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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執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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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驚鳴單方面切斷同他的聯系,按理說是把他搡回了原有的生活狀態中。然而就是從那一天起,傅千樹陷入了一個怪圈。

他醒來時捂出一身淋漓大汗,背上衣服濕了大半,跟剛從水裏打撈出來似的。但傅千樹神清氣爽地坐起身,頓覺腦袋都輕了好幾斤,除了嗓眼還在發癢已經沒什麽大礙。當然這也不算事,今天多喝幾杯水清清毒又是條好漢。屈蒙在罵臟話,打游戲,鍵盤按得劈啪響,呂奇出門約會,給他捎的早餐還溫熱著。

傅千樹墊了肚子,手機低電量關閉,他插上數據線,等了半刻鐘才能重新打開。傅千樹踟躇一會,還是打開微信,強迫癥般地勒令自己盯著消息頁面。

最後的系統通知被幾個群擠得掉下去了點,他床位臨窗,底下網球場一波波喝彩的聲浪卷來,日光如水。這才是傅千樹的生活,在萬物生長的伊甸園裏,有討嫌的室友也有兩肋插刀的兄弟,一絲不茍地聽課,完成作業,拿到滿意的績點,以後還要深造。與岑驚鳴的交集只能算常規以外不大和諧的一個音符。

才一周多,傅千樹看到那些天南海北的對話認為他們很熟絡了,現在回過頭,什麽貓狗,美食,定點問候,簡直何其地淺薄,讓他覺得岑驚鳴站在大江大河的對岸一樣地遙遠。

他倆性向背離,不可能向預期發展,岑驚鳴在及時止損,這完全是顯而易見的事。傅千樹應該松一口氣才對,連他自己都搞不懂還要糾結什麽。

“給我把門帶上啊!”

傅千樹將正噴著隊友的屈蒙隔在門內,心事重重地在學校裏游蕩。昨夜雨急風緊,出了太陽,地上的水泊被蒸幹,卻還有環衛工人未及時清理的殘敗花葉。路過橋邊,他鼓起勇氣給岑驚鳴寫短信:

“岑驚鳴,周末好。你睡起了嗎?我的燒退了,正在外面散步。小樹林裏,我覺得做得特別棒的秋千架子,由於昨天雨勢太大塌了幾個,也不曉得什麽時候能修好。天氣不錯,亂晃消遣的人很多,希望你也能開心。”

發送。

傅千樹繞著建環學院走了好幾圈,神經質地隔一兩分鐘就從兜裏掏出手機看。再後來,他把鈴聲調到最大,又索性攥在掌心,這樣,對方有任何回覆他第一時間就能發現。

一串鈴聲從背後傳來,傅千樹讓開路,使騎著小黃車上橋的同學經過,原來,他又回到了一開始的地方。

已經快到食堂開飯的點,中間的時間足夠把那條信息的內容讀上千百遍。傅千樹手上收了很多做兼職的學生塞給的傳單,自己都像是發小廣告的。他把紙張折起來扔進垃圾箱,就著校園廣場上劣質的貝斯聲,給岑驚鳴撥電話。

只有一個機械的系統女聲用中英雙語反覆念著“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看來對方是對他避之不及了。

傅千樹更沒勇氣再打過去,怕下一次會確認岑驚鳴將他拉入黑名單的事實。更何況他根本沒想好要說什麽,就是本能地在執行這個動作。

因為錯誤都在他身上,傅千樹千方百計想解決這個問題,他很笨很笨,心裏要朋友快樂,幾句話卻仿佛讓岑驚鳴更加難過。

他們的交際像是一個外行人憑借滿腔興趣構建的程序,正常運行時跑得自然,流暢,沒有覆雜邏輯指令,自以為巧奪天工。一旦基礎的那層分崩離析,就同多米諾骨牌似的,再無法挽救——這個全然感性的先決條件,叫做“我喜歡她”。

