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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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鑼鼓聲聲,笑語吟吟。

很吵。他本不喜歡這樣喧鬧的環境,心下卻隱隱覺得有幾分歡喜。就像他其實更偏好白衣高冠,卻一直難以忘記那一抹被人捧到面前的金紅色,和紅色蓋頭下姣好的少女容顏。可惜,無論如何也再也看不到了啊。

那一劍穿心是那麽的冰冷刺骨,比見到清顏病倒時更冷,卻無比坦然而輕松。之前一直束縛著白雲城主的一切也隨著逐漸流逝的氣力遠去,能夠死在西門吹雪劍下,無疑已經是葉孤城這一生最好的結局。

不需要再承擔自幼便壓下的宿命,不需要再面對沈湎在睡夢中的清顏越發蒼白的容顏,不需要再擔憂妹妹日後的婚事。作為城主,作為夫君,作為兄長,安排好了的一切,想必再也不需要去操心了。

耳邊是誰在絮絮叨叨,擾人清凈,榻上的劍客無意識地皺起了眉,原本空落的手心忽而被塞了什麽,一直沒有動靜的手指逐次握緊,循著連綿不絕的念叨聲掀起雪亮的劍芒,劍光清冽,劍氣森寒,恍然如夢。

慕容雋拍了拍身上的水,然後小心翼翼地移開了架在脖子上的那柄寒鐵長劍,站起身來悻悻地道,“我花了這麽久把你救醒,可不是為了領教你的天外飛仙的。”

緩緩坐起的男人冷冷看了他一眼,點漆墨發隨著起身的動作披散下來,雖無高冠之淩厲孤絕,更添三分風流灑脫,神色淡淡,緩聲道,“閣下是何人,因何救我?”

慕容雋一楞,見葉孤城的確對他毫無印象,未免有些郁悶,好不容易把人救醒,險些受了一劍姑且不說,還要被人懷疑有什麽動機,實在是令人不快,於是回答起來,也毫無興致。

“山野草民,自然入不得葉城主的眼,至於為何救你,不過是應人所托。”

“如此,多謝先生。”葉孤城頷首起身,收劍歸鞘,環顧周遭,景致似曾相識,應是白雲城內某處改造,如此說來……成親的乃是飄搖。婚儀於此,杜寧雖然是個文官,卻也值得托付,甚好。

一句“不必謝我”噎在喉嚨裏,慕容雋也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負手望著已經只剩下一池碧水的荷塘,輕描淡寫地刺了一句,“聽說天子之氣有驅病治邪之效,葉城主這句感謝不如留給你的妹夫。”

已經走出水閣的白衣男子驟然轉身,袍袖浮動間驚起朵朵白浪,一字一頓道,“你說什麽?”

慕容雋絲毫不懼撲面而來的凜冽劍氣,微哂道,“也對,現在應該叫你葉國舅才是。現在去前廳,大概還來得及接制書。”

清越的劍鳴尚未遠去,電掣般的白影已經消失在岸邊。慕容雋跌坐回已經空無一人的榻上,承晏啊承晏,作為朋友,我也只能幫你到這裏了。不知道新帝是有意還是無意,來往於白雲城和京城間操辦婚禮的人,正是杜承晏。

今日乃是朝廷使臣到達白雲城的第二天,昨日守宮令已於後氏家大門外右側設置一處供使者臨時歇息的帷帳。待今日清晨,由葉孤鴻作為後氏家儐相迎接使者到正堂宣讀皇帝委派使臣向後氏主人請婚的制書,是為三書六禮中的納采儀。

正堂前以葉宛華為首,身後是一幹白雲城小輩,面向北方遙遙跪下,待杜承晏宣讀完畢,難得換下素色衣衫的女子盈盈起身,雙手接過明黃色的聖旨,反手擱在了正堂前的香案上,對杜承晏頷首微笑,“葉氏非以詩書傳家,小女的答表未必合今上心意,有勞杜公子了。”

