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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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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石頭胡同的閣樓上,俞曉江反鎖門窗拉上了窗簾,原本亮堂的房間頓時暗下來。楊慕次坐在角落裏操縱著眼前的電報機,“滴滴——滴滴——”的聲音不時傳出來,俞曉江守在窗邊,目光順著窗簾邊上的縫隙穿出去,觀察著街上的動靜。

過了一會兒,楊慕次取下頭上的耳機,走過來說,“重慶來電”。俞曉江接過電報看了一遍,眉頭輕輕蹙了起來。“軍統局上海特區區長周偉龍秘密潛入上海執行任務,你我務必保護好他的安全。”俞曉江劃亮一根火柴,將那封電報點燃,明亮的火焰映得她的臉龐格外紅潤,在楊慕次眼中照射出一種迷離的美感。

那封電報漸漸化為灰燼,俞曉江心裏生出幾分疑惑。“周偉龍來上海,阿次,難道他就是你的魚餌?”

楊慕次被他的話嚇了一跳,“他是軍統元老,戴老板的生死之交,你認為我有這個膽子嗎?”

俞曉江眉間多了一層憂慮,“周偉龍奉命潛入上海見唐紹儀,此行若有任何偏差,你我都無法交代,阿次,我總覺得這其中有古怪。”

“他為什麽要見唐紹儀?”

俞曉江搖搖頭,“據說前一段時間,唐紹儀曾與日本特務秘密接洽。”

“這種傳言能信嗎?唐紹儀也算是黨國元老了,功勳卓著,不至於向日本人低頭吧?”

唐紹儀是中華民國成立後的第一任內閣總理,為推翻袁世凱政府,支持護法軍革命做過傑出貢獻。抗戰爆發後,唐紹儀避居於上海法租界內做寓公,他雖然不問世事已久,卻還是引起了日本人的註意。鈴木清夫在上海拉攏各界名流,當然不會放過這位前任總理。但是楊慕次並不相信這種謠言,以唐紹儀的名譽地位,絕不會自墮晚節與敵寇同流合汙。

“我也不信,但是你要明白,幹我們這一行的,必須考慮到每一個可能。所以我猜上面的意思是,如果唐紹儀沒有投日的傾向,我們必須送他離開上海。”

“如果他有呢?”

“一個字,殺。”

“看來周偉龍就是那把殺人的刀。”

“不止是刀吧,你不覺得這件事很奇怪嗎?你才起了釣魚的念頭,這魚餌就送上門了。”

“對我們而言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以周偉龍的身份,足以令‘蔓草’上鉤。”

“你有把握嗎?這件事有很大的風險,我們必須穩操勝券才行,要不要告訴躍春?”

“我想先不要告訴夏院長了,我們的接觸越少越安全,你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想怎麽做。”

楊慕次的心裏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周偉龍此時突然赴滬,明裏暗裏都透著古怪,他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對,但是這個機會不容錯過,更何況他心裏還有別的打算。

除夕轉眼即至,黃浦江上的風聲浪聲都平靜了許多。本該是歡喜熱鬧的節令,在血色的掩映下竟是如此的悲愴——多少弄堂深處,幾家香案濁酒,那是在祭奠淞滬戰場上的亡靈,陰風低號,怒雲翻卷,遙遙青煙直上雲端,若烈士們英靈不滅,但願帶給這個國家一線生機。

也有老人倚著房門,目光穿越過重重疊疊的庭院建築,怔怔望向遠方。若在往年,這時候的情景,該是“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今天是團圓的日子。從前千言倚馬,聲聲家國天下,奈何今日再沒了昔時心境,長江水滔滔東流,洗不盡亡國之恥,澆不滅毀家之恨。

城中偶然有幾聲爆竹聲傳來,“劈劈啪啪”聽著格外刺耳,楊慕次“砰”的一聲關上了窗子,力道之大整個房間幾乎一震,硬是震醒了伏在了桌上小憩的楊慕初。

“阿次,你拆房子呢?”楊慕初揉揉眼睛,他正做著同雅淑相聚的美夢,忽然被這聲響攪醒,登時上了幾分火氣。

楊慕次把一個紙質文件袋扔在他面前,“我來交作業。”

楊慕初眨眨眼,這才想起他曾交給阿次一部分關於公司運作和銀行融資的文件要他做功課,阿次畢竟是早稻田大學金融管理系的高材生,做起企劃案來得心應手,尤其是涉及到日本人的時候。楊慕初抽出幾張來翻了翻,十分滿意。本來阿次被他逼著做的時候是十二萬分不願意,不過他也不敢敷衍大哥,咬著牙看完了這些文件。楊慕初朝弟弟笑笑,“做得不錯,可以拿滿分了!”

楊慕次的嘴角抽了抽,擠出一句話,“你又不是老師!”

楊慕初把文件袋收了起來,走過去給自己倒了杯水,抿了幾口才道:“你忘了我本來就是醫學院的副教授?阿次,我可是從來不給滿分的,你是第一個。”

楊慕初笑得傲然自得,兄弟兩個幾聲說笑,屋裏頓時升騰起一股融融的暖意。楊慕次知道跟大哥鬥嘴,自己永遠是輸家,定了定神說:“都什麽時候你還在睡?”

