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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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虹口日租界，特高課總部，最高指揮官辦公室。
鈴木清夫坐在他的辦公桌前，雙手靈活地擺弄著眼前的花朵。粉白色的梅花一簇一簇插在青瓷花瓶中，讓他不由想起故鄉的櫻花。插花藝術雖在日本盛行，卻很少有男人喜歡，尤其是他這樣的軍人。鈴木清夫閉上雙眼，任憑思緒將他拽如一些紛亂的記憶之中，他想起他之所以學插花，似乎還是櫻子教的。
“報告！”門外突然傳來一聲。
“進來。”鈴木清夫睜開眼睛，他等的人到了。
淺野三郎走進來，身形筆直，步伐穩健，向鈴木清夫行了一個軍禮，“指揮官閣下，淺野三郎奉命向您報到！”
“淺野君，請坐！”鈴木清夫很客氣，淺野三郎雖然是他的下屬，但他出身東京的名門望族，與軍部高層關系匪淺，背景不容小覷。
淺野坐下時仍是一副軍人姿態，雙腿繃直，雙手平放在腿上，鈴木清夫讚譽地看了一眼。 “淺野君，說說你所看到的事情吧！”
“是，指揮官閣下。楊慕次的傷勢確實很嚴重，楊慕初非常痛恨軍統的人，以他現在的心情，想要他出面與我們合作，確實非常困難。”
鈴木清夫聽到淺野三郎連連用了兩個“確實”，知道這個人為人素來嚴謹，看來楊家兄弟的問題是真的很棘手。他又問了一句，“淺野君，楊慕次的傷，確實是軍統的人做的嗎？有沒有可能是他們自己——嗯？”
“我也懷疑過，但是我仔細察看了楊慕次的傷，不像是苦肉計，應該是軍統的人做的。”淺野三郎的表情嚴肅，語氣誠摯，不像是作偽。
“也就是說，楊慕次現在已經不是軍統的人了。”鈴木清夫說得肯定，心中仍然有些懷疑，但是無論從他的語氣還是表情，都看不出一絲半點的疑慮。淺野三郎的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鈴木清夫作出這個結論，究竟有何用意。
“淺野君，說說你的那位老同學吧！”鈴木清夫突然冒出一句話。
楊慕初？淺野心中的問號越劃越大，但是他此刻不能向鈴木清夫尋求任何解釋。他一點一點猜測鈴木的心意，選擇恰當的詞語，描繪出一個真實而又虛假的楊慕初給他。
“醫學博士？商界領袖？幫會巨頭？”
聽完淺野三郎的描述，鈴木清夫小小地吃了一驚。他從田中千野那裏得到的資料不盡詳細，沒想到一個楊慕初，竟會有這樣神秘覆雜的身份。
“看來當初是我們小看了這個對手，才會導致雷霆計劃的失敗，土肥原先生為此一直耿耿於懷。”
“鈴木君，楊慕初現在已經不是我們的對手了。”
淺野三郎硬著頭皮提醒了一句，如果鈴木清夫執著於為田中櫻子覆仇，無論對於日本人還是楊家兄弟，都沒有好處。華東不是關東，軍部要將上海建造成為“東亞共榮圈”的第一個據點，只能懷柔不能妄殺，否則引起民眾的強烈反抗，軍部也不好收場，畢竟這裏還是所謂的“自由之港”。雖然戰端已開，但日本國小力微，不能與歐美大國完全撕破臉皮。
事實上，淺野三郎想到的，鈴木清夫又怎麽會想不到。從櫻子離開日本的那一刻起，他的櫻子就已經死了。那個頂著徐玉真的名字和容貌在上海灘活了二十年的女人，不過是軍部覆制的一個借屍還魂的幽靈。他刻骨銘心的戀人，就像是一朵枯萎的櫻花，早已深深埋在了泥土裏。鈴木清夫沒有想過為她覆仇，但是他很想見一見楊慕初和楊慕次，正是這兄弟兩人，讓土肥原賢二在關東軍面前失盡顏面，一手將自己推上特務機關長的位子。
鈴木清夫沈吟良久，回神時突然發覺淺野三郎的目光正看向桌上的那瓶梅花。他起身將花瓶拿過來，對淺野說：“中國人稱梅花為君子之花，淺野君，你覺得如何？”
淺野三郎猜不準他什麽意思，搖了搖頭。