杜承晏心中嘆氣,能夠洞察人心到如此地步,也不枉這個孀居歸寧的女子能夠一手把握白雲城數十載,名為增補答表,實則給自己和飄搖一個見面的機會,碾去兩人心中可能存在的最後一絲情誼,便是如此,還能讓自己為此覺得感激。一石三鳥,心機深沈,非常人所能企及。

他方要斂衣為禮,卻聽到有人在正堂門口淡淡道,“杜大人,好久不見。”聲輕而微啞,緩而生寒,杜承晏愕然回首,卻見來人雪衣墨發,反手持劍,徐徐而來,凝在杜承晏身上的目光簡直快要結了冰。

杜承晏低頭避過葉孤城的視線,苦笑道,“葉城主。”

葉宛華長袖拂出,流雲般擋在葉孤城面前,言辭語氣卻是極為溫婉,“你剛醒來,還需休養,文轅,扶你兄長回去。”

葉孤城神色淡淡,身前三尺錦緞寸寸斷裂,仿佛沒有聽到葉宛華的暗示,緩步走到衣冠楚楚,錦帶華袍的杜承晏面前,沈聲道,“可還記得應下我的事?”

“蒙城主不棄,杜寧自不敢忘。”

“此番,又是為何?”

“在下……無能為力。”婚事是葉氏和太平王世子訂下的,他也的確無能無力。

“飄搖呢?”

葉宛華輕笑一聲,接口道,“她自然是在閨中等著鳳儀天下,我的女兒可從來都不會不知輕重。”

輕微得幾乎聽不到的嘆息,葉孤城冷冷道,“我的妹妹,從來不在乎這些浮華。”

葉宛華以手遮面,笑得甚至有些顫抖起來,指縫間閃動著水光,“可是她在乎你啊。何況莫要忘記了,那可是我的女兒。”

信手抹去點點淚痕,葉宛華斂容道,“別擔心了,以她的性子,說不上不甘,更不會吃虧,若是你當真不滿,待到正式迎親之日好好考校一番也就是了。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都知道分寸,所以,別擔心了。”

葉孤城怫然道,“白雲城有我在一日,便無需再有人做此違心之舉。”

葉孤鴻撓了撓頭,“之前你暈了那麽久,師父已經答應我留在白雲城不回武當了,所以,那個,現在的白雲城主,好像是我啊。”開始的聲音細小猶如蚊蠅,後來越來越大,說到最後葉孤鴻下意識地挺起胸來,“而且,我都知道了,全都知道了,反正,反正以後不需要你犧牲自己了,我們都商量好了!”

“胡鬧!”葉孤城眉心蹙起,拂袖道,“這便是你們商量的結果?”

躲在葉宛華身後,葉孤鴻梗著脖子嚷道,“我們一點兒都不違心行事,也不會一個人跑出去把自己弄得半死,差點兒醒不過來。而且,現在我是城主,我說了算。”

葉宛華含笑點頭,“沒錯,我本以為這一代也只有一個好苗子,文轅他雖然沖動了些,木訥了些,倒也並非一無是處。”

“以一人一劍,護一族一城,你做得已經夠多了。白雲城主已逝,是時候讓葉孤城卸下這副擔子了。”撥開了葉孤城身後的長劍,葉宛華擁抱住僵硬的男人,輕柔的聲音帶著幾分催人入睡的旋律,纖纖細指悄無聲息地點住要穴,微微發力,玉山傾倒。

把已經再次沈入黑甜鄉的葉孤城遞到還在呆呆站著的葉孤鴻手中,吩咐了一句,“找你嫂子去。”葉宛華攏袖掐指一算,看向杜承晏含著些微歉意,“接下來的事情,還請杜大人移步水閣,慕容公子和小女都在。”

杜承晏開始覺得頭疼,他有一種莫名的不祥預感,那天顧青楓邀他去白雲觀的時候,也是這副諱莫如深且帶著幾分歉意的神色。一件事遇到一次也就算了,遇到兩次也就忍了,還要再來第三次麽?

天意從來高難問,果然當初,我就不該入京!