是“她”。

此後幾天,傅千樹一面上課,一面給塗導師打下手忙新接的項目。團隊裏他是唯一一個本科生,其餘都是碩或者博的師兄姐,他帶著光環進來,難免要表現得更賣力。有時候太晚,傅千樹會直接在實驗室休息。

人一忙,腦子裏就沒多餘空間,閑下來,就又會胡思亂想。傅千樹躺在逼仄的小床上,在累得意識混沌之前,總要回憶到那一日岑驚鳴帶自己去醫院的情形。

“這裏不能吸煙的。”

傅千樹坐在長椅靠著把手的一頭,望了望不遠處電子屏上刷過一行名字,每更新一次,護士都會到走廊上叫人。

這麽吵,他本人都聽不清自己咧咧了什麽,可是岑驚鳴笑著說:“放心,我沒打算抽。”

傅千樹立志要當頂天立地的大男人,臨行前,還給自己做積極的心理暗示,一定要勇敢主動些。可真正見到岑驚鳴後他又是何其的膽小,不敢去看,甚至不敢聽見岑驚鳴笑。

岑驚鳴果然沒有破壞規則,他只是掏出一支,夾在兩處指腹之間。沒對上嘴,卻在做相應的手勢,好像真有橙紅的火星在燃燒,一點一點地抖下灰來。他和遇見的那天一樣紮著頭發,有幾根從皮圈漏出來,描摹著利落的輪廓線條。當他把那雙好看極了的眼睛半闔著,陷入沈思中,周圍一切哭笑悲歡就都和岑驚鳴沒關系了。

這個“一切”也包括了傅千樹。

他看上去很孤獨,孤獨到在那一刻,傅千樹忘了同性戀們胡作非為的傳聞,以致他還猜岑驚鳴連匿名聊天軟件都沒用過,向自己邁出了第一步,才發現是個死胡同。

其實,當時要是岑驚鳴想吸煙,傅千樹也會偷偷幫忙遮掩不讓護士發現的,即使他覺得那對身體有害,味道也很難聞。

連續三個夜晚產生這種想法後,第四天,實驗室放假了。這一天,傅千樹決定去找他。

但傅千樹最近的運氣果然很差。

“那個,”他尷尬地盯著腳尖,“你們老板娘,不是——你們老、老板呢?”

一個店員小姐姐哈哈大笑,說:“咱老板娘?我也沒見到過啊!哎,岑哥真金屋藏嬌了吶?”

“十有八九,”另外一個埋頭幹活的女生擡起眼,說,“你看他之前給樂得。”

傅千樹差點咬到舌頭:“我,我是想找你們老板,岑驚鳴。”

“你是岑哥朋友?”

“嗯,”傅千樹應了,又心虛,“應、應該是。”

他臊得不行,心臟狂跳,頭低著,眼睛卻在亂瞟,他總覺得下一刻岑驚鳴就會從哪個地方走出來。

但是姑娘們異口同聲道:“岑哥出差了哦!”

“嚴格意義說也不是出差哎,”其中一個在收拾烤甲燈,跟餘下兩位聊天一樣地道,“宵宵慫恿過去的吧?”

這又是誰,傅千樹還想刨根究底,隨著“喵”的一聲,一團雪白的毛球躥到他的腳邊。

“葉子?”

“呼,”布偶貓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響動,然後又是拖長了的,“喵嗚——”

傅千樹蹲下來,葉子一下把頭往左搖,一下把頭向右擺,新奇地估量他一陣,他伸出手,它便人立起來,給他握毛乎乎嫩粉色的肉墊。

“你還真是岑哥朋友啊,先前瞧著面生,”見葉子親近他,女生們也放開許多,“是最近工作調動到S市?還是你們認識不久?”