“哈哈，淺野君，請你幫我將這瓶花轉送給楊慕初先生。”
隨花送來的還有一封請帖，楊慕初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也就一句話，鈴木清夫邀請他去做客。一旁的楊慕次嘴裏嘀咕著，“怎麽不送玫瑰花。”話音剛落，阿初手裏的請柬已經砸了過來。
“哎呦”楊慕次誇張地喊了一聲，阿初轉頭瞪了他一眼，他立刻乖乖閉嘴。
“你去還是不去？”楊慕次碰了碰阿初的胳膊。鈴木清夫這招先禮後兵其實並不高明，但他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越想越憋屈，在中國人的土地上卻要向敵人低頭，這就是做亡國奴的悲哀。
“你知道他送花給我是什麽意思？”
“送花”兩個字一出口，楊慕初也覺得別扭，拿起剪刀“哢嚓哢嚓”把鈴木清夫精心修剪的花朵全給剪了下來。
“我哪知道他打什麽啞謎？這一點上那個鈴木倒跟你挺像，都是一丘之貉。”
楊慕初沒理會他話中的大不敬，搖頭說：“梅花是花中四君子之一，鈴木清夫的意思是，你我若想做君子，就逃不過被裁減的命運”，他指指茶幾上的剪刀，“做花做人，都由不得我們自己選，你明白嗎？”
“咚——”楊慕次猛地一拍桌子，“這個混蛋！”
“你省點力氣吧！”阿初起身扔掉那堆已經被他剪得七零八碎的花瓣，“一會兒拍傷了自己，我還得給你治。”
“你真的要去？”
“我有選擇嗎？”
不止他一人，今天的上海，今天的中國，亡國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人頭上，我們還有得選擇嗎？
“我去會會他。”阿初的面色凝重起來。
“我和你一起去。”楊慕次實在不放心，鈴木清夫是一個比田中櫻子更加狡猾可怕的對手，他這個四肢簡單的大哥去了，明明白白就是四個字，羊入虎口。
“不行，你若是活蹦亂跳地出門，讓日本人看見，我們這出戲就唱不下去了。”
“不行，如果鈴木清夫要對你下手，只怕——”阿次一臉焦急。
“不至於。”楊慕初高深莫測地一笑。
不至於？楊慕次想到了田中櫻子的下場，或許大哥已經安排好了？但他還是不放心，“我可以暗中跟著你，不讓日本人發現。”
楊慕初不假思索地搖頭，“不要小看鈴木清夫。”
“可是——”楊慕次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堵了回去，“沒什麽可是，相信我，不會有事的。”
楊慕初看見阿次的反應，眼珠轉了轉，問道：“你該不會又打算把我敲暈然後冒充我去見鈴木清夫吧？”
“不敢。”阿次悶悶地說，他沒再反駁。他哥哥的意志很難左右，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來解決。
“阿次，你放心，我一定活著回來。”
楊慕次想到大哥滴水不漏的行事風格，點了點頭，“你一定要活著回來。”
楊慕初應邀來到鈴木清夫家，一進門，他就感到一股濃重的中國氣息傳來。他迅速在腦海裏過了一遍鈴木清夫的資料，這是一個極其崇拜東方儒家文化的戰爭狂人，但與岡村寧次、土肥原賢二、山本五十六之流不同的是，他是一個極其內斂的人，性格溫和，從不輕易釋放出殺意，是關東軍少有的儒將。
楊慕初心裏苦笑，阿次的眼光不差，這人確實跟自己很像。
一個警衛人員請楊慕初到客廳坐下，鈴木清夫還沒有出來。楊慕初趁機環顧了一周，屋中家具俱是中式風格，墻壁上掛著的一幅字尤其醒目。阿初的目光漸漸凝聚起來，那副字掛在廳中頗為礙眼，不似尋常人家中裝飾用的字幅，那副字不是什麽名作，字數也委實多了點，怕是鈴木清夫自己的手筆。
