這份文件卻引起了他的興趣。

丁默村無聲地笑了笑，放下文件，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小梁。”

粱鈺鈞正在自己辦公室裏整理今天新到的各種文件，冷不防聽見丁默村叫他，慌忙擡起頭，果然看見丁默村站在自己面前。

“主任？”

“你去看看，行動處的楊處長現在在做什麽。”

粱鈺鈞接到命令雖然覺得奇怪，不過他沒有多問，很快向前院的行動處走去。到了目的地時卻沒有見到正主，副處長陳飛告訴他楊處長家中有事，這幾天根本沒來上班。

其實76號人人都知道，楊處長一向工作態度懶散，最是只拿工資不幹活兒的主兒，但是人人也都知道，楊家家大業大，楊慕次身為楊氏二少，不來上班也有他的道理。粱鈺鈞轉了一圈，回去如實向丁默村報告，丁默村卻沒有在意。仍是揮了揮手叫粱鈺鈞出去。

粱鈺鈞應聲出去，在關門前那一剎那，目光落在了丁默村手裏的文件上。

當天下午，楊慕次在楊氏企業總經理辦公室裏接到了一個電話。

“看你這愁眉苦臉的，怎麽了？”

楊慕初推門進來，將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

“沒事”，楊慕次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疲憊的神情稍有松懈，他揉了揉額角，笑道：“喝了這麽多年咖啡，還是覺得大哥煮的咖啡最好喝。”

“怎麽，你大哥這麽多年的好處，就這一點點？”

三十三歲的楊慕初依舊如當年一般試圖去揉弟弟的腦袋，手伸到一半卻生生忍住了，他自己也笑了，這樣的舉動太過幼稚，古人雲三十而立，也該有點而立之年的自覺。

“大哥的好處有很多。”

楊慕次又是笑著回答，真情實意，發自肺腑。

“虧你還知道”，楊慕初嗔了弟弟一句，從一旁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阿次，到底出什麽事了？”

楊慕次又喝了一口咖啡，才把下午接到電話緩緩說了出來。

楊家這兩年的生意不好做，饒是楊慕初想盡辦法，也挽不回這兵敗如山倒的頹勢。自從兩年前地圖事發後，楊慕初幾乎肯定鈴木清夫已經對他和楊慕次動了疑心，或者說是加劇了他一直以來對他們兄弟的懷疑。自從那年蕭颯犧牲，上海站的特別行動組全體覆滅，那批無形消失的炸藥就成了楊家兄弟兩人心上的一根刺，紮得他們這兩年來透不出一口氣。

但是鈴木清夫沒有任何動作，即使楊慕次按照重慶的命令在鈴木清夫眼皮底下刺殺了南造雲子，他也沒有任何反應。

韜光養晦，楊慕初也開始猜不透鈴木清夫的心思了。

但是他敏感地察覺到，這兩年日本人加大了對楊氏企業的打壓。現在的楊氏雖然在走下坡路，但仍然是上海商界的龍頭老大，只不過日本人對楊氏的盤查嚴密了許多。好幾次楊慕初有意送往北邊的東西都被日本人扣在了碼頭上，雖然查不出漏洞，拖來拖去，到底楊慕初的計劃還是以失敗告終。

不過這都不要緊，在外人看來楊氏吃緊，在日本人看來只要給足了楊家警告，楊家兄弟兩人一樣向從前一般忠於皇軍——只有楊慕初自己知道，楊氏大量的虧空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當年和雅淑帶著孩子到美國，帶走的是楊氏三分之一的家當。這兩年他暗地裏又轉移了不少產業，楊氏如今不過只是這個門面罷了，只是不知道裏面青黃不接的真相，鈴木清夫究竟知道多少。

楊慕初又和楊慕次聊了幾句，擡眼看見楊九二走了進來。

“老板！”

“什麽事？”

“我們的那批橡膠，被憲兵隊扣在碼頭了。”

“誰的命令？”

“鈴木清夫。”

“我知道了，這件事我來處理。”

老九離開後，楊慕初才轉頭，“看來日本人已經到窮途末路了。”

