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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Act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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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聯:居家當思,清內外、別尊卑、重勤儉、擇朋友,有益於已

下聯:處世尤宜,善言語、守禮法、遠小人、親君子,無愧於心

橫批:禮樂傳家

高掛在疏樓家書閣外的楹聯一手工工整整的隸書四平八穩,凡到此門外的家中子弟,無分長幼,皆需原地整理衣冠,反思己過。若過往行為有一絲一毫愧對此聯,則不可入內,所以入門之後內楹又有雲:“一日三省”。

龍宿對身邊陪同的穆仙鳳揮揮手,開口就是純正沈厚的儒音:“鳳兒,汝久不回故居,與言歆應有許多話要相談,先下去吧,吾獨自入內便可。”

儒音是疏樓家上下學有所成,並得到認可的人才可操持的雅言,因儒學向來重男輕女,雖說疏樓家不拘男女,對好學之人一並敞開大門,卻還是承襲了這一默認規矩:女子不得持儒音。穆仙鳳口中稱是,又問:“我們要留幾日?”

龍宿沈吟片刻:“今日修身,明日聽學,後日慶生之宴完畢吾們便可離開,這幾日公司事務汝還需多加費心。”

“是。仙鳳告退。”

古裝劇中人般的對話完畢,穆仙鳳領命告退,龍宿獨自踏進了書閣大門,一入內,一股讓他熟悉又親切的墨香撲鼻而來。下首龍頭太師椅上端坐的老者,兩旁靜靜垂手而立的一應疏樓後人,人人肅穆,不言不語。諾大的房間裏,只餘第三輩左首第一人位置空空。龍宿在心裏叫了聲苦,從在醫院接到電話起到處理完公司雜事趕回家,已算是爭分奪秒,還是遲了。老先生心血來潮一開講,今天第一個遭殃的只怕就是自己。

心上雜思紛紛,臉上絲毫不露,龍宿站在內堂之外提氣沈聲道:“疏樓第二十一代嫡孫疏樓龍宿請見。”

話音一出,屋內的人都朝他看過來。

坐上的老者鶴發童顏,目光深邃,一派泱泱氣度,眾人都已久至,單等龍宿這小輩一個人多時。老人也不煩躁氣惱,不緊不慢地開口問:“何故姍姍來遲?”

“先生嘗責吾,今日之事,勿待明日。”

這回答不過不失,老人不置可否:“入內吧。”

走到代表他身為疏樓家第三輩之長的位置站好,龍宿擡眼,看到正對面外學小輩之首的楚君儀也正好目光橫過,秋水明眸中笑意盈然,好像在說:“這次算你好運”。能和久見的好友一聚,多少算是意外之喜,這麽一想,回到老宅一舉一動不得不謹小慎微的煩悶,竟從心頭消散了不少。

“書香門第”。

“禮樂傳家”。

書閣內堂上匾額的四個大字,正是疏樓家最真實也最深刻的寫照。第一代家祖疏樓言劭學識精深,十八歲進士及第,三十二歲官至太子太傅,後來太子登位後感念這位師父的才學人品,賜姓疏樓,諧音書樓,從此開始了疏樓一脈的傳奇。在國學研究者之中有一個共識,當今世上最得儒學精要的大儒也許眾說紛紜,但當今世上最能言傳身教,以儒學精要傳家的世家卻有且只有一個。

疏樓言劭之後,疏樓家每代皆人才輩出,不是為官拜相,就是著述等身,又開設學堂書院,數百年傳習,門生滿天下。無怪乎有從疏樓家學出來的人半是玩笑半是正經地說,在疏樓家,就算是看門開車的,也能和你扯上幾句子曰聖賢。

世事多變,到了龍宿曾祖父這一代,疏樓家男不入仕則講學的規矩終於被打破了。天下大亂時局多艱,外敵環伺內憂不斷,龍宿的曾祖父算是個不折不扣的愛國熱血青年,深切地感受到國家存亡之痛,書生不可救國之恨,毅然拋棄儒學從習西學軍事,後以四十三歲盛年死在戰場上。他遺下兩子一女,小兒子也走上了從軍之路,獨女則改學物理,至於大兒子,也就是現在端坐堂上的疏樓同直、龍宿的祖父,則堅守家學,將疏樓一脈薪火相傳下去。

疏樓家每個小輩十五歲行冠禮時,禮辭之後,都會被給予家訓一卷,需大聲誦讀。在疏樓同直後,又增添了一項,就是默讀一封手書。

這封不到五百字的“與兄書”,是疏樓同直的胞弟在離家從學之前寫給兄長的一封家信,信中前半述及其幼年隨戰亂逃難見聞,中段則講述與父母兄妹昔日的殷殷情意,尾段作結,一表決心,望兄長代己行孝,繼往聖絕學。

此信情深意摯,說理通達,文采斐然,龍宿自幼過目不忘,冠禮時一讀後就能熟記。尤其信末寄語兄長,儒學不可廢,待國興民富之後,禮樂教化可順民心,可安天下——疏樓同直在冠禮中要求子孫們讀這封手書的一片苦心就在於此。

之後,疏樓家對子孫們放開了禁錮,學文經商樂藝均可,但十二歲前必須從習儒學。譬如龍宿的父親就極有商業天分,疏樓家現在濟濟家業,可說是他一人打下。老先生還規定每季一例的家會,家中子弟在內者必須回家,在外者則以書信代,除了聽學之外,還得挨個講述自己最近的所學所得,以證“學而無涯”的家訓。