楊慕初擡頭看向窗外,天色烏沈沈一片,竟然已經是傍晚了。他這些天接連忙碌,好不容易趁著除夕忙裏偷閑,不想竟睡到了這個點兒。楊慕初想到這是與弟弟一起過的第一個春節,心中不禁一暖。他身處亂世洪流之中,苦力支撐種種危局,朝避猛虎,夕避長蛇,幸而有至親至愛在側,阿次和雅淑會給他勇氣,支撐他向著光明與希望走下去。

楊家兄弟兩人走進餐廳,圍坐在餐桌旁。楊慕初看見空蕩蕩的房間和眼前的一大桌子菜,不由嘆了口氣。楊慕次猜他十有八九是想雅淑了,打趣了一句:“想嫂子了?”

楊慕次也覺得楊家的人委實少了些,下人們都回家過年了,留下幫工的幾個也拘泥於規矩不肯和他們一起吃年夜飯,其實他們兄弟兩人並不在意這個,只是不好勉強人家。至於劉阿四,在阿次看來,那是恨不得把“忠貞不二”四個字寫在臉上的,比老九那種滾刀肉還難對付,讓他坐下來和楊慕初一起吃飯,一個字,太難。

但是阿次心裏還是多了幾分歡喜,他活了這些年,幾乎沒吃過幾次正經的年夜飯,這是第一次,他有了真正的親人。楊慕次打開桌上的一瓶紅酒,分別給大哥和自己倒了一杯。

“大哥,我敬你。”楊慕次舉起酒杯,他本來想多說幾句,謝謝大哥屢次救命援手之恩,然而話到唇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他們兄弟之間的情誼,幾個詞幾句話無法涵蓋,他知道,大哥會明白的,他們從同一個地方來,即使命運捉弄,幾經流離,最終還是走到了一起,血脈的羈絆,心靈的默契,永遠都無法斬斷與磨滅。大哥,一定會明白的。

楊慕初微笑著飲完了杯中的酒,一股芳醇的味道從嘴裏蔓延到胸口,隱隱幾分沈醉沖上腦海,他暗自穩了穩身形,向阿次說:“謝謝,阿次,其實我很高興,我們兄弟能夠團圓,來,這杯酒,敬我們的父母、姐姐。”

楊慕初接連喝了幾杯,不覺有些急促,一口酒嗆了出來,雪白的餐巾上登時一片殷紅。楊慕次看見大哥窘迫的樣子,呵呵地笑了一聲。阿初忙著收拾,也不忘分神瞪他一眼。楊慕次收到他眼神中的意思,認命地站起來,替他換了一塊餐巾。小插曲過後,餐廳中的氣氛格外溫馨,兩人隨意話家常,談起雅淑時,阿次問了一句:“她在重慶還好嗎?”

楊慕初一邊吃菜一邊點頭,“榮少會幫我照顧好她的。”

楊慕次默然遐思,他知道榮升於阿初而言,亦是手足兄長,他們之間的情誼,未必亞於自己與大哥。阿次由己及人,暗暗想象大哥在榮少面前的樣子,多半是自己在他面前的翻版。

楊慕初不知道阿次正在腹誹他,他今天酒喝得有點多,腦中一陣陣昏沈,迷醉之意湧上臉頰,彌漫出一縷燥熱。楊慕次見狀,急忙問道:“大哥,你怎麽了?”

楊慕初伸手揉了揉太陽穴,胳膊撐在桌上支著腦袋說:“我可能喝多了,有點困。”

楊慕次扶著他說,“我扶你回房睡會兒吧。”

楊慕初這會兒胸中一陣煩悶,昏昏沈沈地點頭,任由阿次扶著他上了樓。楊慕次小心翼翼地扶著阿初躺下,不到一盞茶的工夫楊慕初已經睡熟了,阿次聽見他鼻息間發出均勻的呼吸聲,知道自己下在酒中的巴比妥起了作用。他臉上浮現出一絲愧意,楊慕次替大哥蓋好被子,自己在床邊跪了下來,輕聲說了一句對不起,然後他起身迅速換上了楊慕初的衣服。

看到老板要出去,盡忠盡職的劉阿四急忙跟了上來,楊慕次揮揮手讓他回去,看見劉阿四瞪大了眼睛,楊慕次跺跺腳解釋了一句:“我出去一會兒,你看家吧,阿次喝多了在他房裏睡著,記著不要吵醒他。”

劉阿四還要再說什麽,楊慕次身形晃動,人已經鉆進了車裏。劉阿四見老板根本沒有要自己跟著的意思,也就轉身回去了。

楊慕次開著楊慕初慣用的那輛雪弗萊,黑色的汽車慢慢消失在空曠寂靜的大街上,與夜幕融為一體。

大約半個小時後,楊慕初從阿次的臥室裏走出來,一邊按揉著自己的胃一邊罵著那個混蛋。他剛剛吐光了胃裏的所有東西,現在整個人頭重腳輕,像是走在一團棉花上,頗有臨風而立飄飄欲仙的感覺。

“阿次走了?”

“是,老板。”劉阿四不知道老板今天又唱哪一出,但是他心裏明白,一定有人活不過今晚了。

“我交代你的事情都辦好了嗎?”

楊慕初吞了兩片胃藥,幾口熱水下肚,腹中好過了幾分,精神也振奮了許多。想起今晚的事情,楊慕初不由笑了出來,難道阿次真以為他哥是第一天出來混江湖的?自己被他放倒過兩次,再不長進一點,在上海灘這種地方打拼,只怕早剩骨頭渣了。

“報告老板,都安排好了,只是二少爺那邊——”

劉阿四看到老板的神色,把剩下的半句話生生咽了回去,二少爺又來跟您攪局了。楊慕初自然明白他要說什麽,不以為是地搖搖頭,他跟阿次釣的是同一條魚,不管魚兒進的是誰的網,贏的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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