作者有話要說:葉孤鴻果然自帶逗比氣場……………

第三次謀反

白雲城地居海外,氣候溫和,鮮少落雪,荷塘裏的殘枝敗葉被仔細清理過之後,只留一汪碧水,映襯著九曲朱橋,玲瓏水閣,宛如初夏。而京城,怕是已經落雪了。

杜承晏遙遙看見慕容雋負手立在水閣中,不由懷念起了入京前的那場餞別宴席,彼時雖有波折,仍舊算得上是風平浪靜,而今短短數月之內,自己連升三級,入閣拜相,就連一直沈湎於詩酒醫術的慕容兄也卷入到這番波譎雲詭之中,當真是世事如棋。

水閣中唯一一張軟榻早已被收拾幹凈,翠色圓桌上錯落放著幾個雨過天青的瓷杯,馥郁芬芳的酒香從同等材質的壺中飄出,沁人心脾。原本應該在閨中待嫁的少女換下了利落的勁裝,宮裝雲髻,裊裊婷婷踏波款款而來,浪花調皮地親吻她粉色的衣裾,嬌美可人。

美人近前盈盈一拜,持壺一一給杯中斟滿橙黃清亮的酒液,雙手捧到來客面前,慕容雋尚且能夠回禮接過,杜承晏卻早已失了神,他從未見過姬飄搖做如此溫柔小意的姿態,卻又不失英氣,一時間幾乎以為這些日子的遭遇,不過是一場夢境。

捧著酒杯的纖纖素手收了回去,姬飄搖自己一飲而盡,清冷的聲音如珠濺玉,“杜大人不願賞臉,小女子只好先幹為敬了。”

杜承晏猶如被一壇冰雪從頭淋下,方要拿過酒壺親手斟一杯賠罪,卻被姬飄搖靈巧地旋身避開,提著酒壺低眉垂首侍立在葉宛華身後,探出的手只得訕訕地收了回來。

杜承晏陷在桃花陣中無力掙脫,慕容雋聽得卻是目瞪口呆,若不是親眼見到葉孤城重傷垂危,他險些以為這數月以來所有事情都是這個女子信手布下的棋子,直到計劃真正浮出水面的這一刻。

太平王世子能夠以鏟除逆賊的理由榮登大寶的原因其實很簡單,他已經是皇家最近並且最合適的一支血脈了,所以哪怕他並沒有親自揭穿南王世子的真面目,只要太後出面,群臣也沒辦法提出第三個選擇來。帝胄衰微,便是其中還有隱秘,南王父子伏誅之後,也就剩下太平王一脈還存活在世上了。

所以葉宛華提出的方案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新任帝君迎娶皇後之後,姬飄搖在盡量短的時間內懷上孩子,慕容雋會作為娘家的一部分進入太醫院專門為此調理兩人身體。而一旦姬飄搖懷上孩子之後,慕容雋便可以安胎為由,用分開的藥材和熏香逐步引發帝君的隱疾,直到其徹底瘋癲。

而一旦帝君無法正式上朝,杜承晏身為內閣新貴,自可帶領群臣上表,請皇後垂簾聽政,內閣中現在不過只有三位大臣,另外兩位家中都有一位待嫁的妙齡少女,杜承晏若是願意,內閣大權唾手可得。

如此裏應外合,不到短短一年,便可由葉氏女獨掌天下,太後雖然心機深沈,然而畢竟年老,再經歷一次喪子之痛,又能再活多久?更何況,太後再疼愛早年失去的孩子,怕是也不會接受自己的孩子居然是一個受虐狂吧!

