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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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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夜飯很豐盛,四個人吃得都很開心。俞曉江見面前擺著一盤甘蔗燉羊肉,不知想起了什麽,抿著唇輕輕一笑,夾了一塊羊肉送到了楊慕次的碗裏。

楊慕次仿佛與他心有靈犀,頓時苦了臉,“你知道我不愛吃羊肉的。”

“哦?我怎麽記得,當年有人可是吃了整整半鍋的涮羊肉啊!”

“你……”楊慕次咬著牙,想要說什麽又說不出,夾起那塊兒羊肉狠狠地咬了幾口。楊慕初眼睛一亮,知道其中必有故事,笑道:“曉江跟我們說說,你倆這唱的是哪一出?”

和雅淑也很期待,睫毛一眨一眨地望著俞曉江。

俞曉江看了看阿次,“能說嗎?”

楊慕次氣鼓鼓地把嘴裏的肉咽了下去,味道竟是出奇地好。他瞅了瞅兄嫂,嘆了口氣說:“說吧說吧,大哥大嫂聽得開心,也算我彩衣娛親了,聽完故事可別忘給我發壓歲錢!”

另外三個人聽了,一齊笑了出來。俞曉江清麗的臉龐因為喝酒的緣故染上了一層紅暈,她輕咳了一聲,說道:“當年阿次在軍統特訓班的時候,有一回冬天夜裏,他們夜訓結束後,阿次和舍友躲在屋裏加餐吃火鍋,結果被杜旅寧抓了個正著。”

“撲——”楊慕初笑得很誇張,“阿次,你好樣的,吃個火鍋都能被抓。”

楊慕次忿忿地罵了一句:“還不是因為有人打小報告,那個混蛋!”

楊慕初聽了,又忍不住諷刺一句:“還說人家呢,論起告黑狀,你可是祖師爺!”

“什麽?”楊慕次心裏一慌,手中一抖,筷子便掉在了桌上,“大、大哥,你都知道了?”

楊慕初笑罵:“緊張什麽?這筆賬以後再算,你別搗亂,曉江你繼續說。”

“他們宿舍三個人吃得正開心,被杜旅寧破門而入,這夜宵自然變成了夜罰。說起來處座做得也夠絕,罰他們三個在操場跑圈,自己倒坐在中間吃了起來,後來他跟我說,阿次他們幾個的手藝還真不錯。”

楊慕次依舊不服氣,“你還說呢,小輝生生跑得吐了,胃疼了好幾天。”

“要不是小輝病了,處座能那麽輕易就饒了你們?”俞曉江打趣他。

楊慕初想象弟弟在軍校的生活,不禁悠然神往,看起來,阿次在杜旅寧手下,日子也不是那麽無趣嘛。

“不過這和羊肉有什麽關系?”

“等到處座開恩饒了他們三個,他們擡著火鍋回到宿舍,又接著吃上了。”

“三個吃貨!”

“可不是嘛!阿次吃得撐了,自己也胃疼了一晚上,第二天又緊接著參加課程考核,打那以後,阿次看見羊肉就反胃。”

楊慕初看見阿次苦著臉的樣子,夾了一塊魚肉給他:“你喜歡吃火鍋?下次我做給你吃,包管比你弄得好。”

俞曉江與和雅淑對望了一眼,楊慕初遇事抓重點,果然和別人不一樣。

“謝謝大哥。”楊慕次很感激,他眼珠轉了轉,向楊慕初伸出手。

“幹什麽?”

“過年了,大哥不發紅包給我?”

楊慕初盯著他看了一分鐘,笑得無奈而寵溺,居然從兜裏真得摸出了一封紅包遞給他。楊慕次接過去,揭開封口抖了抖,裏面沒有錢,幾張白玫瑰舞廳的舞票悠然落了出來。

楊慕次暗罵楊慕初小氣,幾張舞票就頂了一封紅包,竟還舍不得花錢,選的是自家舞廳。他自是知道兄長一番關懷,只是他和俞曉江,楊慕次不願再想下去,他永遠忘不了榮華最後的那抹微笑……無論過去多少個日夜,他知道他忘不了那一刻血與火的碰撞,心與命的交換。但他更清楚,俞曉江對他情深似水,他無從報答。楊慕次逃避似的想,此身許國,再難許卿。

