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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純真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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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子予走過來坐到季風對面的沙發上,“你就是帶我來看這幅畫兒的?”

季風把煙推給於子予,“算是吧。”

“怎麽叫算是?”

“我主要還是要找林強交待準備禮物的事。本以為能先來畫廊,好順便把早晚要告訴你的事說說。可咱們出門晚了,就先吃飯後來這裏了。”

於子予把煙點著,“早晚要告訴我的事?”

“嗯。”

“直接說不就完了,怎麽還得看圖說話嗎?”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還有你不知道該怎麽說的?”於子予看了眼畫兒,心裏一陣七上八下,“呵,看來這事嚴重了。”

“呵呵,是挺嚴重,我現在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就從那畫兒的模特說起唄,你初戀情人?”

“初戀情人?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初戀在初中,情人早嫁人生孩子了。”

“嗯,你的初戀情人很有先見之明呢。那畫上這個是你第幾任女友啊?”於子予向後一仰靠到了沙發上,準備開始洗耳恭聽季風的長篇大論。

季風偏過頭看著畫兒,又點著根煙,吸一口後再吐出來,隔著薄薄的煙霧,他瞇起了眼睛,“其實這是一幅默寫,我畫這畫兒的時候,那上面的人並不在我的身邊。”

“她叫苗莫,是我高中同學。那時她的閨密是我們校校花兒,我一開始追的是校花兒,追了幾天就追到手了,然後處了幾天我覺得沒意思,要跟校花兒分手。結果校花兒要死要活的,苗莫勸不住她就跑來找我。”

“當時我在學校整天抽煙喝酒打架鬥毆,基本算得上一霸,老實點兒的女孩兒見了我恨不能遠遠地就要繞開走。可她來找我不算,居然還指著我的鼻子數落我的種種不是。我覺得實在是有意思,就說不跟她的校花兒閨密分手也行,但她得讓我親一下。其實我本來就是想嘴上逞強耍個流氓逗逗她,可沒想到,她答應了。當時我的哥們兒都在一旁看著,我騎虎難下了。他們不停地起哄,沒辦法,我硬著頭皮親了,但是剛一親完她就給了我一耳光。她說我只說親她,沒說不準她打我。然後她又威脅我說如果我敢跟她閨密分手,她就要我好看。說完揚長而去,瀟灑得不得了,把我們一眾傻小子都晾在那兒看傻了。”

“後來我跟那校花兒又交往了一個月,還是分了,是校花兒提的。因為那一個月裏我整天都在跟她問苗莫的事。於是我成功‘被甩’,苗莫跟她的閨密也掰了。”

“接著我開始追苗莫,她卻恨我恨得要死。最後被我糾纏得實在受不了了,她就說如果我能考上大學她就跟我。那時馬上就要高三了,我在全學年的名次都是倒數的,她不過是想讓我知難而退。可我哪兒是能輕易被打敗的呢?”

“我從小就愛畫畫兒,正經學不愛上,但家裏給報的美術班,從小學到整個兒初中我倒是從來都沒間斷過。就這樣我又報了個美術考前班,再咬著牙認真學了一年文化課,我很順利地考進了沈陽的一所美術院校。巧得很,苗莫也在當年考到了沈陽,於是我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我當時覺得一切都那麽美好,老天爺真是對我眷顧有加。我爸媽也是喜出望外,他們根本沒想到我能應屆考取,本以為我再重讀兩年能上個大專他們就燒高香了。那年暑假他們還特意帶我上山去拜了次祖墳。”

說到這兒季風停住站了起來,“好渴,我去倒兩杯水。”

水端回來了,於子予接過一杯,“你這故事還真夠狗血的。”

“生活中本來就到處都是狗血。”季風坐回到沙發上。

“那你們上了大學之後呢?怎麽沒甜甜蜜蜜天長地久啊?”

