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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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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杜甫號稱“詩聖”,一生顛沛流離,也不過應了一句話,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千百年前的詩人自然不知道,他一行詩十四個字,正對了今日中國這日暮窮途的景象,在一片淒風苦雨中,民國二十七年悄然到來。

上海灘不覆往日的熱鬧,老虎探長的日子好過了許多。自從日本人打進來,各大幫派眾家弟子紛紛偃旗息鼓,殺人放火的少了,街頭打架鬧事的混混也少了,各國租界的巡捕房樂得清閑。但是鐘朗心裏不舒服,那些人平日裏欺男霸女橫行無忌的,偏外敵入侵便不吭聲了,當真是一群縮頭烏龜。法租界最近太平得很,鐘朗沒什麽事做,索性天天窩在巡捕房裏整理以前的案卷,橫豎如今上海是日本人的,凡事自然有鬼子先出頭。

鐘朗在巡捕房待了一天,傍晚時分才打算回家。冬天天黑得早,街上一陣陣寒風吹過,偶爾能看見幾個黃包車夫無精打采地縮在角落裏。鐘朗快步走著,後面卻時不時傳來幾下簌簌的腳步聲。他意識到有人在跟蹤自己,身形一閃拐進了旁邊的一條小胡同裏。胡同盡頭是一堵不高的圍墻,下面堆了幾個竹筐。鐘朗一腳踩上去,身子借力攀到了墻頭。他借著黑漆漆的夜色將自己隱藏起來,打算等著那個跟蹤自己的人現形。誰知鐘朗在墻頭伏了七八分鐘,都沒有人走進這條胡同。

鐘朗躍了下來,摸著墻走到路口,街上空無一人,路面上只有被旁邊人家映出的燈火拉長的自己的影子。鐘朗尋思了一陣,估計剛才跟蹤自己的人也是剛出道的雛兒,到了胡同口見沒了自己人影,索性也不進來找。鐘朗嘴邊勾起一抹冷笑,看來有人是嫌上海灘還不夠太平,算計到自己身上了。

老虎探長此番全然料錯了,楊九二出道多年,行事老道身手狠辣在黃浦江東西兩岸的黑幫中也排的上號,無論如何都算不上雛兒。他突然消失不是因為跟丟了人,楊九二心裏苦笑,這一回陰溝裏翻了船,自己被人跟了。

適才他剛到胡同口,只覺得身邊一陣風響,他剛要拔槍,一件冰涼的物事已經抵上了他的太陽穴。楊九二聽到耳邊一句低語:“別出聲,跟我走。”聲音卻不陌生。

那人挾持著楊九二上了停在路邊的一輛道奇車裏,楊九二這才回過神來。他看見來人大吃一驚,“老板?”

那人發動車子,哼了一聲道:“不敢當啊,楊老板。”

楊九二意識到自己又認錯人了,老板可沒有這麽好的身手。他猶豫著問了一句:“二少爺?您這是做什麽?”

楊慕次一臉冰冷,沒有答話。楊九二看了看車窗外,夜色漆黑如墨,也認不清楊慕次這是往哪裏開。等到了目的地,楊九二又吃了一驚,戈登路1141號,正是他家。

“下車。”楊慕次命令了一句,楊九二跳下車,摸出了藏在腰間的槍。他雖然是楊慕初的人,與這位二少爺卻沒什麽交往,何況今天楊慕次來意不明,如果真的誤了老板的事,他十條命也不夠死的。

楊慕次將車熄火,一言不發走了上去。楊九二跟上去,他家在二樓,趁楊慕次走進樓梯拐彎的那一剎那,他迅速敲了敲一樓的門。

“誰讓你跟著鐘朗的?”進門後的楊慕次沒再拔槍,他心裏明白,老九的身手未必比自己差,偷襲一次能成功,正大光明的打架自己不一定討的了好。

“老九為老板賣命,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楊九二見二少爺沒有要動手的意思,也就答了一句。

他的回答卻讓楊慕次震驚不已,大哥讓老九跟著鐘朗又是什麽意思?俞曉江猜想暗殺‘蔓草’一事與楊慕初有關,難道真讓她料中了?他腦中一陣雜亂,看向楊九二的眼神淩厲了幾分。

“說,為什麽要跟著鐘朗?”楊慕次擺出了從前在偵緝處審訊犯人的架勢。

楊九二的神色漸漸冷起來,他們混黑道的,生來就看當官的不順眼。國民政府丟土丟城,丟人丟到了太平洋那一頭,他心裏也恨得牙癢癢。看著楊慕次如今還是一副軍統鷹犬的樣子,自然生不出多少敬意。“

“二少爺,您知道我們的規矩,上面沒有吩咐,多餘的話一句都不能說。”楊九二冷冷地回答了一句。

“我只知道我的規矩!”