白玫瑰舞廳裏燈光幽暗,即便是過年,這裏依然人聲鼎沸,紙醉金迷,是永遠不需要挑時間和地點的。楊慕次將思緒從回憶中拉了回來,挽起了俞曉江的手,緩步邁向舞池。

吉爾依舊坐在舞池邊拉著小提琴,臉上掛著招牌似的溫和笑容。楊慕次偶爾一眼瞟到他,暗想大哥總說自己是面癱,他是沒看見吉爾,否則定要改口了。俞曉江的手指在他肩上按了按,兩個人俱是一笑,楊慕次瀟灑,俞曉江嫵媚,兩個人像極了熱戀中的情侶。

“軍火已經送到鈴木清夫那裏了,他雖然沒有松口,但是看他神情,卻是大為心動的,只要有他出面,事情就迎刃而解了,日本人總不會查自己人。”

“阿次,你和飛雪同志兵行險招,務必小心,鈴木十分狡猾,謹防有詐。”

“就算有詐,也是我先詐他,你放心,我一定謹慎行事。”

俞曉江並沒有放心,“阿次,不知怎麽了,我總覺得,日本人最近太平靜,平靜地不可思議。”

她眉間的一抹憂色清清楚楚地映在楊慕次眼底,像湖水碧波的上小小漣漪,攪動了安靜的美感,又平添了幾分別致。楊慕次眨了眨眼睛,把楊家最近遇到事情告訴了她,楊慕次發現,自己越來越需要一個傾聽者。

“這麽說,暗中策劃這一切的,是田中櫻子一派的餘孽?不會是日本軍部的意思嗎?”

“應該是,我從鈴木清夫的嘴裏明裏暗裏打聽到,雷霆計劃的失敗令田中家族顏面大失,田中櫻子的哥哥因此被解除了軍職。日本人野心不死,在東北的細菌戰計劃並沒有停止,可惜我什麽都做不了。”

楊慕次的眼神迅速暗了下來,他潛伏在敵人的身邊,他能看到悲劇的發生,可他無力阻止,無能挽回,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一忍再忍。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阿次,不要輕視自己。”

俞曉江踩著舞步,將他向人少的角落去,這裏迷離的燈光、柔媚的歌聲、歡快的笑語,為他們提供了最好的掩護。舞臺上唱歌的辛麗麗目不轉睛地盯著舞池中的兩人,臉上神色陰晴變幻,心中不知在想什麽。

“我知道。”

俞曉江聽見阿次堅定的話語,知道他心意未變,便放下心來,步子也輕松了許多。辛麗麗一曲終了,臺下頓時爆發出如雷般的掌聲,辛麗麗提取裙擺,優雅地一鞠躬,也不顧眾人口口聲聲喊著“Encore”,徑自走了下去。

俞曉江見她向自己與楊慕次這邊走來,便停了步子,拉著楊慕次走出了舞池。楊慕次奇道:“你怎麽有點怕她?”

俞曉江素來穩重大方,行事從不矯揉造作,見阿次如此問,便誠實地答道:“在學生面前打情罵俏,有點不自在,尤其調情的對象還是自己的另一個學生。”

楊慕次伸手抱住她的腰,口中輕聲道:“老師在軍校的時候不是教過我們,無論何時何地扮演何種角色,都要完全將自己融進戲中去嗎?忘了自己,才是最高境界。阿次不才,請俞老師示範一下吧。”一邊說,身子緩緩向俞曉江貼去,快要觸到她身體的時候,卻被俞曉江輕輕推開。

“老師?”楊慕次挑著眉毛看她。

俞曉江的目光卻斜向一旁,“有人來了。”

確實有人來,卻不是沖著他們。舞池的另一邊,辛麗麗的纖纖腳步被淺野三郎攔住了。她左顧右盼,也沒看見南造雲子的身影。辛麗麗嘟起嘴,臉頰上的胭脂在燈光的潤澤下,仿佛開了一朵嬌艷的牡丹,一陣幽香就飄到了眼前。

辛麗麗精美的妝容上表情宜喜宜嗔,盯著淺野三郎不放:“淺野先生早就名花有主了,還拿麗麗來開心嗎?你的美人呢,怎麽沒見她?”

“美人見了你,早就無地自容自慚形穢遁逃千裏了,那還敢自取其辱?”

淺野三郎拽著成語,笑著抱住了她,就把她往舞池裏拉去,不曾想被辛麗麗狠狠一把甩開。淺野一陣木訥,撫著自己被拍疼的手背奇怪,她一個嬌滴滴地小歌女,怎麽力氣這麽大?

