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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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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慕次從驟然從夢魘中驚醒,他一把推開身上的薄毯,伸手抹了抹額頭,掌心濕漉漉的,竟全是汗水。他又夢見了最後一次看見榮華的情景,榮華開著車,微笑著向他撞來,那樣殘酷決絕的離別,沒有只言片語,也不能有漫天哀思,唯有一場熊熊烈火,為他們短暫的愛情唱了一曲挽歌。

楊慕次起身推開窗子,他微微仰面,清眸半闔,所有的星光與月色驟然落入眼底,一些往事浮上心頭,忽然變得細膩而精致,他看見記憶裏的影子在眼前一一從眼前走過,有榮華,還有……俞曉江。

他想起白日裏去學校找俞曉江的情形。與平常一樣,他依舊帶著一束玫瑰,而這僅僅是一種習慣,他習慣演好每一個角色。然而到了學校門口,卻看見俞曉江正在花壇邊,與一個年輕男子相談甚歡。一叢白玉蘭在她身後開得燦爛,楊慕次甚至能聞到玉蘭花開的清香,清清淡淡沁人心脾。俞曉江的臉上綻著明朗的笑,楊慕次註意到,她今天穿著淡藍色的旗袍,上面也繡著白玉蘭,整個人站在花樹邊,竟似要融到了花朵中去。楊慕次的心在那一剎那有一絲不舒服,她在與誰交談?楊慕次突然有點不想再等下去,他按了幾下喇叭聲,驚醒了不遠處正在交談的兩人。

俞曉江看著他捧著玫瑰走過來,又跟那人說了幾句,這才向他走來。楊慕次將花遞給她,輕聲問道:“那人是誰?”

俞曉江淡淡回答:“一個朋友,也是學校的同事。”

楊慕次扭頭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看樣子斯斯文文的,像是學校的老師。俞曉江笑著說:“謝謝你的花。”楊慕次買的花自然都是最好的,濃郁的花香在兩人身前縈繞,他卻覺得,沒有玉蘭花香好聞。

“有什麽情況嗎?”俞曉江挽著楊慕次,說的話卻無關風月。

“我大哥已經去見他的線人了,很快可以拿到情報。至於蔣歐,依然沒有他的下落。”

“我明白,阿次,我打算將這件事向重慶那邊報告,雖然處座刻意避開了我們,但是我們不能當做什麽都不知道,主動一點,或許可以降低他對我們的疑心。”

兩人交換了信息,沿著馬路一直向前走,卻再也沒有多餘的話說。走到路的盡頭,楊慕次驀地發現他們今天的“約會”該結束了。

“我……”楊慕次松開俞曉江的手,有些尷尬地望著她。“我……我大哥請你去我們家過節。”

俞曉江心底浮起一絲黯然,她卻將自己的情緒控制地很好,“我不去了,你們一家人團聚不久,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楊慕次看見她搖頭,知道這位教官的性情外柔內剛,她不想做的事情,沒有人能勉強。不知道為什麽,他竟有些難過。

楊慕次擡頭,巨大的天幕無窮無盡,他的回憶止於俞曉江離去時孤獨而堅韌的背影。楊慕次任憑清涼的夜風拂上自己的臉,他使勁兒搖搖頭,問自己,我在想什麽?我愛的是榮華。

可我為什麽會難過?

楊慕次回答不了自己的問題,他黯然垂眸,低低一嘆,身心早已不屬於自己,再難容下他人了。想起白日裏與俞曉江交談的那個男子,若她心有所屬,他不該毀了她大好姻緣。可是,楊慕次強壓下心中的苦澀,我的難過與痛苦又有誰能看到?榮華,你看到了嗎?

楊慕次整個後半夜就這樣站在窗邊,月移星動,雲開霧合,榮華,你又在哪裏呢?

楊慕次昨晚沒有休息好,早上下樓,難免又被楊慕初教訓兩句。他心中抱怨楊慕初規矩太大,不許抽煙喝酒定量也就算了,現在連睡不好覺都成了罪過。不過看著大哥窩在沙發裏一本正經看報紙的模樣,楊慕次忽然就覺得是自己太小氣了,幸好大哥沒給他立什麽晨昏定省的規矩,不然這日子真過不下去。

“你在看什麽?”

楊慕初沒回話,直接將報紙遞給他。

楊慕次接過來草草看了一眼,“上海市銅價大漲?”楊慕次猶疑未定,一臉驚詫。“是你搞的鬼?”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訣竅所在,大哥這是什麽意思?