上一季的家會才過去不久,老先生不知道突然起了什麽興致,臨時召集眾人,才有了從來不給人抓痛腳的龍宿也會弄得遲到的例外事件。

大廳上下眾人執師禮,都恭敬地站著,自然,疏樓同直當世大儒,家中所有人都是由他親自教育過,這禮儀也不過分。比較為難的就是一些年級不小的長輩,每次家會短則一兩小時,長則數小時,從頭站到尾,絕對是對體力的一大考驗。見到前面大腹便便的四叔汗水已半透襯衫,龍宿不禁要感嘆老爹運氣真好,上周才出國參加一個重要的商業峰會,堪堪逃過一劫。

老先生訓話完畢,眾人依輩份講述近日所感所得。這其實是一個拉近家人關系,維系家風的重要手段。所有人都要呆到聽完,不過難得今天老先生大發善心,恩準還有雜事的人說完可以先退。龍宿的四叔如釋重負地講完一篇《大學》心得以後,以老婆臥病為由迅速溜之大吉。

輪到龍宿,他正要開口,老先生濃眉一橫:“汝今日來遲,最後再說。”

嗚呼,逃跑的企圖被完全洞悉。

龍宿一臉無所謂,其實滿心郁悶地挨著等一眾小輩發言。他父母成婚晚,又是嫡長子的獨子,年紀不大輩份卻不小,手腳利落的平輩中準備抱孫子的都有了。疏樓家開枝散葉人丁興旺,又等了十七個人說話,包括他那年方三歲、童聲稚嫩的小侄子,老先生才把目光落在了龍宿身上。

疏樓老先生最喜愛龍宿,不止合家上下清楚,連疏樓書院都無人不曉。

五歲聯句七歲成詩十二知禮十五歲琴棋書畫無一不通,驚才絕艷至此,已經成為一座高山,只能仰視,只能艷羨,無法追趕,無能妒忌。

黃山歸來不見岳,有龍宿這樣的子孫,疏樓同直即便想表現的無動於衷點,也沒有可能。老先生對龍宿的器重溢於言表,愛而不驕,嚴而不厲,完全以疏樓一脈最高的學養標準來教導,所欲不言自明。結果龍宿十八歲突發性叛逆跑出去學了經濟,又中途輟學改行做了生意,平平幾件事,幾乎沒把整個疏樓家掀翻。

面對特別喜歡又特別頭痛的孫子,老人皺紋堆起的眼中閃過絲狡黠:“龍宿,聽聞汝每日縱情忙碌,所獲必豐,書本淺見,就無需再講了。”

……一定是故意的。

剛腹案出來的朱子“修身之要”小論還沒送出就被退貨,龍宿心知肚明,老先生這是在故意刁難他。

優雅一揖,風采卓然,儒音吐字清晰:“孫兒不才。”

“偽言謙退是大奸。”

面對誅心之言,龍宿照樣笑意宛然,對以:“有朋自遠方來。”

“君子何患乎無兄弟?”

“益者三友,無友不如己者。”

兩人三句對答,句句出自《論語》,大意就是龍宿認為近期的收獲是結交了一位要好的朋友,其中意味又似乎深遠,不是泛泛而論。周圍的人聽得雲裏霧裏,座上的老先生忽然噗哧一笑,眉目舒展,高深莫測地揮揮手:“都去吧。”

“看來經過今天,你又能在外逍遙幾年。”楚君儀走在龍宿身邊,容貌端麗,儀態萬方,外人看來真是好一對璧人。

“每次回家都要與人鬥智鬥勇,吾只怕享用不起逍遙年景,已是未老先衰。”

楚君儀拂發淺笑:“剛才先生才教訓,偽言謙退是大奸。我看你也好,先生也好,皆樂在其中才是。”

聽她語氣和平常有異,龍宿察言觀色:“有麻煩?”

楚君儀嘆氣,潛藏的一股郁色浮上表面。

龍宿又想了想:“還是因汝之婚事?”

“我是該感動你對我的了解,或者是難過於我的年齡已經讓這煩惱盡人皆知?”

雖說美人自嘲也別有風韻,但聽到這意料之中的答案,智計百出的龍宿也忍不住要無言以對了。

龍宿和楚君儀的過去,就是常人所論的青梅竹馬。楚家和疏樓家世代交好,楚君儀小小年紀就被送至書院跟著老先生學習儒學。不說同學之誼,就說逃學裝病、罰過臨帖這些患難的交情,也能造就一段深厚的戰友之情。兩家長輩都看好兩人的將來,就感覺只差下定過門一道手續了,誰知兩人越來越大,關系越來越好,卻是越來越明顯的……完全不來電。

所謂青梅竹馬,就是對你拖著鼻涕時候的丟臉往事都一清二楚的活把柄大全。一男一女經過這麽長一段時間的朝夕相處,不是變成心靈相通密不可分的愛侶,就是變成了超越性別的摯友死黨;很幸運,穆仙鳳和默言歆是前者,很遺憾,龍宿和楚君儀是後者。

楚君儀只比龍宿小了一歲,二十六歲尚待字閨中,被催婚的壓力可想而知。

一股同情油然而生,龍宿本著日行一善的原則好心建議:“不若吾們……”

“好意心領,敬謝不敏。”

楚君儀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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