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55章

關燈
? 楊慕初第一眼看到杜旅寧的時候,甚至比楊慕次還要吃驚。杜旅寧的眉梢鬢角已經有了些許花白,一張臉依舊不怒自威。他和杜旅寧的會面被安排在聚緣茶樓,這裏是軍統上海站的地下據點之一。

他們兩人在楊慕次安排的雅間裏坐下,立刻有跑堂的夥計送上一壺熱茶。杜旅寧笑道:“你應該喜歡喝咖啡才對。”

楊慕初沒有答話,他身旁站著的楊慕次見狀急忙給他和杜旅寧一人倒了一杯茶。楊慕初和杜旅寧同時擡頭看了阿次一眼,杜旅寧悠悠說道:“阿次,你先出去,我和你大哥談談。”

楊慕初看看大哥,見他眉目中全是淡定自若之色,會意地退了出去。等到他出去後,楊慕初這才開口:“杜處長仿佛很了解我?”

杜旅寧品了一口茶,趁這空隙理了理思路,眸中不由帶出幾分深沈。楊慕初見他情狀,也微笑著喝了一口。茶很好,白瓷底色之下細葉如鉤,一層清高淡爽的霧氣隨之浮起。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杜旅寧一句話,算是回答楊慕初剛才的問題。楊慕初放下茶盞,搖頭道:“你我並不是敵人。”

“在我的印象中,這是我們第一次友好的見面,楊先生”,杜旅寧擡眸看著楊慕初,“我很疑惑,你為什麽會選擇這條路?”

杜旅寧看著楊慕初,楊慕初的雙眼卻盯著桌上的茶盞,他的聲音自濛濛的水霧中響起:“如果我說是為了阿次,你肯定不信。”

杜旅寧卻沒有料到他會這麽說,他的臉上露出溫雅淡笑,看不清內心波瀾。杜旅寧知道,楊慕次一直站在門外,雖然他未必能聽清屋中兩人的對話,但是,杜旅寧忽然很想知道,在阿次的心中,老師和兄長,究竟誰的分量更重一些?

楊慕初依舊沒有擡頭,杯中茶水清澈,清楚地泛出面部的倒影。那一雙眼睛靜冷深邃,仿佛孤峰寒冰,不含一絲情緒,不帶一分遲疑。

“我明白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看來楊先生與阿次一樣,赤子胸懷,忠心可鑒。”杜旅寧幾句話說得冠冕堂皇,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信,遑論是楊慕初。楊慕初終於舍得擡頭看他一眼,覆又端起茶盞啜飲一口,才幽幽說道:“杜處長是明白人,你我何必暗室相欺呢?若不是你們當初那一出李代桃僵,楊某此刻早已逍遙海外,哪能混到如今人人喊打的地步?”

杜旅寧面子上掛不住了,當初殺兄助弟李代桃僵,本就是軍統下的一步死棋。若不是楊慕次這個籌碼實在太大,誆得楊慕初生生入了局,未必會有今天一副局面。杜旅寧目視楊慕初,想要說兩句抱歉的話,卻又說不出口。只好幹巴巴地道:“軍統局行事雖然狠毒,但也是為了大局,當此國家危難之際,楊先生舍卻一條命,於天下有大用,你是商人,這筆生意,不算虧本吧?”

楊慕初冷笑,“何止不虧本啊,簡直賺大發了。不管是什麽陰險卑鄙的舉措,只要沾上天下蒼生四個字,都變得光明磊落,是吧,杜處長?”

他語氣不善,杜旅寧一驚,楊慕初太難對付,卻不知道局座以其弟制其兄的策略,到底能不能奏效?

楊慕初看穿他心中所想,揚眉看向門外,壓低了語調:“我就這麽一個寶貝弟弟,杜先生,楊某既然拿了戴老板的委任狀,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麻煩下次,不要再拿舍弟做籌碼了吧?”