另一邊的楊慕次和俞曉江看了一出西洋景,幾乎笑得喘不過氣來。俞曉江拍了拍楊慕次, “淺野找上辛麗麗,沒有別的用意吧?”

“起初是為了擺脫南造雲子的糾纏,後來……”楊慕次斟酌著,“後來我就不知道了。”

“他們兩個走得太近,不是好事,你抽空提醒一下麗麗,冬眠蟄伏的小青蛇,要守好自己的本分。”

這話說得甚是淩厲,楊慕次在恍惚間甚至又看到了那個冷面教官的影子。他不禁喃喃自語,“守好自己的本分?”

“阿次,你有心事?”

楊慕次拽著俞曉江找了一個僻靜處坐下,向服務生要了一瓶威士忌。那服務生甚是乖覺,看見二少爺冷著臉,用最快的速度送上酒和水果。楊慕次開了酒,倒了兩杯。

“怎麽了?”

楊慕次掏出一張報紙展開,指著角落裏刊登的一篇書刊廣告對她說:“這是怎麽回事?”

俞曉江眼眸中笑意不散,語氣卻不客氣:“這次的任務與你無關,你目前的主要任務是護送那批軍火出城。”

“與我無關?那我大哥調虎離山是什麽意思?”楊慕次皺著眉頭,喝了一口酒,酒水很冰,他嘶了一口氣,哐當一聲放下酒杯。

“對不起,阿次。”

“沒關系,我知道,組織紀律。”

“你要回去了嗎?”

楊慕次猛地擡頭,他驚訝於這個女人又一次準確無誤地看清了他的心事。他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給俞曉江,“我今晚有些莽撞,你會怪我嗎?”

“正好相反,我很高興。”

楊慕次憋了一肚子委屈回到家,正值年節裏,街上的喜氣還沒散,只是在他看來,那喜氣多了幾分不自在的味道,他們在別人的地盤裏,過自己的節日,楊慕次看到自家門口紅色的春聯,覺得那顏色實在過於刺眼。

剛一進門,他便覺察到不對勁。客廳中靜悄悄地,楊慕次攔住經過的女傭,問了一句,得到的答案是“家裏來客人了,和先生在書房談事情”。

客人?楊慕次冷笑一聲,八成就是共產國際的特使吧?還專門跑到楊家來,楊慕次猜到是誰了。他躡手躡腳地走到書房門口,放平了呼吸,身子貼著墻壁,耳朵像門縫邊移去,聽人壁角這種事,他素來擅長。

書房裏,楊慕初坐在在沙發上,手中握著一袋拆了封的牛肉幹,一塊兒一塊兒往嘴裏送,吃得很開心。楊慕次看見他這幅沒正形的樣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榮升坐在旁邊,沒好氣地說:“阿初!那是我帶給雅淑和我侄子的!”說著便一把把他手裏的袋子搶了過來。

楊慕初看了看他手中的牛肉幹,又看了看榮升,委屈地說:“少爺,雅淑不愛吃辣的,至於你侄子,還沒個影呢!你先讓我吃了吧,好久沒吃你買的東西了。”

“你……”榮升笑也不是氣也不是,他在重慶也聽聞了楊慕初在上海灘殺伐決斷的名聲,哪知道這次回來,看到的依然是記憶中那個阿初,頑劣任性是不敢的,偶爾淘氣撒嬌,他才能感受到做哥哥的快樂。

榮升不經意地瞥了一眼手中的東西,嘆了口氣說:“都做父親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一樣。”

楊慕初剛抓了一塊牛肉幹,聽到他的話,便沒在向口裏送去。“您不是總說,要我保持純真的本性嗎?”

屋外的楊慕次聽了,恨不得一巴掌向他哥的頭上招呼過去。純真不是貪吃!他就是仗著榮少寵他!楊慕次想起當初找榮少告狀的事情,自己被榮升一頓奚落,楊慕次本就委屈,現在愈加不忿,楊慕初,你還好意思找我算賬!

書房裏的榮升仿佛聽見了楊慕次的心聲,擡手在楊慕初頭上敲了一下,端起臉色訓道:“純真不是天真!你是不是把我說的話全都忘了?”

楊慕初放下手中的東西,正色道:“阿初不敢忘,少爺曾說,遼東白鶴,尚尋華表;海中玄鳥,猶記烏衣。您這次回來,總不是為了葉落歸根的。”

榮升無端陷入了沈默,他的弟弟比他看得更遠更深。楊慕初笑了笑,拽了拽榮升的衣角:“少爺怎麽了?”