季風喝了半杯水又點了支煙,“嗯,大學四年確實挺甜蜜的,沒什麽波折。我們學校離得不遠,她常到畫室來找我。這幅畫兒就是大三那年起的初稿,是她要我畫的。可畫了幾次我都不滿意,總覺得畫不出她的神韻。後來換了個布框重新畫,她卻坐煩了,我也畫累了,於是我塗塊兒顏料把名簽上,答應她以後一定會畫完,就把畫兒扔在一邊兒了。”

“很快大學畢業,我想留校當老師,可以專心畫畫兒,可她不肯,她大學主修的是商貿英語,她要去南方。這樣商量了幾次,我們折中決定先來北京。”

“到了北京之後先找地方住。為了省錢,開始住地下室,住了兩個月,我倆覺得身上都要發黴了。然後那時我認識了一些新朋友,在他們的介紹下我們又搬到了畫家村。”

“那時的畫家村藝術村跟後來和現在的那些所謂畫家村完全不同。現在這些哪叫‘村兒’啊,都快趕上別墅區了,樓上樓下車進車出的。我們那會兒都是幾平、十幾平一間的小平房兒,好點兒一戶帶個院子,差點兒的幾家共用一個院子。夏暖冬涼,夏天電風扇冬天蜂窩兒煤,別提多銷魂得了。”

“住那兒的不是畫畫就是玩兒音樂的,路上總能碰見奇裝異服的怪異年輕人,平時除了畫畫兒唱歌,就是聚在一起喝酒胡侃抽葉子。苗莫不喜歡那裏,幾次說想再搬。可是我喜歡,在那兒有聊得來的朋友,可以安下心來畫畫。所以我們很長時間沒再挪窩兒。”

“不過,問題是光畫畫兒不能填飽肚子,得能賣畫兒才行。但那時國內幾乎沒什麽個人畫廊,也沒有藝術區。只有偶爾哪個吃飽了撐的跑到中國來的老外看上了誰的畫兒,會買會出錢給辦畫展。一般紅了也就出國了,那也是鳳毛麟角,所以留在畫家村的大都是窮光蛋。”

“然後又過了兩個月,從家裏帶來的錢快花完了。都大學畢業了,當然不能再跟家裏伸手。當時苗莫已經找到了一份工作,可新人工資不高,供兩個人開銷很緊張,而且畫畫兒總有很多東西要買,尤其是油畫,根本就是個要不停填錢的無底洞。我一個大男人也不能靠著女朋友,於是我開始四處找活兒給人畫插畫兒。可這種活兒很不穩定,還常常被拖欠壓榨稿費,或者幹脆就要不到錢。”

“就這樣,我們過著勒緊褲腰帶還想追逐夢想的日子一直堅持著。記得有一次中秋節,我們找了村兒裏幾個要好的朋友一起包了頓餃子。啤酒不經喝,買了好多二鍋頭,很快大家都醉了,好多人都哭,苗莫也哭了。可我什麽也說不出來,只能在心裏一遍遍地發誓:我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好好待她。”

“再後來北京各處的畫家村陸續拆遷,我們終於如苗莫所願,搬到了樓裏。雖說是跟人合租,但感覺上總算沒那麽邊緣了。可新的問題接踵而至,房租高了,我和苗莫的日子過得更緊巴了。以前在畫家村,偶爾幾天沒米下鍋還能東家西家蹭兩頓,可住進樓裏就不一樣了。關上門自己過自己的日子,沒人管別家的死活。苗莫開始跟我商量,讓我先別畫了,去找些跟畫畫兒沒關系的工作,先穩定下來再說。我不肯,她哭了一場也沒再逼我,自己又去找了份兼職,開始每天沒日沒夜地加班加點兒。”

“唉──人啊,不到最後一步,就總以為還有希望。”

季風又停了下來,把杯子裏剩下的半杯水也喝了。

於子予換了個姿勢,又倒出根煙,“你還真是過份。”

“是啊。可不就是想再堅持一下麽。因為我知道,一旦我不再畫畫兒,只為了生計和掙錢而生活,那一定就是一條不歸路,會越走越遠,早晚會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回原來的自己。而事實證明也確實如此。”

“那後來呢?你是怎麽放棄那份執著的?”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兩千年九月的第一個周末。苗莫剛拿到了上個月的加班費,因為之前的工資已經交過房租了,所以我們很高興,算了一下可以拿出二三百塊錢買點兒喜歡的東西,正好我的幾種顏料也快沒了,星期六我們就歡天喜地地去了離美術館比較近的東四。”

“先逛的街。一開始我們舍不得買什麽,只是看。後來在一家服裝店裏看到了一件白地兒圓點兒的半袖襯衫和一條背帶牛仔裙。”

