沢田綱吉說過,她不信任他。

那時他語調冷靜,但難過和失望從強自微笑的面孔下透出來，慘白燈光傾瀉，毫無溫度地落滿他的棕發，唇角，指尖……落寞與疲倦重疊累加,被挑開的真相在空氣裏無聲嘲弄。

時隔那場爭吵已有半年之久，在這個陽光明朗的下午，涼宮奈終於有勇氣承認那個少年說得對。

她缺乏安全感。她沒法從沢田綱吉——不,是沒法從任何人身上得到充足的安全感,她一定要把命運攥在自己的手裏才能安心。

涼宮奈不是那種會乖乖待在後面讓人保護的人,她最信任的永遠是自己手中的劍。

如果愛一個人就是全然信賴,就是將自己的一切都交到對方手上，涼宮奈知道，那麽她大概一輩子無法在愛情這門功課上及格了。

母親這輩子將她教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一切都要靠自己。

她能為沢田綱吉而死，但她不能將自己的尊嚴和自由都賭在他身上。

涼宮奈是成不了公主的，她只能當一個揮劍的騎士。

為自己，為他人，揮劍。這才是她生存的意義所在。

這柄劍不僅會斬殺敵人，有時也會刺傷她所愛的人，或許有一天會連她自己也將亡於它的冷刃之下。

明知是缺陷，涼宮奈卻也只能緊緊地擁抱它。因為過去的無數個日子，她都是這般與它相依為命，彼此扶持著踏過荊棘與骨刺。

變強，要變強。

直到無論是不是一個人，都可以過得很好。

……

“何必把事情看想這麽嚴重呢？好嗎，雙肩放松一些！正因為你雙肩繃緊，才這樣拘板地看待問題。只要放松下來，身體就會變得更輕松些。”

“……你為什麽說這些？”

“……”

“為什麽？‘肩膀放松，身體變輕’，這我也知道。可是從你口裏說出來，卻半點用也沒有哇！嗯，你說是不？要是我現在就把肩膀放松，會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這樣活過來的，往後也只能這樣活下去。一旦放松，就無可挽回了。我會分崩離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麽地方去。這點你為什麽就不明白？為什麽還要說照顧我？”

涼宮奈入神地聽著收音機裏的對話，腳邊的購物袋被誰經過時踢了一下，肇事者連忙道歉，涼宮奈下意識地回了句“沒關系”，視線仍舊粘在黑色收音機上。

可她終究沒機會聽到下文，因為那個收音機突然被人拿了起來，來人撥弄了一陣調頻旋鈕，而後問店主：“這個多少錢？”

故事的後續被掐斷了，涼宮奈不無失望，她頓了頓，蹲下|身正要拎起購物袋，袋子卻被人搶先一步拿走。

涼宮奈一怔，擡頭，一張淺笑的臉映入眼簾。

“……你來了。”涼宮奈定定神，漾開一個笑，“東西拿到了？是什麽？”

笑容淡去，棕發少年面上劃過一絲無奈，從口袋裏掏出一樣事物來。

……

——這天下午，沢田綱吉和涼宮奈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翹課去約會，最後兩人去的地方竟然是並盛最大的超市。

從午後兩點開始，兩人在超市裏手牽手把超市的每一個角落都走了一遍，一路看一路點評，中間一度購物車滿得裝不下，不得忍痛不拿掉一部分……可最後在收銀臺前，涼宮奈卻把整只車都丟到了一邊，只拿了三袋酸奶和兩瓶果汁。

“買那麽多，等會還要拎回家，麻煩。”她說。

沢田綱吉卻覺得用一下午才挑好的東西，就這麽放棄實在太可惜了。

“不，我懶得拿，你也別拿，我們還要去下個地方玩呢。”涼宮奈態度堅決。

少年還是一臉戀戀不舍，涼宮奈抿唇想了想，俯身從購物車裏翻出一盒洗發水套裝，“那要這個好了，導購小姐說現在買這個附贈禮物。”

“……”

於是十分鐘後，涼宮奈拎著購物袋在超市外的電器櫃臺旁等待，沢田綱吉負責拿購物小票去服務臺領取所謂的“神秘禮包”。

結果，那只是一袋四枚裝的草莓味泡泡糖而已。

至少是個能放得久一點的東西也好……沢田綱吉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好遺憾”，涼宮奈卻沒在意，撕開外包裝取出兩個，一個自己吃了，一個送到對方嘴裏。

“剛才一個人在那裏，無聊嗎？”兩個人並肩朝大廈門口走的時候，沢田綱吉隨意似的問。

“還好，聽到了一個挺有趣的故事。”

“故事？……收音機裏的？”

“嗯。”

“什麽名字？”