楊慕初一字一句凝神讀去，那些字一個個在他眼前跳躍起來，仿佛一根火柴在漆黑的夜空中擦出一星火花，隨即漫天的火焰都燃燒起來，燒得他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臣聞三王立極，五帝禪宗；唯中華而有主，豈夷狄而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寬洪，做諸邦以分守。蓋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臣居遠弱之倭，偏小之國，城池不滿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故知足長足也。今陛下作中華之王，為萬乘之君，城池數千餘座，封疆百萬餘裏，猶有不足之心，常起滅絕之意。
夫天發殺機，移星換宿；地發殺機，龍蛇走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堯舜有德，四海來賓；湯武施仁，八方奉貢。
臣聞陛下有興戰之策，小邦亦有禦敵之圖，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孫吳韜略之兵法。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竭力之兵，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海之州，是以水來土掩，將至兵迎，豈肯跪塗而奉之乎！
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有何懼哉！ 若君勝臣負，君亦不武；若臣勝君負，反貽小邦之羞。
自古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塗炭，救黎庶之艱辛。年年進奉於上國，歲歲稱臣為弱倭。今遣使臣答黑麻，敬詣丹墀。臣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謹具表以聞。”
豈肯跪途而奉之乎？楊慕初胸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燒，他在一瞬間握緊了拳頭。鈴木清夫這是在恥笑，恥笑他們中國人的無能，千裏國土，跪途奉之！
楊慕初猛地想起來，史上記載朱元璋登基後欲遠征日本，這是日本懷良親王寫給明太祖的回書。
楊慕初正看得入神，忽覺身旁有異，他悄然松開了緊握的手，轉頭時眼中已恢覆了平素的清明，正對向鈴木清夫玩味似的目光。楊慕初微笑：“鈴木先生，久仰了。”
“楊先生太客氣了。”鈴木清夫的漢語說得比淺野三郎還地道，“楊先生看這幅字看得入神，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楊某師從西學，比不上鈴木先生浸淫儒家文化已久，不過這篇懷良回書，楊某幼時倒也讀過，唯有兩句話，至今記憶猶新。”
“哦，哪兩句話？”鈴木清夫的眼睛一亮，眼前這個年輕人如同一個謎語，讓他猜不透看不清，在他心中，竟然升騰起一種棋逢對手的樂趣。
“自古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塗炭，救黎庶之艱辛。”
“楊先生以為如何？”
楊慕初看著字幅緩緩道：“懷良親王禦筆訓示，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可你們呢，關東軍侵我國土，戮我同胞，鈴木先生，我可以說你們數典忘祖嗎？”
鈴木清夫一怔，他沒想到楊慕初會這麽說。“楊先生，你是什麽意思？”
“鈴木先生請我來，又是什麽意思呢？”楊慕初轉過頭，眼中挑釁之意一閃而過，但是鈴木清夫看得清清楚楚。
“楊先生，請坐。”
