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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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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家住在機關的家屬大院裏,父母熱衷於搞活鄰裏關系,岑驚鳴大學第一年寒假回來,隔壁女孩過來拜年,他媽在廚房燒菜,高聲吩咐他尋個日子帶人家去逛新建的水族館。

女生正剝一個橘子,聽這話下手重了,汁液濺到毛衣上。岑驚鳴撫慰地沖她一笑,遞去紙巾,又在她毛手毛腳擦衣服時替她開好幾個,黃澄澄地攤在果盤中央。

似乎他做什麽都能擺出副游刃有餘的樣子,連那些果皮都未曾斷裂,筋脈連結,穿線攏起來亦如小學課本上冰心提到的燈盞。女生面飛紅霞,正要向他道謝,卻聽見岑驚鳴說了聲“對不起”。

他母親那會跟閨蜜似真似假地抱怨,說養他沒意思,學業健康上插不了腳也就算了,談戀愛都不給操心!岑驚鳴當時在趕一張16開的稿,等水彩變幹的空當擡頭笑著說,您別急,這還早呢,再說給您省事不好嗎?

“也對,”他媽媽轉而一想,道,“什麽年紀就該幹什麽事。”

他僵硬地頷首,垂頭佯裝專註於手頭工作,色塊卻在無形的擠壓中扭曲。幼年時需得快高長大,少年時必要寒窗苦讀,青年期則求成家立業,岑驚鳴像一棵沈默的行道樹,任由栽培者將枝幹修剪成任何理想的形狀。

二十二歲岑驚鳴出櫃,太熟絡的地方藏不住秘密,這消息連同他的輟學在院裏傳得沸沸揚揚。母親哭罵,說你怎麽長成了這個樣子,你讓媽媽以後怎麽擡得起頭。他租了輛車,把父親丟到樓道的東西收走,臨出門又遇到那個暗戀過他的女孩。

她已經交了男朋友,小鳥依人地挽住對方胳膊,粲然的笑容在看見岑驚鳴的那刻消失殆盡,迅速地扭過頭,把人拽遠了,仿佛他是什麽見不得天日的臟東西。

岑驚鳴無所謂地笑了笑,就此頭也不回地離開。

也就幾分鐘吧,令他又想起了那一天,那截岑驚鳴以為自己早已丟之棄之的片段。傅千樹緩了很久,那灘一塌糊塗的嘔吐物塗在地上,靠出口的是一家蘋果體驗店,從裏面走過來的顧客有幾個看向這邊,岑驚鳴不動聲色地挪了一下,正好將那些稱不上友善的視線擋住。

“你在發燒知道嗎,”等傅千樹擡頭,他摸了一下,就說,“在這等我。”

說完他便走開幾步,又回過頭,道:“別走。”

他那種語氣近乎是在懇求了,傅千樹暈乎乎的,根本想不到去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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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冷,傅千樹自覺地朝裏站了點兒,超市門口朝下呼呼打著暖風,這時,他的血液仿佛才開始流動起來。他如同一只煮在溫水中的青蛙,腦子都不會轉了,反覆徘徊在“擅自離去”這個選項的邊緣。

口腔內有一股腥膻的臭味,他摸摸剛才岑驚鳴碰過的地方,不知是不是有心理加成,感覺確實熱得燙手。傅千樹最後靠住墻角,遲鈍地把來龍去脈一縷一縷地理明白了。

那天,看到遮了一半面部的人向他溫雅致意時,誤會就拉開了帷幕。他怕留下輕浮的印象,從未用任何能夠代表性征的詞語稱呼對方,而“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想起這句古語,覺得女孩也足夠擔起這樣的名字。他擔憂對方去酒吧時的人身安全,甚至對岑驚鳴的不以為意有點小生氣,所以穿著單衣坐到快午夜,第二天就開始流鼻涕。

他先入為主,理所當然,以致從未想過另外一種可能性。

但岑驚鳴接受了,回應了,他的投桃報李在一切水落石出後將傅千樹壓得喘不過氣。傅千樹摩挲著手機屏上醜陋的裂痕,還來不及為自己逝去的戀情哀悼,就陷入更加濃厚的內疚中。

“同性戀”——這三個碩大的紅字杵在傅千樹的眼前。

但它們又是冰涼而陌生的。他想起自己與其寥寥無幾的接觸,大一上半期有一次,由於J大學生當時還在使用公共澡堂,某天下午他過去,一關隔間正準備脫衣服時,看到隔壁從擋板下露出四條腿來。

傅千樹以為是其中的誰忘了拿卡,粗線條地拉開衣櫃,恰巧聽到一聲溢出的低吟。惟妙惟肖,比小黃片裏的還要活色生香。

他嚇得魂飛魄散,將東西胡亂一卷,旋風般地逃走了。

偶或會看到這方面娛樂八卦,抑是某某機構發布的數據,稱何種傳染病與不當的行為相關,要麽奪人眼球要麽觸目驚心,再靠近生活一點,頂多是計院宅男們那些無傷大雅的葷玩笑。這三個字對傅千樹來說就是如此疏遠的存在。