楊慕初點頭,“雖說現在在打仗,不過我們在商言商,生意總還是要做的。”

“你別告訴我你弄這麽大陣仗出來,是想把賣銅給日本人?”

楊慕次拿了一杯牛奶遞到唇邊,卻喝不下去,他幹脆坐到楊慕初旁邊,等著他回答。

“我不賣給日本人還能賣給誰?你們蔣委員長?還是你們j□j?”楊慕初看著弟弟含了慍色的臉,笑道:“阿次,你還是不明白,做漢奸也是一門藝術啊,日本人要打仗,要制造武器,需要銅鐵,鈴木清夫向我開口了,我能不賣給他?”

楊慕次知道他心裏肯定不是這樣想的,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銅價大漲,鈴木清夫能心甘情願地做這個冤大頭?”

楊慕初雙手一攤,“很抱歉啊,現在行情就是這樣,日本人不買,我就賣給德國人好了,反正希特勒也要打仗。”

“你就不怕鈴木清夫跟你來硬的?他要是直接派兵去咱家廠子裏把東西拉走,你怎麽辦?”

楊慕初仿佛成竹在胸,“他不會的。”鈴木清夫好不容易保住上海灘的繁華昌盛,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他不會亂來。

楊慕初問阿次,“知不知道是誰建議鈴木清夫,讓軍部找我買東西的?”楊慕次又是一驚,“是他?”

“不錯。”

楊慕次又疑惑:“我之前去倉庫看過,咱家的貨沒有那麽多數量供應日本華東軍部,大哥,你要從哪裏調貨?”

楊慕初笑瞇瞇地盯著他:“阿次,你忘了?日本產銅啊!”

楊慕次驚得說不出話來,他想從日本人手裏進口銅材,再反手賣給關東軍?可是,他怎麽能確定他的進價會比出價低呢?

楊慕初似是看出了他的疑問,直接說道:“我找淺野三郎搭的線,從大阪走私兩船銅材過來,如今日本政府進行軍事管制,軍購的價格極低,我給他們的價錢高了兩成,貨源和數量不是問題,你放心,咱家虧不了。”

楊慕次自然不擔心虧本的問題,在楊慕初手上,楊家輕易吃不了虧。但他還是不放心,“你說日本銅價低,鈴木清夫為什麽要找你買?”

“他不找我買,上哪兒撈油水去?”

楊慕次點點頭,大哥這一招夠狠,算計了大小一群日本人不說,還給自己落了個擁護皇軍的美名,誠然如他說,做漢奸確實是一門藝術。他幽幽嘆了口氣,楊慕初奇道:“你嘆什麽氣?”

“我是可憐鈴木清夫,他也算一世梟雄,偏偏遇上了你。”

楊慕初笑得極為猖狂,“誰讓他犯了我呢?”

“也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讓日本人吃虧,是好事。”楊慕次忙不疊地讚同他哥的意見,楊慕初現在這個樣子,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陰險,三個字,太陰險。

楊慕初伸出右手食指在阿次臉前晃了幾晃,“不不,阿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是你的邏輯。我的規矩是,人不犯我,那就是等死。”

楊慕次聽得心寒,“那人若犯你呢?”

楊慕初悠悠哉哉地答道:“那他就是找死。”他轉過頭看看阿次,“你說呢?阿次?”

楊慕次站起身來,“我出去了。”他早飯也不吃了,朝大門方向走去,才走了兩步就聽見楊慕初呵斥了一聲:“回來!”

他聽見楊慕初的聲音中隱有怒意,便再也邁不動步子,腦中迅速回想,自己這些天好像也沒有犯什麽錯誤。

楊慕次走過去,垂手立在大哥身前。“大哥?”他試探性地叫了一聲。

“你什麽時候進的倉庫?”

楊慕次立刻意識到他剛才說露了嘴,但是後悔已經來不及了,現在只能坦白從寬。“就是你把我趕出去的那幾天,我……我們在皖南的抗日支隊需要一批藥物,日本人在上海查得緊,所以……”他說不下去了。

楊慕初沒有擡頭,目光停留在那張報紙上。“看守倉庫的都是金龍幫的人,你怎麽進去的?”他曾下過嚴令,除非他發話,任何人都不能進去,畢竟那裏面還有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不過他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問了一個多麽白癡的問題,就憑著阿次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哪裏還需要他發話?

“故技重施?楊慕次同志,貴黨真把我當傻子嗎?”楊慕初冷笑著,端起那杯冷了的牛奶喝了一口,強壓住胸中的火氣。“既然你們有需要,為什麽不來找我?”