楊慕初坐慣了沙發，這種紅木椅子著實讓他覺得不適。剛才他與鈴木清夫句句機鋒，鈴木面上居然看不出一絲惱怒之意，楊慕初不由暗讚了一句。
鈴木繼續剛才的話題，“楊先生怕是忘了，懷良親王之所以作此書，是因為明太祖想要揮軍討伐日本，輕啟戰端的，可不是我們日本人。”
“是嗎？那鈴木先生記不記得，朱元璋為什麽要討伐日本人呢？”楊慕初輕飄飄一句話將他堵了回去。鈴木清夫一時啞口無言，明初倭寇連連犯海擾邊，為杜絕匪患保護子民，朱元璋這才起了征伐之心，可是這種話怎麽說得出口。
“凡事有果必有因，既種孽因，當得惡果，這個道理，想必鈴木先生比我明白。”
“比如說？”鈴木清夫饒有興致地問。
“比如說雷霆計劃，比如說田中櫻子。”楊慕初嘴邊一抹笑，盡露冷酷決絕之意。“鈴木先生，我楊慕初不是朱元璋，不會被一封信逼回去。”
鈴木清夫心中一震，楊慕初在這一瞬間鋒芒畢露，是他始料未及的。
“先生言重了，在下沒有惡意。”鈴木清夫年紀足足長了楊慕初一輩，對著一個年輕人這樣謙遜有禮地講話，足見此人城府之深。
“我相信鈴木先生對楊某沒有惡意，否則的話，明日的上海灘，便沒有太平了。”楊慕初喝口茶，悠悠地威脅了一句。
“楊先生從英國回來，應該比我更明白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道理。”
“楊某是達爾文的同行，這個道理不用鈴木先生教我了。如您所言，楊某也不過是想與舍弟在這亂世之中求得一線生機而已。”
“令弟還好嗎？我認識幾個醫生，或許可以幫到您。”對於軍統的狠毒，鈴木清夫也唏噓感嘆了一番。楊慕初軟硬不吃，這讓鈴木清夫一時感到措手不及。他只能暫緩圖之，順著楊慕初的意思說下去，探探他的底牌。
楊慕初知道鈴木清夫的話不過是場面功夫，他事先把鈴木的老底摸得清清楚楚，除了淺野三郎他哪裏還認識什麽醫生。不過這句話說出來，看來日本人暫時打消了對阿次的疑心。
“那就多謝鈴木先生了。”
“不知在下之前派人與先生商談的事情，先生考慮得怎麽樣了？”
“淺野君想來已經跟鈴木先生講過了，舍弟傷勢未愈，楊某實在j□j乏術啊。”楊慕初再一次拉著阿次做擋箭牌。
“那可真是太遺憾了。”
遺憾你個頭！楊慕初看著鈴木清夫這幅假惺惺的樣子就想破口大罵。他與鈴木清夫一字一句都在互相試探，實在費力費神。
再說下去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了，鈴木清夫是聰明人，知道對付楊慕初這種人，如同中國的一句古話，治大國者若烹小鮮，火候一旦掌握不好，就有翻鍋的危險。雖然楊慕初現在只同意重開銀行，雖然上海灘不覆市這銀行開了也沒用，那也只能慢慢來了。
鈴木清夫客氣地送楊慕初出門，門外劉阿四帶了一隊荷槍實彈的黑衣保鏢正候著他家老板，九輛汽車一字排開，排場不比他這個特務機關長小。
楊慕初上了中間那輛雪弗萊，頓時大吃一驚，副駕駛位上坐著一個人，黑色禮帽下的腦袋深深地埋在膝上，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不過也不用看了。楊慕初冷哼一聲：“誰批準你出門的？”邊說邊啟動了車子，一隊人馬浩浩蕩蕩絕塵而去。
車隊行駛得遠了，楊慕次才擡起頭來，看見大哥完好無損地坐在旁邊，他緊緊糾纏在一起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我怕他們對大哥不利，放心，日本人沒看到我。”
“我早該想到，你不會乖乖聽話的。”楊慕初嘆了一句。
“早些年在軍校訓練的時候，這句話杜旅寧常說。”聽到大哥語氣中沒有責怪之意，阿次松了一口氣，膽子也大了一些。“鈴木清夫沒把你怎麽樣吧？”
楊慕初眉毛一挑，“鈴木清夫這個人，比他老情人聰明多了，你說能怎麽樣？”
“他信你了？”