1944年，日本在太平洋上的海戰形勢已經惡化，在中國內陸雖然國軍在豫湘桂戰場全線潰敗，但是同樣分散了日軍的兵力。衛立煌率領遠征軍在滇西發起反攻，整個戰場形勢開始扭轉，日軍不但兵力不足，物資緊缺也到了一個驚人的程度。無怪鈴木清夫這般縱容手下強搶，楊慕初想，不出一年，就該到攤牌的時候了。

楊慕初約鈴木清夫到聚緣茶樓見面，他一向喜歡這裏，身處鬧市，不改清幽。鈴木清夫到時，楊慕初正背著手看墻上一幅仿顏真卿的書法。

“顏體含蓄渾厚，落筆藏鋒，慕初君以為呢？”

楊慕初挑眉一笑，不知鈴木清夫是在說書法，還是在說自己。

“鈴木君來了，請坐，上茶。”

茶是普通的龍井，楊慕初並沒有太多心思招待鈴木清夫。

鈴木清夫悠閑地用杯蓋撥了撥茶葉，笑說：“慕初君請我來，大概不是喝茶的。”

“明人不說暗話，鈴木君，你我合作時間也不短了，難道你瞧著我楊家如今吃緊，打算過河拆橋不成？”

楊慕初“哐當”一聲，將自己手中的茶杯重重擱在案上。這幅怒容，真是有負適才鈴木清夫給他藏鋒的評價。

“我記得慕初君從前，可沒這麽容易動怒啊！”鈴木清夫依舊悠閑地笑，雖然是舊年的龍井茶，入口的香氣也是不錯的。

“兔子急了也要咬人的，鈴木君，你不是打算要楊家上下近千號人去喝西北風吧！”

“幾船橡膠而已，慕初君，楊氏不至於如此不濟吧？”

楊慕初的怒火稍平，淡淡地道：“幾船橡膠也是我楊慕初的面子，鈴木君，你覺得楊某是這種任人打臉的人嗎？”

楊慕初的語氣很淡，話裏話外卻有一股滲人的寒意。鈴木清夫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不過置之一笑，“慕初君，這是軍部的規定，我也沒有辦法。”

日本人戰事吃緊，橡膠、鋼鐵等戰略物資均被劃為禁品，禁止一切民間交易。楊慕初聽了鈴木清夫的解釋，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這意思不言而喻。從前他們私下的交易，哪一項不是違禁的，也沒見鈴木清夫把軍部的話當回事兒。現在看楊氏江河日下就想來拆臺，那也得看他面前坐的是誰。

“慕初君不相信我的話？”

“鈴木君的話我當然相信，只不過，楊某也得對楊氏上上下下負責啊，多少人的生計壓在楊某一人身上，鈴木君，不知你聽過沒有，中國有句成語，叫做狗急跳墻。”

看著楊慕初這麽急著想要回這批橡膠，鈴木清夫想了想自己在楊氏安插的內線的話，難道楊氏的虧空竟然如此嚴重，他還是不太相信，畢竟楊慕初這個人太狡猾了，他吃過的虧已經夠多，這一次，無論如何要扳回一局。

“慕初君是聰明人，自然不會做狗急跳墻這種蠢事。”

“鈴木君，你就這麽確定楊某人不會這麽做？”

“慕初君，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軍令如山啊，楊氏身為上海商界表率，總要給其他人做個榜樣，你說是嗎？”

“看來鈴木君是打定主意殺雞給猴看了？”

楊慕初沒有再咄咄逼人，他神情變了變，口氣緩和了很多。

‘慕初君誤會了，在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你們做生意講究誠信，我們身為軍人，也必須服從命令，還請慕初君見諒啊。”

“既然如此，楊某也不勉強鈴木先生了。”

楊慕初略略點頭，右手端起茶杯。鈴木清夫明白他的意思，端茶送客，他很識趣地離開了。

楊慕初聽見鈴木清夫下樓的聲音，將杯中茶一飲而盡，叫老九進來吩咐道：“盯著他，看他怎麽處理那幾船橡膠。順便告訴阿次，五天以後，楊氏旗下所有產業，不論工廠碼頭還是銀行，全部停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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