他的聲音中已有幾分狠戾,杜旅寧心頭震蕩,手底的茶險些自杯中溢了出來。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現在的楊慕初,比之當年綁架他的那個,更加陰毒可怕。其實從他上次暗算周偉龍,自己便應該警醒,楊慕初早已不是當初學成歸國那個單純的年輕人了,上海灘一出華麗的“王子覆仇記”人人稱頌,楊慕初也是從血泊中走過來的亡命之徒啊。

“當然,阿次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又幾次救我性命,我們之間的情誼,並不亞於父子,杜某也不願意阿次有事。”

楊慕次輕聲道:“父子情誼,有時候是靠不住的。”

“呵呵”,杜旅寧笑道,“兄弟情義,有時候也靠不住啊。”

他們二人從一開始便心存芥蒂,這一番唇槍舌劍,誰也沒有占到便宜。杜旅寧見二人的談話始終沒有切入正題,心下微微發急,他不像楊慕初,後者如今在上海灘可以橫著走,自己卻必須隱藏行跡,用最短的時間完成任務。

楊慕初的目光無疑中向窗外望去,卻看見了一副有趣的景象。臨街一戶生煎鋪子外面,一個小乞丐偷了案上擺著的幾個生煎包,不巧被鋪子裏的老板娘發現,此刻老板娘扭動著肥胖的身軀,手裏握了一根掏爐子的鐵釬子,正追著那小乞丐滿街打。

杜旅寧見他目光有異,便也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正看到這幅打人罵街的景象。“楊老板什麽時候也對小人物有興趣了?”

楊慕初收回目光,向杜旅寧笑道:“小人物說不定也會改變歷史,杜先生,我們言歸正傳吧。”

那個偷包子的小乞丐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跑得無影無蹤,街上的一切漸漸恢覆了正常,老板娘的身子縮回鋪裏,嘴裏依舊罵罵咧咧,行人看客卻只當一出閑來娛樂的戲碼罷了,飛揚的塵土背後,依舊是一張張冷漠而陌生的臉,沒有人會註意到角落裏一雙雙銳利的眼睛,也不會有人發現樓上兩個看似閑淡卻滿腹詭秘的身影。

上海日租界裏,鈴木清夫的府邸是一幢豪華的歐式別墅,然而的裏面裝飾卻全是中式風格。房子的周圍站著日本憲兵守衛,從大門進去,是一間寬敞的大廳,墻上掛著一幅字,正是鈴木清夫自己最為得意的手筆,系著他畢生理想的《懷良回書》。

鈴木清夫走進他的書房,長條形紫檀桌後木架上擺放著兩把日本武士刀,墻壁上掛著的太陽旗上寫有“武運長久”的字樣。一名身穿少佐軍裝的日本特務正站在桌旁,看見鈴木清夫進來,立刻向他行禮:“指揮官閣下!”

鈴木清夫點頭:“高橋君,對於你的歸來,我很高興。”

高橋石川道:“為帝國效力,是我的榮幸。”

鈴木清夫聞言淺笑不語,高橋石川是他一手培養的王牌特工,不同於瀧澤久保忠直坦誠,高橋石川為人靈活機動,一直奉命潛伏於中國,是他埋伏在軍統的一枚重要棋子。“按照你的說法,杜旅寧已經到了上海,是不是?”

高橋石川在一瞬間繃直了雙腿,他答道:“是,他已經到了上海。”

鈴木清夫的目光合攏墻上的太陽旗上,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時至今日,中國戰場的形勢並不像他們想象的順利。“他的行蹤和目的,高橋,你的情報太簡略了。”鈴木清夫強行將語氣中的不滿壓下去。

高橋石川自從見到他起便十分緊張,背上一層又一層的冷汗涮下去,軍裝裏面的襯衣便像是從水中撈出來一般。鈴木清夫的問話讓他無所適從,然而又不得不回答:“對不起,長官,我們無法得到更多的情報。”

鈴木清夫的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砰”的一聲,沈重厚實的檀木桌沒有晃動,桌上的文件卻散了一地。鈴木清夫的手在桌上拍得生疼,然而這種疼痛讓他的神志在瞬間恢覆了清明。他轉頭看向高橋石川,後者不敢承接他幽深的目光,空氣中似乎流動著無窮而無形的壓力,高橋石川覺著自己的心在以一種不正常的節奏咚咚跳動,幾乎要跳出了胸膛。

“他懷疑你了?”鈴木清夫冰冷的聲音打破了這種沈悶,高橋石川突然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沒有,但是他並未相信過我們,除了他身邊幾個最親信的下屬,沒有人知道他的行蹤和目的。”

鈴木清夫深知那個從未蒙面的對手的狡猾,對於高橋石川的說詞表示認可,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無論用什麽辦法,盡快弄到杜旅寧的行蹤和目的,高橋君,我必須提醒你,不要辜負你對帝國和天皇陛下發下的誓言。”

“是,指揮官!”