話音剛落,楊慕次的槍已經抵在了楊九二的胸口上,“你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

“老九的命是楊家的,您要殺我,老九無話可說。”

“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說不說?”楊慕次的槍把楊九二抵到了墻上,軟硬不吃的犯人他見得多了,眼前的人卻異常棘手。

楊九二靠在墻壁上,眼皮都不眨一下,“二少爺,幫裏有幫裏的規矩,老板沒發話,咱們做手下的,真的一個字都不能說,否則壞了事兒,三刀六眼那是要在刑堂示眾的,您別為難我。”

“你——”楊慕次一時氣急,也不知道說什麽,他總不能真的殺了老九。

“好,我不殺你,不過我警告你,如果你敢把今天的事告訴我哥的話——我折騰人的法子不比我哥少!”楊慕次憤憤地收回槍,又威脅了一句。

楊九二心道,今天的事怕是不好收場,老板恐怕已經知道了。“是,我答應您,不會把這間屋子裏發生的事情講給第三個人聽。”他話裏有話,但是楊慕次沒有聽出來。他們這種人講究江湖義氣,一諾千金,楊慕次見他這麽說,也就信了。

從戈登路出來,楊慕次直接開車去了小石頭胡同,他要把今天的事情匯報給俞曉江,老九雖然什麽都沒說,但是從他的反應來看,大哥的確瞞了自己不少事情。

他踏進俞曉江家門時,後者剛做完晚飯。幾道清淡的小菜端上桌,映著橘黃的燈光,閣樓中也多了幾分溫馨。看見楊慕次進來,俞曉江的眼眸中透出幾分笑意,“你怎麽這時候過來?吃飯了嗎?”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添一副碗筷,楊慕次已經自然地在桌邊坐下了。“叨擾俞老師一頓晚飯,可以嗎?”

“你人都坐下了,我還能說不嗎?”俞曉江笑著盛了一碗飯給他,自己也坐下了。看著阿次端著飯碗又不動筷子,她打趣道,“你又闖了什麽禍,難道被阿初趕出來了?”

俞曉江本是言者無心,哪知阿次聽者有意,心中咯噔了一聲,面上卻是故作輕松。“是啊,大哥規矩多,我只能來你這兒蹭飯了。”

“要是處座在這兒,你敢這麽跟他動心思嗎?”俞曉江一眼就看出來阿次言不由衷,一邊幫他夾菜一邊說,“你來我家不止是為了蹭飯吧,出了什麽事?”

楊慕次悶頭吃了幾口,才扔下筷子正色道:“我今天跟蹤鐘朗,想找找關於‘蔓草’的線索,結果遇到了一個人也在跟蹤他。”

“是什麽人?”俞曉江臉上斂去了溫情與笑意,阿次連家也不回,這個時候來找他,那人多半與阿初有關系。

“是我大哥派去的人。”

楊慕次眉頭緊鎖,“我想,大哥他一定隱瞞了我們很多事情,或許那個被殺的日本女間諜,真的跟他有關系。”

“你是說,‘蔓草’是你大哥殺的?”俞曉江也覺得不可思議。如果不是,為什麽當‘蔓草’再次出現後,楊慕初會盯上鐘朗?如果是,他為什麽要殺‘蔓草’?

“我也不知道。”楊慕次搖頭,他心中也在想著與俞曉江同樣的問題,這些天,各種紛亂無章的線索在他腦海間浮上浮下,漸漸編織成一張碩大的網,網下是一群活蹦亂跳的魚兒,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最終會撈上哪一條來。

“我會找機會和大哥談談的。”楊慕次悶悶地說了一句。

“吃飯吧,都涼了。”俞曉江盛了一碗湯遞給他,“相信我,我們會扛過去,所有的事情都會有轉機的。”

楊慕次一怔,這句話異常地熟悉,仿佛是誰說過的。他突然想起曾經在榮華書店的那一幕,那一天,他生命中所有的痛苦排山倒海般向他湧來,老師的絕情,身世的真相,在他無力面對這個世界時,榮華對他說了同樣的一句話。斯人已逝,言猶在耳。

“阿次,你怎麽了?”