楊慕次低下頭,“事急從權,再說,我也不知道,你……那些天,我也不適合跟你聯系……”他又說不下去了,大哥那樣驕傲的人,質疑黨派,藐視權貴,他愛國,卻未必會愛他們這個在野黨。

楊慕初驀地站起來,擡手重重給了他一巴掌,“你真把我當漢奸嗎?”他的聲音顫抖著,竟有一絲憤怒與辛酸。

楊慕次被他打得身子一顫,他急忙辯解:“不,大哥,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只是、只是……”

“只是習慣了自己解決一切問題,所以你不來找我,是嗎?阿次,只要是抗日的隊伍,難道我會不支持?阿次,連蔣介石都會說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皆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難道我還不如他?”

“對不起,大哥。”

楊慕初搖搖頭,“自從你認了我這個大哥,我聽到最多的就是這句話。阿次,這種你冒充我我冒充你的游戲,玩不膩嗎?”

楊慕次這才知道大哥在生氣什麽,他不怪他不告而取,只怪自己又用了這種不太光明的手段,他應該告訴大哥的。他剛要說“對不起”三個字,想起他剛才的話,又生生咽了回去。

“楊家的產業有你的一半,不論你要拿去做什麽,只要於國有利,我都不會反對。但是阿次,麻煩你下次做事之前,跟我打聲招呼行嗎?”

“對不起,大哥,從前是我想錯了,以後只要無關紀律,我都不會再瞞著你。”

楊慕初一番苦心,他又怎麽體會不到?兩個人太看重情義,皆搶著把千鈞重擔往自己身上攬,但是現在早已不是一個人就能扛動的時代了。楊慕次輕聲說:“你也別瞞著我。”

楊慕初坐回沙發上:“只要無關紀律。”他一句話說得輕飄飄,阿次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消氣,只好又試探了一句:“大哥,阿次願意受罰。”

“好,你自己去找根藤條來。”

阿次楞在了原地,他在說什麽?楊慕初見他沒反應,提高了語調:“你不是願意受罰嗎?”

楊慕次一張臉頓時苦了,難道真要挨打?他環顧了一圈,楊家哪有這種東西?阿次無奈地走到花園裏,折了一段竹竿回來,這竹子還是他親手移植過來的。楊慕初依舊保持著看報紙的姿勢,阿次雙手捧著竹桿遞給他。楊慕初卻沒有接,看見阿次緊張害怕的樣子,他突然呵呵地笑了,“你也會害怕啊!”

楊慕次知道自己又被大哥耍了,想發火又不敢,只好幹瞪著阿初。楊慕初說:“這竹子送你了,下次再惹我生氣,自己拿著來領罰吧。”他看看阿次的臉又說:“好像也沒怎麽樣,夏躍春不會看出來的。”

“你怎麽知道我要去找夏躍春?”

“我猜的。”楊慕初挑挑眉毛,“剛才我打了你,你不怪我?”

楊慕次想說你又不是第一次打我,也不大可能是最後一次,我哪裏敢生氣。他搖搖頭:“阿次該打。”

楊慕初有一點心疼,拍拍他的肩膀說:“說得我都不忍心罰你了。”

楊慕次急道:“你不是不打了嗎?”

“本來想罰你面壁思過的,不過我知道你今天有任務。算了,下次一起跟你算賬。”

楊慕次惡狠狠地想,沒有下次,絕不會有下次。他是有事要去找夏躍春,不過現在,他忽然想聽聽大哥的意見。

“我們想到了一套鏟除鈴木清夫的方法。”

楊慕初心道,你們上級領導想得倒是挺好,只可惜他還不知道,那是一個多麽可怕的對手。不過,如果計劃可行的話,也不妨一試。

楊慕次接著說:“鈴木清夫用‘刺客’作魚餌來釣我們,我們也可以趁機將他拖下水。”

“你打算怎麽做?”

“讓鈴木清夫知道我們已經找到了蔣歐並且與他接頭,以他的謹慎,一定不會放過這個將我們一網打盡的機會。但問題是,怎麽才能讓鈴木清夫知道這個消息?如果刻意放話出去,那老東西恐怕很難上當?”

楊慕初眼睛一亮,“蔣歐手裏有電臺嗎?”

楊慕次想了一分鐘,“你是說給他發報?讓日本人偵聽到?”楊慕初搖搖頭,“日本人輕易破獲不了我們的密碼,再說,我們也不能讓他們破獲了。”

楊家兄弟兩人的眼睛同時一亮,兩個人異口同聲:“明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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