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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金雞山·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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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姜無岐才將映入目中的飛禽走獸斬殺幹凈。

他望著足下層層疊疊的屍身陡然有些恍惚,此事雖是勢在必行,但他到底是親手奪去了眾多飛禽走獸的性命,其實它們本身並無過錯,只因被那怨氣所驅使,便須得喪命了麽?可倘若留它們一條活路,不是變相地堵死了毓秀鎮眾人的活路麽?左右無法兩全。

不知別處可還有被怨氣感染的飛禽走獸?

他望向重巒疊嶂,施展身法沒入其中,將能尋到的飛禽走獸檢查了一遍方才罷休,幸而山中的飛禽走獸感染怨氣的寥寥可數。

他提著十數飛禽走獸的屍身返回毓秀鎮,後又將屍身盡數聚集到一片空曠處,才立於屍山,以指在虛空畫了一個符咒。

符咒飛至半空,紅光大作,將屍山攏得結結實實,不多時,屍山便燃燒了起來。

——此番禍事皆是由惡犬的屍身所引起,故而,未免再生禍端,這許多的屍身應當徹底燒盡。

白煙密密地在姜無岐眼中鋪展了開來,不過須臾,詭異的皮肉焦香乍然而起。彌漫開去。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脫離苦海,轉世成人……”

姜無岐面含慈憫地念著往生咒,雙目被白煙熏得通紅,如同哭了一回似的。

屍身層疊,費了約莫三個餘時辰,屍山才化為屍油,又費了一盞茶,屍油才消失無蹤。

若是以凡間的烈火來燒,恐怕燒上一日一夜都燒不幹凈。

夜幕既降,倦鳥早已歸巢,姜無岐行至“珍寶館”,卻左右不見酆如歸。

酆如歸必然不會回來了,酆如歸定是厭煩他了罷?酆如歸將他留予此處,不聞不問,直教他覺得他與酆如歸共同渡過的歲月乃是一場鏡花水月。

他心口失望橫生,以致於腳步遲緩,但那腳步卻突然加快了。

無論如何,他須得尋回酆如歸,問個清楚,不然他將難以成眠——但,為何他會覺得自己將難以成眠?

轉眼的功夫,他便回到了大宅院,雙唇一動,收起了結界。

有一人開了頭後,又有重傷的五人向雲研求診,但這五人不是趾高氣揚,便是滿面厭憎,雲研也不同他們計較,醫治完畢後,便繼續自顧自地閉目思念子恒。

忽而有動靜漫入他的耳蝸,他放眼一望,卻見姜無岐回來了。

入眼的姜無岐一身半新不舊的道袍上是點點殷紅,他面上、頸上、手上均沾染了血汙,原該瞧來兇惡如羅剎,但他周身卻是透著一股悲天憫人之氣,分毫煞氣也無。

他行至眾人面前,揚聲道:“所有失控的飛禽走獸已為貧道所除,你們且回家去罷。”

話音落地,眾人竟是無人敢動,生怕姜無岐欺騙於他們。

姜無岐心中了然,朝雲研道:“雲研,你且先隨我出去罷。”

雲研原就暗暗地輕蔑著這些孤立、中傷他之人,更不願與他們共處一室,為他們醫治僅僅是本著醫者之心罷了,而他不離開毓秀鎮,也僅僅是為了方便祭拜子恒。

如今見得他們俱是一副膽小如鼠、畏首畏尾的模樣,嘴角不禁挾起一抹譏笑,遂不假思索地與姜無岐一道出去了。

宅子雖大,於他卻是逼仄,觸到新鮮空氣,他才算是又活了過來。

他拼命地吸著氣,卻聞得姜無岐道:“雲研,就此別過,你且珍重。”