“不完全信，不過嘛，他既然只給我五分的信任，我也只給他五分的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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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木清夫坐在他的辦公桌前，雙手靈活地擺弄著眼前的花朵。粉白色的梅花一簇一簇插在青瓷花瓶中，讓他不由想起故鄉的櫻花。插花藝術雖在日本盛行，卻很少有男人喜歡，尤其是他這樣的軍人。鈴木清夫閉上雙眼，任憑思緒將他拽如一些紛亂的記憶之中，他想起他之所以學插花，似乎還是櫻子教的。
“報告！”門外突然傳來一聲。
“進來。”鈴木清夫睜開眼睛，他等的人到了。
淺野三郎走進來，身形筆直，步伐穩健，向鈴木清夫行了一個軍禮，“指揮官閣下，淺野三郎奉命向您報到！”
“淺野君，請坐！”鈴木清夫很客氣，淺野三郎雖然是他的下屬，但他出身東京的名門望族，與軍部高層關系匪淺，背景不容小覷。
淺野坐下時仍是一副軍人姿態，雙腿繃直，雙手平放在腿上，鈴木清夫讚譽地看了一眼。 “淺野君，說說你所看到的事情吧！”
“是，指揮官閣下。楊慕次的傷勢確實很嚴重，楊慕初非常痛恨軍統的人，以他現在的心情，想要他出面與我們合作，確實非常困難。”
鈴木清夫聽到淺野三郎連連用了兩個“確實”，知道這個人為人素來嚴謹，看來楊家兄弟的問題是真的很棘手。他又問了一句，“淺野君，楊慕次的傷，確實是軍統的人做的嗎？有沒有可能是他們自己——嗯？”
“我也懷疑過，但是我仔細察看了楊慕次的傷，不像是苦肉計，應該是軍統的人做的。”淺野三郎的表情嚴肅，語氣誠摯，不像是作偽。
“也就是說，楊慕次現在已經不是軍統的人了。”鈴木清夫說得肯定，心中仍然有些懷疑，但是無論從他的語氣還是表情，都看不出一絲半點的疑慮。淺野三郎的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鈴木清夫作出這個結論，究竟有何用意。
“淺野君，說說你的那位老同學吧！”鈴木清夫突然冒出一句話。
楊慕初？淺野心中的問號越劃越大，但是他此刻不能向鈴木清夫尋求任何解釋。他一點一點猜測鈴木的心意，選擇恰當的詞語，描繪出一個真實而又虛假的楊慕初給他。
“醫學博士？商界領袖？幫會巨頭？”
聽完淺野三郎的描述，鈴木清夫小小地吃了一驚。他從田中千野那裏得到的資料不盡詳細，沒想到一個楊慕初，竟會有這樣神秘覆雜的身份。
“看來當初是我們小看了這個對手，才會導致雷霆計劃的失敗，土肥原先生為此一直耿耿於懷。”
“鈴木君，楊慕初現在已經不是我們的對手了。”
淺野三郎硬著頭皮提醒了一句，如果鈴木清夫執著於為田中櫻子覆仇，無論對於日本人還是楊家兄弟，都沒有好處。華東不是關東，軍部要將上海建造成為“東亞共榮圈”的第一個據點，只能懷柔不能妄殺，否則引起民眾的強烈反抗，軍部也不好收場，畢竟這裏還是所謂的“自由之港”。雖然戰端已開，但日本國小力微，不能與歐美大國完全撕破臉皮。
事實上，淺野三郎想到的，鈴木清夫又怎麽會想不到。從櫻子離開日本的那一刻起，他的櫻子就已經死了。那個頂著徐玉真的名字和容貌在上海灘活了二十年的女人，不過是軍部覆制的一個借屍還魂的幽靈。他刻骨銘心的戀人，就像是一朵枯萎的櫻花，早已深深埋在了泥土裏。鈴木清夫沒有想過為她覆仇，但是他很想見一見楊慕初和楊慕次，正是這兄弟兩人，讓土肥原賢二在關東軍面前失盡顏面，一手將自己推上特務機關長的位子。
鈴木清夫沈吟良久，回神時突然發覺淺野三郎的目光正看向桌上的那瓶梅花。他起身將花瓶拿過來，對淺野說：“中國人稱梅花為君子之花，淺野君，你覺得如何？”
淺野三郎猜不準他什麽意思，搖了搖頭。
“哈哈，淺野君，請你幫我將這瓶花轉送給楊慕初先生。”