“我是J大的,還在上學,平常比較忙。”傅千樹斟酌了下,說。

話講到一半,她們就可以猜他和岑驚鳴熟識,只因為抽不出空,鮮少來店裏尋他。於是,三個姑娘果然就沒再問了。

傅千樹很喜歡小動物,葉子顯然經過有意的訓練,不怯生,脾氣溫順,給他擼了一陣就繳械得翻過身,露出最柔軟的大塊肚皮。

“走啦,”他意猶未盡地拍拍小貓,低聲說,“希望下次過來還能跟你玩,保佑我不被你家主人掃地出門吧。”想想就愁。

傅千樹跟忙得熱火朝天的姑娘們一一告別,正要離開,卻看見擺在門口的數幅畫作。

“那個,”他又推開門,問,“這些是岑驚鳴畫的吧?怎麽放外面?”

下了雨或者太陽暴曬都得給毀掉。

“哦,”店員說,“岑哥早上讓我們幫著處理掉,說沒用了。”

“沒用?”不像吧,傅千樹懷疑道,“之前岑驚鳴也是這樣把不需要的畫直接扔掉的?”

回他話的姑娘認真想了一想,說:“那倒沒,他都是自己收拾到家裏畫室再來挑揀的。”

“岑哥很厲害,對自己的要求也高,”另外一位插嘴道,“平常廢稿都是他自己處理啦,這次可能因為出門在外才讓我們代勞吧。”

不對,都不對,傅千樹的直覺告訴他並非這麽回事。

這十多張中,有水彩,有油畫,兩幅甚至裱上了相框,足見作者至少對它們是比較滿意的。岑驚鳴說過,他感覺所有作品在正式脫離己手後,都會擁有嶄新的生命,能說出這樣的話的人,傅千樹無法想象他隨隨便便就把這麽好看的畫全給扔了。

他把它們發到無人問津的朋友圈,聽見傅千樹說看了,還說很喜歡,哪怕傅千樹覺得自己的解讀大部分都是胡說八道,字裏行間也顯示著愉快的心情。

岑驚鳴一定十分、十分地愛惜著這一切。

那為什麽又連見一眼都不肯了呢。

傅千樹想,這三四天裏,一定有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他想到這,又發現口口聲聲說還要跟岑驚鳴做朋友,還肯為了讓對方以後的路別那麽難走而出謀劃策的自己,從來都不算真正地了解過岑驚鳴。

“我要替他保存好這些東西。”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傅千樹掃了輛車,見那些姑娘也沒註意,本來想跟她們說一聲,可是轉而想到要解釋理由,就一定得把自己揣測中岑驚鳴瞞著她們的念頭講出來,便不作它想。他去超市買了繩子,帆布袋,一半手提,一半放進車筐,緩緩將這些畫吃力地帶回學校。

吃完晚飯,傅千樹來到圖書館,在一樓的自助查閱器前,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頓了頓,接著,輸入“同性戀”三個字。

之後兩天除了吃飯上課睡覺他幾乎都泡在圖書館裏,午後,當傅千樹剛出茶水間,準備回位時,岑驚鳴打來了電話:

“我的畫是你拿走的?”

傅千樹深深吸了一口氣,望見陽光中飄飛的灰塵,“嗯”了一聲,說:“是我。”

對方沒回覆,他又說:“你終於肯理我啦。”

岑驚鳴的語氣很淡,淡到聽不出絲毫情緒:“那你都扔了吧,多謝。沒什麽事我先掛了。”

“別掛!”傅千樹大聲說,附近的人不滿地看過來,他紅著臉拐進樓道。

岑驚鳴依了他沒掛,屏幕上靜靜跳動著時長的記錄數字,逐漸讓傅千樹感到煎熬。

“你能不能……聽我說完,”因為激動,他的聲音有些發顫,帶著他自己並未察覺出來的懇求的語氣,“就十分鐘,行嗎?”

岑驚鳴沒有應他,從聽筒傳來灼熱的呼吸的聲音。半晌,傅千樹聽到“咚”——是指節叩到桌面,清脆而短促的一下。

如同他們第一次語音通話。

傅千樹明白,他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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