“《挪威的森林》。”涼宮奈微微側首，黑眼睛註視他，“聽過嗎？”

“沒有。”沢田綱吉眼中浮現一縷疑惑，“很有名？”

“……算是吧。”在我那個世界，很有名。

微妙的，在這句話之後，兩人不約而同地沈默了。

出口就在眼前，涼宮奈輕輕邁前一步，便正式跨出了這棟七層建築物。

街上車水馬龍，中午火辣辣的太陽早已西斜，此刻正懶洋洋地掛在天際，橘黃日光灑在人身上，不痛不癢。

心不在焉地嚼著泡泡糖，看著對面結伴而行的小學生，涼宮奈暗自皺眉。時間過得太快了，竟然已經到了放學的時候。現在是幾點？五點半？六點？

習慣性地去掏口袋裏的手機想要查看時間，手下卻撈了個空——涼宮奈這才想起上午出門前，自己特地把手機留在了沢田家。

於是現在她渾身上下，除去衣服鞋子，就只有脖子上吊著的指環，還有褲袋裏的幾張紙幣。

“吶，奈子。”沢田綱吉忽然出聲。

涼宮奈回神：“什麽？”

“等下……”沢田綱吉盯著前方的某個廣告牌，“要不要去看電影？”

涼宮奈微怔。“電影麽……”

一部電影看完，兩小時就過去了呢……

沢田綱吉忽然回過頭來，涼宮奈猝不及防，臉上的猶豫掙紮一下子被對方捉了個正著。

“怎麽了？”沢田綱吉有些詫異，“你……”

“喲，阿綱！奈子！”“十代目！”

突如其來的呼喚讓沢田綱吉的疑惑沒能出口，涼宮奈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投向他身後，面上露出笑容，沢田綱吉只好也跟著轉身。

“山本，獄寺君。”

山本武和獄寺隼人一人背著一個書包，手裏還各自拎了一個，興高采烈地朝他們走來。

毫無疑問，嵐守和雨守手裏的書包分別屬於彭格列十代目和涼宮奈——翹課二人組行動前沒帶上他們的書包。

為表謝意，涼宮奈爽快地把最後兩片草莓泡泡糖送了出去，沢田綱吉在旁默默看著，眼神憂郁。

所以說，為什麽贈品不是能保存得久一點的東西呢……

數分鐘後，從獄寺隼人那裏確認了“夏馬爾的病假條很有用風紀組完全被糊弄過去了”的沢田綱吉徹底放下一顆心，拍拍嵐守的肩膀並大力讚美了他的辦事能力；被表揚的某人頓時心花怒放，當得知十代目正準備去看電影後立刻自告奮勇地推薦科幻片，每說一部就熱情地列舉其亮點所在，山本武在一邊興致勃勃地聽著，時不時插兩句，惹來嵐守白眼數枚毒舌若幹，於是沢田綱吉不得不站出來居中調解，場面稍緩……直到下一次戰火再起，如此再三反覆……終於涼宮奈忍不住行使了女孩子的特殊投票權。

“我們去看那個吧。”涼宮奈笑瞇瞇地指著某張海報。

三個男生住了口，一齊順著她的手指望去——

黑色基調的海報上，“伽椰子の野望”六個血紅大字赫然在目。

……

這場約會，自打山本武和獄寺隼人半途參一腳開始，就朝著與沢田綱吉的計劃完全不同的道路馳騁而去了。

意義重大的“兩人第一次一起看電影”變成了友情四人游，彭格列十代目說不郁悶純屬自欺欺人。不過電影散場時涼宮奈看起來心情愉悅，加上獄寺隼人一直在旁義憤填膺地批判那部電影如何如何“偽科學”，逗得大家不停笑，於是沢田綱吉慢慢也釋懷了……

這樣的結果似乎也不錯。

涼宮奈用口袋裏的最後一千日元給每個人買了一串章魚燒。

“給你們壓壓驚。”

少女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有意無意地瞥了瞥獄寺隼人，成功地讓整場電影下來唯一一個臉都嚇白了的家夥炸毛。

抗議聲與嬉笑聲在街上傳得很遠。路燈，招牌上的霓虹彩燈，呼嘯而過的轎車車燈……無數燈火從視野裏次第閃過。

櫥窗裏，人工珊瑚樹在聚光燈下閃閃發亮，戴著發卡的女孩子從櫥窗外走過，水晶發卡與珊瑚樹遙相輝映。

夜晚的並盛市中心仿佛陷入了一場巨大的海市蜃樓，一切都在虛無與真實間明滅不定。

鐘塔上的羅馬時鐘響了八下。塔外三百米處，正在吃第二客牛排的涼宮奈手中的餐刀微頓，然後繼續。

不久，四人走出餐館。

獄寺隼人說他再也吃不下了，涼宮奈默默喝掉最後一袋酸奶，空袋子投進可回收垃圾箱，山本武表示已經很晚了自己得回家幫老爹收拾店堂，沢田綱吉毫無異議。於是四人游到此結束，所有人都神情輕松。