隨花送來的還有一封請帖，楊慕初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也就一句話，鈴木清夫邀請他去做客。一旁的楊慕次嘴裏嘀咕著，“怎麽不送玫瑰花。”話音剛落，阿初手裏的請柬已經砸了過來。
“哎呦”楊慕次誇張地喊了一聲，阿初轉頭瞪了他一眼，他立刻乖乖閉嘴。
“你去還是不去？”楊慕次碰了碰阿初的胳膊。鈴木清夫這招先禮後兵其實並不高明，但他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越想越憋屈，在中國人的土地上卻要向敵人低頭，這就是做亡國奴的悲哀。
“你知道他送花給我是什麽意思？”
“送花”兩個字一出口，楊慕初也覺得別扭，拿起剪刀“哢嚓哢嚓”把鈴木清夫精心修剪的花朵全給剪了下來。
“我哪知道他打什麽啞謎？這一點上那個鈴木倒跟你挺像，都是一丘之貉。”
楊慕初沒理會他話中的大不敬，搖頭說：“梅花是花中四君子之一，鈴木清夫的意思是，你我若想做君子，就逃不過被裁減的命運”，他指指茶幾上的剪刀，“做花做人，都由不得我們自己選，你明白嗎？”
“咚——”楊慕次猛地一拍桌子，“這個混蛋！”
“你省點力氣吧！”阿初起身扔掉那堆已經被他剪得七零八碎的花瓣，“一會兒拍傷了自己，我還得給你治。”
“你真的要去？”
“我有選擇嗎？”
不止他一人，今天的上海，今天的中國，亡國的陰影籠罩在每一個人頭上，我們還有得選擇嗎？
“我去會會他。”阿初的面色凝重起來。
“我和你一起去。”楊慕次實在不放心，鈴木清夫是一個比田中櫻子更加狡猾可怕的對手，他這個四肢簡單的大哥去了，明明白白就是四個字，羊入虎口。
“不行，你若是活蹦亂跳地出門，讓日本人看見，我們這出戲就唱不下去了。”
“不行，如果鈴木清夫要對你下手，只怕——”阿次一臉焦急。
“不至於。”楊慕初高深莫測地一笑。
不至於？楊慕次想到了田中櫻子的下場，或許大哥已經安排好了？但他還是不放心，“我可以暗中跟著你，不讓日本人發現。”
楊慕初不假思索地搖頭，“不要小看鈴木清夫。”
“可是——”楊慕次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堵了回去，“沒什麽可是，相信我，不會有事的。”
楊慕初看見阿次的反應，眼珠轉了轉，問道：“你該不會又打算把我敲暈然後冒充我去見鈴木清夫吧？”
“不敢。”阿次悶悶地說，他沒再反駁。他哥哥的意志很難左右，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來解決。
“阿次，你放心，我一定活著回來。”
楊慕次想到大哥滴水不漏的行事風格，點了點頭，“你一定要活著回來。”
楊慕初應邀來到鈴木清夫家，一進門，他就感到一股濃重的中國氣息傳來。他迅速在腦海裏過了一遍鈴木清夫的資料，這是一個極其崇拜東方儒家文化的戰爭狂人，但與岡村寧次、土肥原賢二、山本五十六之流不同的是，他是一個極其內斂的人，性格溫和，從不輕易釋放出殺意，是關東軍少有的儒將。
楊慕初心裏苦笑，阿次的眼光不差，這人確實跟自己很像。
一個警衛人員請楊慕初到客廳坐下，鈴木清夫還沒有出來。楊慕初趁機環顧了一周，屋中家具俱是中式風格，墻壁上掛著的一幅字尤其醒目。阿初的目光漸漸凝聚起來，那副字掛在廳中頗為礙眼，不似尋常人家中裝飾用的字幅，那副字不是什麽名作，字數也委實多了點，怕是鈴木清夫自己的手筆。