未及他反應過來,姜無岐那一身半新不舊的道袍已消失於重重夜色中了。

他全不理會在不遠處探頭探腦之人,徑直回了“珍寶館”去。

“珍寶館”殘留著腥臭的血跡,他拿了破布,蹲下身將地面、墻壁以及一幹物什擦拭了一番,又拿了鐵釘與榔頭,將書有“珍寶館”三個字的牌匾懸掛了起來。

“珍寶館”這三字乃是由子恒親手所書,切不可怠慢。

掛妥了牌匾,他又望了這牌匾良久,才闔上門,洗漱沐浴,上了床榻去。

他發了一個夢,夢裏,幼時的他與子恒青梅竹馬,子恒每每欺負於他,他並不惱怒,反是覺得甜蜜,只是在長成後,將子恒欺負了回來。

那廂姜無岐算了一卦,辨明了酆如歸所在的方向,便往東方去了。

不知行了多久,他遠遠地瞧見一座山峰形若雄雞雞冠。

縱然形狀奇特些,也不過是山峰而已,但他卻本能地駐足,望著這山峰微微發怔。

他於算卦不算精通,算不出酆如歸所在的準確方位,此時他正身處城外,周遭是無人打理的荒地,已過五更,四下無人,他勉強回過神,便去了縣城,欲要打探一番。

他方才走出數步,便聞得耳側雄雞鳴叫,不多時,零星的白光利落地撕開暗夜,天光大亮。

尚未踏進城門,卻見不少百姓牽著兒女,背著包裹,或挑了擔子,或推了板車,行色匆匆,應是舉家遷移。

這縣城莫不是出了甚麽事罷?怎地會有這麽多百姓舉家遷移,仿若是在逃難一般?

他走進城門僅僅五十餘步,竟已有三十戶以上的人家出了城門去。

他方要攔住一人問問可見過酆如歸,眼角餘光中卻竄入了一身紅衣——看身形,正是酆如歸。

他直要疾步追上酆如歸,由於湧向城門的百姓過多的緣故,行動艱難,他心急如焚,當即高聲喚道:“酆如歸!”

酆如歸的身影卻無半點停滯,不知是不願理會他,還是未曾聽見。

待他從一眾百姓中脫身,酆如歸僅餘下微小的一點火紅。

酆如歸……

一時間,他雙目中再無周遭的一切事物,只有酆如歸的形容愈加鮮明,宛若是以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刻在心尖似的,毒素不住地鉆入創口,激起痛感的同時,將酆如歸的種種神態嵌入了心臟內部。

他飛身追趕,起起落落間,他卻始終近不得酆如歸的身。

他之前斬殺了數個時辰的飛禽走獸,加之趕了一夜的路,已有些疲倦了。

但他如何能容許酆如歸消失於他眼前?

酆如歸上了那形若雞冠的山峰去,他亦緊隨而上。

山頂上乃是一座宅院,數個守衛被外衫捆著,理應是酆如歸的手筆,可酆如歸去了何處?

他走得再近些,便瞧見了一汪湖水,這湖水又陡然起了巨浪,巨浪滔天,實在古怪。

還未靠近那巨浪,他卻親眼見到數人高的巨浪束縛住了酆如歸的雙足,硬生生地將酆如歸卷入了湖水當中,轉瞬,一點不可見。

他登時失了方寸,手足冰涼,渾身戰栗,凝了凝神,方才潛入湖水當中。

這湖水甚深,幸而他善水,不過片刻,便順利地在接近於湖底一處發現了酆如歸。

他破開水浪將酆如歸擁進了懷中,酆如歸恍恍惚惚地伸手撫過他的面頰,而後乖順地伏在了他心口,一雙手更是圈住了他的腰身。

卻原來酆如歸並未厭煩於他麽?那便好。

他正欲抱著酆如歸上岸去,雙足卻被一物纏住了,他低首一望,這湖底原先空無一物,而今竟是無端生出了水草來。

水草纏人,他默念口訣,一把拂塵憑空而現,直直下去,將水草盡數攔腰斬斷。

但這水草卻在彈指間抽長了,草尖一直蔓延到他與酆如歸身側。

懷中的酆如歸安靜得好似早已死去,連危險逼近了都恍若未覺,莫不是出了甚麽事罷?