“就是畫兒上那一身?”於子予突然問。

季風點點頭,“嗯,就那身。她喜歡得要命,就試了。她穿著真是好看,但一問價錢我倆就為難了。我現在還記得,衣服要一百二,裙子要一百五。然後我們就跟老板砍價兒。不知道是老板看出了我倆是真喜歡還是他真的上得很貴,反正他說什麽外貿尾單,又說季末甩貨根本沒多要的,只肯給抹三十塊錢,多一分也不肯再給便宜。最後苗莫把衣服換下來拉著我就走了,我說讓她買,顏料可以先過幾天再說,可她怎麽也不肯。”

“接著大概是衣服的事掃了她的興,再沒逛幾家她就張羅著去美術館了。結果到了美術用品商店的時候,老板告訴我新到了一種進口的顏料,說畫出來效果很好,就是價格比較貴。我算了一下,買齊我要的顏料總共需要三百,如果買國產的一百就夠。然後我掙紮了一下,很想買那進口的。苗莫不同意,我說既然來買顏料了想畫好畫兒,那為什麽不買效果更好的。她說這東西根本就不會有太大的區別,進口的東西都有很多稅,花這麽多的錢根本不值。我說區別很大,她根本不懂。反正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她又跟我提自己沒買衣服的事。我一賭氣說不買顏料了,讓她回去買衣服。她說我不講理,一生氣就跑了。我也生氣,就沒馬上去追她。”

“那天她沒拿包,東西都放我這兒了,兜裏只揣了幾個零錢。後來等我出去找她的時候她已經沒影兒了,我猜她是先回了家,就又回去買顏料。而且沒經得住誘惑,我還是化花掉三百塊錢買了進口的顏料。然後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很忐忑,以為她會跟我大吵一架。可是一進門卻看見她已經把晚飯做好了,我把顏料拿出來,她看了一眼也什麽都沒說。那晚我們沒吵,睡覺前她只說了一句明天要加班就上床睡覺了。我當時以為又會跟以前一樣,過幾天就好了,所以也就沒再多說什麽。”

“第二天我被電話吵醒的時候她已經走了。電話是一個出版社打來的,說我的一筆稿費結出來了,讓我去取。我高興得不得了,急急忙忙地就出門去了出版社。”

“拿了稿費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那套衣服。那時手機不是人人都買得起的,苗莫只有一只BB機。我出了出版社找到個電話亭就開始傳她,可一連傳了四五遍,她一直沒回,我就直接去了東四,準備買了衣服回家給她個驚喜。”

“可是,買完衣服回到家,我徹底傻眼了。苗莫的東西都沒了,她給我留了封信。信裏說前些天她接到深圳一個表姐的電話,她表姐所在的公司正缺她這個專業的人,讓她過去。她本來已經拒絕了,可昨晚想了一夜,她改變了主意。今天早上她去公司辭了職又買到了火車票,她決定去深圳了。因為我不在家,她只好寫信跟我道別。還囑咐了我些註意身體和家裏的事。”

“我當時只覺得腦袋裏一片空白,什麽都沒法再想,丟下信沖出門去打車直奔了火車站。”

“等我上氣不接下氣地找到她的那趟火車,火車已經還有五分鐘就要啟動了,我沒能上去車。最後我找到她所在的位置猛敲車窗,她打開車窗就哭了。我讓她下車,她不肯。我說我再也不買那麽貴的顏料了。她搖頭說不是因為那個。我說我拿到稿費給她買了那套衣服,她還是搖頭說不是為了衣服。我說我再也不畫畫兒了,以後能找到什麽工作就幹什麽,她說跟我在北京堅持了將近三年,之所以一直沒有給我太大壓力讓我放棄畫畫兒這件事,就是不想將來我後悔了怨她。後來她哭得泣不成聲,火車也開始動了。我抓住最後的機會把包裏剛給她買的衣服遞了進去,我說讓她相信我,我一定能混出個樣兒來去深圳找她。她答應了跟我保持聯系。然後我一直追著火車跑,直到火車沒影兒了我還在跑。”

“後來實在跑不動了,我趴在地上喘氣。一個掃地的大爺走到我身邊看了看我,說:小夥子啊,那是火車,你怎麽能追得上呢?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那不是火車,那是我青春的夢想,已經一去不覆返,我永遠也不可能追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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