楊慕初一字一句凝神讀去，那些字一個個在他眼前跳躍起來，仿佛一根火柴在漆黑的夜空中擦出一星火花，隨即漫天的火焰都燃燒起來，燒得他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臣聞三王立極，五帝禪宗；唯中華而有主，豈夷狄而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寬洪，做諸邦以分守。蓋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臣居遠弱之倭，偏小之國，城池不滿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故知足長足也。今陛下作中華之王，為萬乘之君，城池數千餘座，封疆百萬餘裏，猶有不足之心，常起滅絕之意。
夫天發殺機，移星換宿；地發殺機，龍蛇走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堯舜有德，四海來賓；湯武施仁，八方奉貢。
臣聞陛下有興戰之策，小邦亦有禦敵之圖，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孫吳韜略之兵法。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竭力之兵，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海之州，是以水來土掩，將至兵迎，豈肯跪塗而奉之乎！
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有何懼哉！ 若君勝臣負，君亦不武；若臣勝君負，反貽小邦之羞。
自古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塗炭，救黎庶之艱辛。年年進奉於上國，歲歲稱臣為弱倭。今遣使臣答黑麻，敬詣丹墀。臣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謹具表以聞。”
豈肯跪途而奉之乎？楊慕初胸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燒，他在一瞬間握緊了拳頭。鈴木清夫這是在恥笑，恥笑他們中國人的無能，千裏國土，跪途奉之！
楊慕初猛地想起來，史上記載朱元璋登基後欲遠征日本，這是日本懷良親王寫給明太祖的回書。
楊慕初正看得入神，忽覺身旁有異，他悄然松開了緊握的手，轉頭時眼中已恢覆了平素的清明，正對向鈴木清夫玩味似的目光。楊慕初微笑：“鈴木先生，久仰了。”
“楊先生太客氣了。”鈴木清夫的漢語說得比淺野三郎還地道，“楊先生看這幅字看得入神，不知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楊某師從西學，比不上鈴木先生浸淫儒家文化已久，不過這篇懷良回書，楊某幼時倒也讀過，唯有兩句話，至今記憶猶新。”
“哦，哪兩句話？”鈴木清夫的眼睛一亮，眼前這個年輕人如同一個謎語，讓他猜不透看不清，在他心中，竟然升騰起一種棋逢對手的樂趣。
“自古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塗炭，救黎庶之艱辛。”
“楊先生以為如何？”
楊慕初看著字幅緩緩道：“懷良親王禦筆訓示，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可你們呢，關東軍侵我國土，戮我同胞，鈴木先生，我可以說你們數典忘祖嗎？”
鈴木清夫一怔，他沒想到楊慕初會這麽說。“楊先生，你是什麽意思？”
“鈴木先生請我來，又是什麽意思呢？”楊慕初轉過頭，眼中挑釁之意一閃而過，但是鈴木清夫看得清清楚楚。
“楊先生，請坐。”
楊慕初坐慣了沙發，這種紅木椅子著實讓他覺得不適。剛才他與鈴木清夫句句機鋒，鈴木面上居然看不出一絲惱怒之意，楊慕初不由暗讚了一句。