危及健康有,始亂終棄有,世俗白眼有,為何會選這麽艱難的一條路走呢,它比那些價格不菲的印象派名畫更讓傅千樹難以理解。

然而這群體的其中一個對他笑,說早安和晚安,煲了數通電話粥,即便所有時候是在靜靜聽他那些語無倫次的廢話。見到他這麽大的反應,那人也沒指責他的無禮,而是撩開他的頭發,試探體溫,關切地告知自己身體狀況。

岑驚鳴和他印象中的“那些人”全然不一樣,可明明白白,又是疊在一起的。

紳士式的彬彬有禮凍成一把釘子,把傅千樹死死楔在了這一隅。

傅千樹滿腦亂七八糟,直至一輛私家車在街邊鳴起汽笛,窗戶搖落,露出一刻鐘前見到的那張臉。

他的思維已經超負荷了,只能信由雙腿向前,行屍走肉般來到車前,忽然想到自己剛才有夠失態的了,為難地咬咬牙,到底還是爬進副駕上。只因為忘記從哪兒看到過,車裏只有兩個人時,坐後排是對朋友的不尊重。

“去、去哪兒?”傅千樹險些啃到舌頭。

“帶你到醫院看看,”岑驚鳴說,“該吃藥吃藥該打針打針,好得快一些,免得耽誤學業。”

前面又是紅燈,他放下方向盤,偏過頭打量傅千樹,後者結結巴巴地問:“怎——怎麽了?”

傅千樹覺得自己好像裹進一個毛線球裏面,越掙紮就越被纏得緊緊的,他想說不用麻煩,回去校醫院看就行,張了張嘴又無從抗拒。

像他這種哪哪不過關的人,都覺得岑驚鳴擔得上“俊美”兩個字,天色略轉,夕陽從厚重的鉛雲縫隙裏照進來,抹在偏來的臉一半面積上,五官完美得宛如一尊精雕細琢過的石膏。讓傅千樹“小鹿亂撞”過的,是他的眼睛,傅千樹與他兩兩相視,那雙瞳仁在日暉下有些褪色,更靠近深棕的模樣,於是反而越發澄凈。

明明就這些少得可憐的時間,但岑驚鳴好似完全收拾了心情,看不見怒,更毋論喜。

傅千樹莫名發慌,又問:“有什麽事嗎?”

他一定燒得十分厲害,才說幾個字,從舌苔蒸騰的熱氣就竄進鼻腔,熏得傅千樹直冒金星。

只有他的眼睛避開,岑驚鳴才顯出一種迷茫的動容來,目光從傅千樹絞著的十指移動到他拘謹地抱在懷裏的背包上。

他死死壓住在心臟最深處叫囂的狠戾,眸中光華流轉,長長地出一口氣,探過身去。

傅千樹整個人都僵住了。

然而岑驚鳴只是拉過側門的安全帶給他系上,轉瞬的功夫,坐回了原位:“安全起見,坐車,尤其是副駕,都要記得系。”

啊?傅千樹所有反應都遲緩了數倍,半天才想起來回一個“嗯”字。

他重新握上方向盤,另一只手從椅旁抽瓶水連著塑料袋遞過來,傅千樹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漱口,訕訕接過作勢一開。

水並未動過,瓶蓋卻早就擰好了,他心情覆雜地灌了一口,涮了涮,吐到垃圾袋裏。

見岑驚鳴目不斜視,他偷偷望過去,望見那雙修長、白皙的手,在皮膚下,兀骨和青筋都清晰可見。是很好看,卻絕對並非女性該有的骨骼形狀。

他竟然認錯了,在旁人眼中,是多麽荒唐可笑的事。

醫院前面的路口在修,很不平坦,傅千樹腦中渾噩,在搖搖晃晃中摸到包裏首飾盒的輪廓。

他憶起當時混亂的狀況,想到好像岑驚鳴也拿了東西的,一束怒放的花,藍的還是紫的來著,等他再回來,已然不見那物件的蹤影。

想必早就處理掉了,傅千樹又酸又澀。

他挑的禮物,二十年以來最靠譜最用心的禮物,也沒能送出去。

“以後,”於荒原一般的寂靜中,岑驚鳴開口,說,“別隨隨便便上陌生人車。”

傅千樹伏下腦袋,“哦”了一聲,說:“你不算陌生人啊。”

他看見岑驚鳴笑了,那是一種傅千樹無法形容的笑容,像有一年他秋天去北方,站在風中,看見簌簌黃葉吹落,是他叫不出名字的樹木的敗葉,長而薄,輕輕地掉在肩頭,依稀如同鴿子的羽毛,溫柔而蕭索。

“下回肯定就是了。”

岑驚鳴的話音夾在尖銳的鳴笛聲中,態度安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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