高橋石川奉命離去,鈴木清夫繞到桌後坐下,他眉心淡擰,整個人已經陷入了憂慮之中。杜旅寧的目的究竟是什麽,自己現在真是腹背受敵啊,他苦笑著,隨即伸手摘下了桌上的電話,“叫瀧澤大佐立刻來見我。”

高橋石川的作為並不讓他滿意,在中國經營多年,依舊無法打入敵人的核心。但是他明白,中國也是一個人情社會,為了防止高橋石川的身份暴露,他們不可能給他做出多麽出色的簡歷,一個背景資歷均不出彩的人,在軍中混到今天的職位,已經很難得了,這種事情容易矯枉過正,不想引起懷疑,就只能藏匿在人群之中。

瀧澤久保進來的時候,鈴木清夫剛剛小憩醒來。他擦了一把臉,看見謹立在旁的瀧澤久保,肅聲問道:“電臺的事情查得怎麽樣?”

鈴木清夫從到達上海的第一天起,他敏銳的嗅覺便察覺到,上海與重慶之間一定有一部秘密電臺在暗中聯系,前幾次任務的失敗更讓他相信,不止是一部電臺,甚至是多部,在他的眼皮底下將帝國的情報源源不斷地送出,信息的終端也不僅僅是重慶,還有延安,甚至包括香港。然而令他氣惱的是,迄今為止,在破獲軍統或者中_共地下電臺一事上,他沒有任何建樹。鈴木清夫深知,他的不作為很容易招人詬病,尤其是關東軍內部始終有人對他虎視眈眈,因此他將辦公地點更多時候選在了家裏,謹防在特高課裏,南造雲子暗中掣肘,他不想步土肥原賢二的後塵。

“報告鈴木長官,我已經在全城安裝了近三十架探測器,從各個方位不斷搜尋電波,還增派了五輛偵聽巡邏車,在各街道穿插搜索,只要電臺再次啟動,相信我們很快便能找到它的具體位置。”

“你幾乎動用了特高課的全部力量,瀧澤君,我希望聽到真正的好消息,而不是這種空洞的說詞。不要讓我像懷疑高橋石川一樣,懷疑你的辦事能力。”他的語調不高,字句中卻含著凜冽的殺氣。瀧澤久保聽到“高橋石川”四個字,無意放松的脊背微微挺直,心中如一個滾雷瞬間炸開,高橋石川,難道他回來了?

瀧澤久保擡起頭,行了一個軍禮,“哈伊!請長官放心,我將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任務!”

鈴木清夫對於瀧澤久保大體上還是放心的,見他如此態度,也不再多說。他換了另一個話題:“楊氏公司沈船的事情,你聽說了嗎?”

瀧澤久保作為鈴木清夫最得力的助手,對於他與楊慕初私下的交易還是知道一二的。他點點頭,又問鈴木清夫:“您怎麽看?”

沈船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鈴木清夫玩味似的一笑,“楊慕初說貨船在長江上撞到了我們華中駐軍進行炮火演習,被迫調整航道,因此觸礁沈沒。瀧澤君,你相信他的話嗎?”

瀧澤久保平素木訥的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您不相信嗎?”

鈴木清夫反問:“你覺得我應該相信他?”

瀧澤久保不解地點頭:“楊慕初和您一向私交甚好,他沒有理由在這種事情上拆您的臺。何況他是上海灘出了名的守財奴,不至於把自己公司的東西扔進長江裏打水漂。聽說楊家認定了是租來的貨船有問題,致使連船帶貨一起翻在了水裏。”

鈴木清夫沒有否認他的說法,也沒有肯定,他一直對這件事半信半疑,楊慕初的解釋和瀧澤久保的猜測順理成章,順到讓他無法相信。但是如果這件事是楊慕初故意為之,他想象不出他的目的。那幾船藥翻在長江裏,對自己沒有多大壞處,對楊慕初,也沒有一絲好處。他漸漸調整呼吸,放松思緒,楊慕初的事情並不重要,當務之急是杜旅寧的到來以及電臺的下落。鈴木清夫的覺得自己今天真是撞了鬼了,先後召見高橋和瀧澤,卻沒有一個人能帶來振奮人心的消息。不知是自己時運不濟,還是對手運氣太好,這一次,他必須釣到杜旅寧這只大魚,來堵住軍部那幫人的嘴。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