“哦,沒什麽,吃飯吧。”他低下頭去吃飯,俞曉江沒有看見,一滴眼淚悄然從他眼角滑了出來落進碗裏,等他再擡頭時,已經恢覆了常態。吃完晚飯,楊慕次開車回楊公館,俞曉江習慣性地站在窗邊,看著阿次連人帶車遠去的背影,她在昏黃的燈光下站了很久。

楊慕次在一路上忐忑不安,到了家門口,他伸手按了門鈴,出乎意料的是,開門的竟然不是傭人,而是楊慕初。

“回來了?”楊慕初笑得溫暖,看樣子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楊慕次松了一口氣,心裏盤算著要不要現在就跟大哥談談。

“過來坐會兒,我有話跟你說。”

這句話正合阿次的意思,他也有話跟大哥說。兩人坐定,楊慕初先開口:“今後的事你打算怎麽做?”

“啊?”楊慕次沒聽明白他的意思。

楊慕初看弟弟茫然的表情,解釋了一句:“我知道你們奉命潛伏,但是總要有一個正經的身份來掩護,總不能一直躲在家裏當病號吧?關大夫離開這麽久了,你的傷再不好,人家還當他是庸醫呢。”

“你說得對,俞曉江現在是愛華中學的英文老師,我也應該找份工作。”阿次對大哥的話很是讚同。

“找工作?”楊慕初笑出聲來,“二少爺,你打算去哪裏找?”

“那你說怎麽辦?”

“要不然你去銀行幫忙算了,省得淺野天天打電話煩我,比個女人都麻煩。”

“你不是要釣魚嗎?我去了銀行,你這魚還怎麽釣?”楊慕次頂了一句,一般情況下,他和大哥很少有意見一致的時候。

“那你去浦江公司?我看你在那兒發號施令也挺上道的,你學金融管理出身,肯定比老九做得好。”

大哥突然提到老九是什麽意思,楊慕次一肚子狐疑。“大哥,老九最近在做什麽?”

“做他該做的事。”

這算什麽回答,阿次不禁暗暗抱怨,想套他哥的話實在太困難了。

“哎,浦江公司你到底去不去?”楊慕初又追問了一句。

“我去了,老九能聽我的嗎?你規矩定的那麽嚴,要是只讓我做甩手掌櫃,大哥你可打錯主意了。”

楊慕初笑了,想跟他打擂臺,鈴木清夫和杜旅寧都栽了跟頭,阿次還嫩了點。“你有事沒事拿槍威脅他,他不就聽你的了嘛。”

楊慕次嘩啦一下站了起來,“他出賣我!”

“放輕松,放輕松,他沒出賣你。”楊慕初站起來把弟弟按回沙發上坐著,“他要是那種背信棄義的小人,我也不會留他在身邊這麽久了。”

“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當然有我的辦法,這不是重點。阿次,你為什麽要跟蹤鐘朗?”楊慕初的聲音嚴厲了幾分,聽得阿次心裏一震,他下意識地又站了起來。

楊慕初見狀驚愕了一下,隨即示意要阿次坐下說,“都跟你說了放輕松,我又不是杜旅寧。”

楊慕次一直為今晚的事提心吊膽,看見大哥沒有生氣,才解釋道:“據我們暗中調查,援救朱耀華的計劃洩密一事,與一位代號為‘蔓草’的日本特工有關。但奇怪的是,在我去重慶前,‘蔓草’就已經被殺了,屍體順著蘇州河飄下來,是法租界的鐘朗探長處理此案的。”

“一個死人發出的情報,有意思啊!”楊慕初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在鈴木清夫看來,這是一個死人發出的一份假情報,但是你我都知道,‘蔓草’可能是假的,但情報是真的。”

阿次點頭,“是,如果不是你留了一手,我們已經暴露了。但是大哥,你告訴我,‘蔓草’是不是你殺的?”

“不是。”楊慕初肯定地搖頭。

“那你為什麽要老九跟著鐘朗?”

“跟你一樣啊,尋找關於‘蔓草’的線索。”

“可這跟你有什麽關系?”楊慕次有些發急,大哥最近的行為越發古怪,他不能幹涉,但他必須知道,他這個神秘莫測的兄長到底要做什麽,他不想大哥涉險,更不想大哥因為自己而涉險。

“你在審問我嗎?”楊慕初支起了歪在沙發裏的身子,深深地看了阿次一眼。

“阿次不敢。”楊慕次壓住自己胸中起伏不定的氣息,他意識到大哥最不喜歡自己急躁莽撞的性子,乖乖應了一句。

楊慕初眼簾微闔點點頭,“那就行了,老九一定跟你說了規矩,不該說的不能說,不該問的不要問。你做好你的事,不要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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