姜無岐滿心憂慮,以指挑起酆如歸的下頜,酆如歸眼神渙散,露出一個直如虛幻的笑來,又探出舌尖來,舔舐著他的手指,湖水卻是趁機蹭著舌與唇瓣的空隙灌入了酆如歸口中。

酆如歸一副難受的模樣,卻執拗地不停地舔舐著他的手指。

他收回手指,一按酆如歸的後腦勺,令酆如歸抵著他的肩頭,酆如歸並不反抗,磨蹭了幾下,便又安靜了。

彌留之際,酆如歸發了一個夢,夢是美夢,他看見了他所心悅的姜無岐,姜無岐滿面急色,將溺於湖水當中的他擁在了懷裏。

他也顧不得姜無岐是不是厭惡他,是不是覺得他很是惡心,不假思索地伏在姜無岐懷中,又圈住了姜無岐的腰身。

即便在寒冷刺骨的湖水中,姜無岐的身體亦是暖和的,他汲取著姜無岐的體溫,頓覺這一世的下場倒也算不得太過淒慘。

不久,姜無岐擡指挑起了他的下頜,擔憂地望住了他的面容,他歡喜得幾乎要哭出來,忍了又忍,末了,討好又卑微,甜蜜又忐忑地舔了舔姜無岐的手指。

姜無岐的手指生有薄薄劍繭,劍繭觸到舌尖,舌尖便通了電流一般,酥麻難言,連湖水灌入了口中,他都無暇感知。

他貪婪地舔舐著姜無岐的手指,宛若舔舐著世間難得的美味珍饈,但姜無岐卻按住了他的後腦勺,逼得他不得不抵在姜無岐肩上。

姜無岐不喜歡被他舔舐手指罷?

也是,姜無岐原就無心於他,怎會喜歡被他舔舐手指?

可,這是他的夢,應當聽憑他做主才是,姜無岐為何不能順應他的心思?

他滿腹委屈,但又恐惹姜無岐不悅,蹭了蹭姜無岐的肩膀,乖乖地不敢稍動。

姜無岐的肩膀甚是寬闊,他一點一點地闔上了雙目,暗道:死前能夢見姜無岐已是我人生大幸了,我不該對夢中的姜無岐做過多的要求。

在姜無岐懷中安心萬分,他放任自己被睡意侵襲,睡著之後死去,理當較醒著死去要舒服一些罷?

他是怕痛怕苦的二公子,自該選擇舒服些的死法,但闔上雙目,他便再也看不見姜無岐了。

他所心悅的姜無岐,從長相到性子皆符合他的心意,他如何舍得不在死前多瞧上兩眼?

他拼了命地睜大了雙目,仰起首來,凝望著姜無岐。

他想要吻一吻姜無岐的唇瓣,卻不敢褻瀆了姜無岐,只吻了吻姜無岐的下頜。

姜無岐生得這樣好看,高潔如清風明月,他匹配不上,更玷汙不得。

一如父親所言,他身為斷袖即是深重的罪孽,若不及時回頭,娶妻生子,便是不容於世,須得剝皮抽筋,受油煎炮烙等重刑,方能贖清罪孽。

但縱然如此,他都未有一刻後悔,與姜無岐在一處的歲月實乃他一生最為快活的日子。

尋常的荒草、山林、溪流、城鎮、蟬鳴、犬吠、人聲……都因姜無岐而鮮活起來,猶如一幅平淡無奇的水墨畫添上了濃墨重彩。

他心悅於姜無岐,即使要下無間地獄,他依然心悅於姜無岐,不可更改。

眼簾重若千鈞,沈沈垂下,他意識漸散,四肢無力,他知曉自己將與那個天真無知,自以為被父母無條件嬌寵的二公子一樣,溺死於湖水中,沒有救命的浮木,沒有人會惋惜。

姜無岐覺察到酆如歸失去了意識,立刻咬破指尖,畫了一個符咒,手持拂塵,勢如破竹地退開湖水,急急地上了岸去。

那湖水竟又逼壓了上來,他那拂塵為內息驅使,騰於半空,一一將湖水掃了開去。

酆如歸渾身透濕,顏色慘白,躺於地面,似無生機。

“酆如歸,酆如歸……”姜無岐一面呼喚著酆如歸的姓名,一面按壓著酆如歸的腹部,逼出藏於內裏的湖水。

酆如歸吐出了湖水來,但神志卻並未覆蘇。

姜無岐心焦地俯下身去,深吸了一口氣,便含住了酆如歸的雙唇,將氣息渡入了酆如歸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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