榮升拍了拍阿初的後背,“沒什麽,我在想我們在英國時的日子”

“少爺想起了什麽?”

“想起威廉問你,想不想要一個弟弟,結果你幹脆利索地回答,堅決不要,敬謝不敏。阿初啊,你算是一語成讖了。”榮升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殊不知那個“敬謝不敏”的弟弟正躲在門口,怒氣洶洶地偷聽。

“少爺!”

阿初微微撅著嘴,兩只眼睛明亮地好像滲入了月光,宛然還是少年時的模樣,只是聲音有些氣惱。

“阿次又不在,你緊張什麽?”榮升繼續打趣他。

阿初撓了撓腦袋,頗不好意思,“那時候還小,哪裏想得到以後的事?看你做長子做得那麽辛苦,時時憂心,事事周全,我心裏就想,換我做哥哥,攤上這麽一個任性妄為的弟弟,是決計不幹的。”

“任性妄為?這就是你給自己的定位?很精確嘛!”

“少爺!我就是打個比方!”楊慕初接著說。

“那你對自己是什麽定位?”

“聰明能幹,英俊瀟灑!”

榮升聽了,勉強咽下去一口咖啡;門外的楊慕次聽了,強忍住自己一腳踹開門的沖動。

“大言不慚!”

榮升笑罵了一句,又喝了口咖啡潤了潤嗓子,道:“不和你開玩笑了,阿初,你很清楚我回來的目的。”

楊慕初眼珠一轉,搖頭說:“我不知道。”

榮升站起來,走到阿初面前,微微一笑,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靠近他的耳朵輕聲說:“你知道的,柯九思的《橫竿晴翠圖》”。

“柯九思?是什麽東西?”

榮升看他眼睛裏閃爍著狡黠的光芒,知道他揣著明白裝糊塗,又不忍出言苛責,平心靜氣地說:“你從謝老爺子那裏弄來的畫,小東西,你老實點,我就不追究你那檔子舊事了!”

“什麽事?”

“還裝呢?你那幾船藥是哪裏來的?壓低了價錢做買賣,幾位世伯狀都告到我這兒來了。”

楊慕初心裏一緊,臉上立時堆出討好的笑容,仰頭沖著榮升,怯怯地道:“少爺生氣了?”

榮升黑著臉看他,過了一會兒,自己也繃不住笑了:“不生氣,我自然知道你有你的理由。但是阿初,那幅畫,我一定要。”

楊慕初點點頭,又搖搖頭。榮升見了,急道:“什麽意思?”

“就一幅畫,給了少爺,阿初就沒了!”

榮升斷然沒想到是這個答案,他腦中靈光乍現,對著阿初故作高深地一笑:“沒事,我再畫一幅給你!”

“你畫的畫,能比得上人家大畫家嘛!”楊慕初抱怨了一句,問道:“少爺這次回來,還有別的事嗎?”

“榮家在上海的產業還有些沒有料理完,我來處理一下。”

“關於剩下的幾家藥行?”

“怎麽?你想要?”

楊慕初很自然地點點頭,“楊氏並沒有涉足醫藥行當,少爺覺得我這個時候出手,合適嗎?”

“阿初,你老實跟我說,是不是楊家的生意遇到麻煩了?”

“大麻煩沒有,小麻煩不斷。我想先收手一部分產業,轉移到香港去,以應來日之變,備不時之需。”

“要我幫你做什麽嗎?”

“暫時還沒有,如果需要,我一定找少爺幫我。”

榮升點頭,不假思索地說:“既然你想要,我把剩下幾家藥行轉給你就是了,我很高興你願意涉足醫藥業。”

楊慕初低下了頭,是因為在此之前,我快忘記我是個醫生了嗎?他想起那一日,在英倫燦爛的陽光下,充滿朝氣的誓言:

我願在我的判斷力所及的範圍內,盡我的能力,遵守為病人謀利益的道德原則,並杜絕一切墮落及害人的行為。無論到了什麽地方,也無論需診治的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民是奴婢,對他們我一視同仁,為他們謀幸福是我惟一的目的。我要檢點自己的行為舉止,不做各種害人的劣行……

他幾乎要忘了希波克拉底誓言的內容,但是記憶,如此久遠,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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