目前為止一切都如此晴朗美麗，如果沒有山本武那個舉動，沢田綱吉接下來就可以歡歡喜喜地牽著女友離開，順便在心裏給這場計劃外的四人行打上八十五的高分，然後開始期待周六來一場真正的約會，最後在最猝不及防的時候，迎來致命一擊。

可山本武偏偏拉住了他。往後的歲月裏沢田綱吉常常會想自己是否該感謝雨守這次難得的“多事”，雖然那個時候，無論答案是什麽，對他來說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而此刻，在這個周五的夜晚，就在沢田綱吉展望未來的時候，那個被Reborn稱讚為“天生的殺手”的少年不識趣地跳出來，低低的的幾句耳語令彭格列十代目的好心情剎那灰飛煙滅。

涼宮奈對此一無所知，在沢田綱吉因為山本武的“友情提示”而眼色驟變的時候，她正摩挲著發燙的手環，雙目凝視鐘塔頂端的羅馬鐘。

發著白光的表盤上，兩根黑色金屬指針靜得離奇，似某種死去的動物。

時鐘沒有秒針，分針的移動太過緩慢，肉眼根本無法察覺……

——不，不對。

若現在站在這裏的是Reborn或者白蘭，一定能以眼睛捕捉到分針的每一次顫動的……或許沢田綱吉也可以。

分針是一樣的，不同的是註視著分針的人。

嘆口氣，涼宮奈習慣性地去摸手環外壁——這個動作今天她做了幾十次——發現它似乎又燙了些。

再擡眼看了一次羅馬鐘，古鐘同樣註視著她，帶著憐憫似的。涼宮奈沖它齜牙一笑，迅速別開眼。

八點二十……不能再拖了。

去吧，去說個清楚……

嘆口氣，涼宮奈轉身，驀地瞳孔微縮，左拳條件反射地揚起……又滯在半空。

“你幹什麽！”立即收回手，涼宮奈嗔怪地瞪住少年，“一聲不吭地站在別人身後，嚇死人了！”

沢田綱吉沒動靜，涼宮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望望他身後，“山本他們走了？”

這次沢田綱吉回應了，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嗓音有些古怪。

涼宮奈越發詫異，頓了一頓，笑起來：“我說，該不會是因為和同伴分開，所以在難過吧？”

語調放得輕快，但也沒有刻意掩飾她的疑惑，如果放在平時，沢田綱吉接下來就該出聲解釋了。

但少年卻毫無反應，仿佛被某種灰暗思緒攫住般，他一動不動。

模模糊糊的，涼宮奈感到沢田綱吉此刻的情緒非常糟糕。似乎有些東西已經超出了他的負荷，控制不住地溢出來，於是連站在他面前的自己都察覺到了……那些縈繞少年身體的負面情緒。

她站在街燈下，沢田綱吉卻正好落在某棵樹的陰影裏，他靜默地站在那裏的樣子讓涼宮奈忽然有點心疼。

燈光透不進樹蔭，少年的眉眼隱入晦暗夜色裏，單薄身形似一個無人問津的剪影。零星光斑落在他的校服上，風掠過樹梢，那些琥珀似的光便發抖似的顫動。

在涼宮奈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上前兩步，離開了街燈的照耀範圍，走進那片陰影裏，來到那個沈默的少年面前，左手甚至已經湊近了他……輕輕落在那張被風吹得泛涼的面龐上……

那手勢太過溫存，充滿安撫與憐惜的味道，沢田綱吉一動不動地受了，甚至閉上眼睛。

靠得近了，涼宮奈終於可以看清那張臉。

失去了深邃的目光，少年的臉龐瞬間顯得更加脆弱，令人想起湖面皎月，海邊泡沫……諸如此類美麗又轉瞬即逝的事物。

涼宮奈著了魔似的，怔怔地望著那張臉，指尖無意識地持續著撫摸的動作。風裏有股無法形容的氣息，拂得人又暖又軟。

在這種伊甸園般的迷離氣氛裏，沢田綱吉的聲音淡淡響起——

“這樣閉著眼，我會覺得，你是愛我的。”

魔咒陡然被打破！涼宮奈一驚，下意識就要縮回手，卻被一把握住。

那雙眼睛睜開了，棕色瞳仁沈沈地望著她。

作者有話要說：註1：《挪威的森林》，作者：村上春樹，中文譯者：林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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