鈴木繼續剛才的話題，“楊先生怕是忘了，懷良親王之所以作此書，是因為明太祖想要揮軍討伐日本，輕啟戰端的，可不是我們日本人。”
“是嗎？那鈴木先生記不記得，朱元璋為什麽要討伐日本人呢？”楊慕初輕飄飄一句話將他堵了回去。鈴木清夫一時啞口無言，明初倭寇連連犯海擾邊，為杜絕匪患保護子民，朱元璋這才起了征伐之心，可是這種話怎麽說得出口。
“凡事有果必有因，既種孽因，當得惡果，這個道理，想必鈴木先生比我明白。”
“比如說？”鈴木清夫饒有興致地問。
“比如說雷霆計劃，比如說田中櫻子。”楊慕初嘴邊一抹笑，盡露冷酷決絕之意。“鈴木先生，我楊慕初不是朱元璋，不會被一封信逼回去。”
鈴木清夫心中一震，楊慕初在這一瞬間鋒芒畢露，是他始料未及的。
“先生言重了，在下沒有惡意。”鈴木清夫年紀足足長了楊慕初一輩，對著一個年輕人這樣謙遜有禮地講話，足見此人城府之深。
“我相信鈴木先生對楊某沒有惡意，否則的話，明日的上海灘，便沒有太平了。”楊慕初喝口茶，悠悠地威脅了一句。
“楊先生從英國回來，應該比我更明白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道理。”
“楊某是達爾文的同行，這個道理不用鈴木先生教我了。如您所言，楊某也不過是想與舍弟在這亂世之中求得一線生機而已。”
“令弟還好嗎？我認識幾個醫生，或許可以幫到您。”對於軍統的狠毒，鈴木清夫也唏噓感嘆了一番。楊慕初軟硬不吃，這讓鈴木清夫一時感到措手不及。他只能暫緩圖之，順著楊慕初的意思說下去，探探他的底牌。
楊慕初知道鈴木清夫的話不過是場面功夫，他事先把鈴木的老底摸得清清楚楚，除了淺野三郎他哪裏還認識什麽醫生。不過這句話說出來，看來日本人暫時打消了對阿次的疑心。
“那就多謝鈴木先生了。”
“不知在下之前派人與先生商談的事情，先生考慮得怎麽樣了？”
“淺野君想來已經跟鈴木先生講過了，舍弟傷勢未愈，楊某實在j□j乏術啊。”楊慕初再一次拉著阿次做擋箭牌。
“那可真是太遺憾了。”
遺憾你個頭！楊慕初看著鈴木清夫這幅假惺惺的樣子就想破口大罵。他與鈴木清夫一字一句都在互相試探，實在費力費神。
再說下去就是話不投機半句多了，鈴木清夫是聰明人，知道對付楊慕初這種人，如同中國的一句古話，治大國者若烹小鮮，火候一旦掌握不好，就有翻鍋的危險。雖然楊慕初現在只同意重開銀行，雖然上海灘不覆市這銀行開了也沒用，那也只能慢慢來了。
鈴木清夫客氣地送楊慕初出門，門外劉阿四帶了一隊荷槍實彈的黑衣保鏢正候著他家老板，九輛汽車一字排開，排場不比他這個特務機關長小。
楊慕初上了中間那輛雪弗萊，頓時大吃一驚，副駕駛位上坐著一個人，黑色禮帽下的腦袋深深地埋在膝上，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不過也不用看了。楊慕初冷哼一聲：“誰批準你出門的？”邊說邊啟動了車子，一隊人馬浩浩蕩蕩絕塵而去。
車隊行駛得遠了，楊慕次才擡起頭來，看見大哥完好無損地坐在旁邊，他緊緊糾纏在一起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我怕他們對大哥不利，放心，日本人沒看到我。”
“我早該想到，你不會乖乖聽話的。”楊慕初嘆了一句。
“早些年在軍校訓練的時候，這句話杜旅寧常說。”聽到大哥語氣中沒有責怪之意，阿次松了一口氣，膽子也大了一些。“鈴木清夫沒把你怎麽樣吧？”
楊慕初眉毛一挑，“鈴木清夫這個人，比他老情人聰明多了，你說能怎麽樣？”
“他信你了？”
“不完全信，不過嘛，他既然只給我五分的信任，我也只給他五分的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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