所以呢,葉宛華溫婉笑道,“杜公子若是真的對小女有意,不妨再等上幾年,雖然不能明媒正娶飄搖進門,到時候朝野內外徹底平定,皇長子定然會拜閣下為帝師,如此宮禁有如虛設,不也是一樁好事。”

慕容雋冷聲道,“葉夫人此舉有傷天和,就不怕在下就此宣揚出去。”

葉宛華撥弄著滴酒不剩的杯子,笑聲輕盈如水面微風,“慕容公子說笑了。前些日子,白雲城裏接連飛出了兩只白鴿,宛華雖然愚鈍,也明白什麽是成人之美。若不是公子並非漢人,怕是早就躋身於太醫院,名動內廷了。”

傾身深深看向慕容雋,葉宛華一字一頓道,“公子才高八鬥,卻因為血統不能躋身廟堂,甚至連心慕之人都終年不得相見,最後眼睜睜看著心上人投身天子懷抱,難道希望這般悲劇再度重演,難道不會有絲毫憤懣?”

慕容雋苦笑頷首,“夫人當真是手段通天,慧眼如炬,澤佩無處容身。”

“公子過獎了,未亡人不敢當,只不過是互利互惠罷了,談不上什麽手段,公子不肯,難道我還能把公子硬綁進宮中不成?事成之日,公子願意留在太醫院也罷,特地開恩科廣招天下人才也罷,到時候絕不會虧待公子。”

狡黠一笑,葉宛華親手斟滿了三杯酒,柔聲道,“水酒淡薄,聊以助興,先祝兩位公子心想事成了。”

杜承晏恍恍惚惚地一飲而盡,慕容雋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也淺淺抿了一口。葉宛華滿意地點了點頭,飄然離席,襝衽為禮,“我那侄兒怕是也快醒了,這便告辭,飄搖,記得照看好客人。”

粉衣少女垂手推開,淡聲道,“我明白的。”躬身恭送葉宛華離開。這才直起身子,對慕容雋施禮道,“多謝先生救了家兄。”

慕容雋屈指敲了敲玉制的桌面,納悶道,“葉夫人是怎麽教的,怎麽你們一個一個都趕著被她利用,不難過?”

姬飄搖移步坐下,就著壺口灌了一口酒,笑得幾分不屑,“父親叛逃是母親畢生之痛,母親願意留下我這個孩子,本就是為了把我培養成白雲城的一柄利劍,兄長心懷子民,我卻是天性使然,有什麽好難過的?”

神游物外的杜承晏立時開口辯駁,“我待你一片赤誠,從未視你為棋子。”姬飄搖冷冷打斷,“你會帶我私奔?會放棄你的大好前程?至少九公子他現在貴為天子,仍舊願意迎我為後,你算是真心,他又算是什麽?”

銳利的目光轉向慕容雋,姬飄搖續道,“你們這些人口口聲聲說著自己是真心,事到臨頭,也不過是畏畏縮縮,不敢反抗,那麽別人又憑什麽為了你們枯守數年,不離不棄?”

“杜公子,到時候你掌外廷大權,盡管可以要挾於我,抑或水磨工夫博得我的真心。而慕容公子,你要的一切,我都會替你辦到,除了真情實意,非是外人所能控制,到時候你的那位阮昭儀願不願意跟你走,尚未可知。”

杜承晏啞聲道,“無論如何,我絕對不會要挾於你。”

姬飄搖聞言也不過輕輕一笑,雲淡風輕道,“拭目以待。”

葉宛華踏入室內的時候,翩躚和清顏都在,見到這位白雲城幕後的智囊前來探望,都讓出了葉孤城床前的位置,起身迎接。葉宛華擺了擺手,低聲道,“他醒了?”

清顏蹙眉頷首,拉著葉宛華的袖子就要把人帶進去,輕聲道,“夫君醒了一會兒了,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是我總覺得他心裏有些話不願意說出來。”

葉宛華了然點頭,“你先多陪他一會兒,這麽多年擔子忽然放下了是會有些不適應的。”又對翩躚道,“你多勸勸他,我就不進去了。”轉身就要離開。

翩躚連忙追上葉宛華,連聲道,“夫人這話是什麽意思?”

葉宛華失笑,“怎麽,你不是期待很久了麽?”

翩躚下意識覺得哪裏不對,一時也不知道如何開口辯駁,只能由得葉宛華就此離去,回轉床前,卻見葉孤城淡然一笑,清雅如蓮,“我已無事,倒是你和西門的事情,不妨說來我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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