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南顥宸依舊低著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手裏的資料外，其他人的目光已經盯死了在周桓身上。周桓知道這一出自己已經露臉了，然而他卻只羞澀地撓了撓頭，聲音更低：“對不起老師，我的理解和大家不太一樣。這部mv中，男子並非求而不得的一方，恰恰相反，劇情雖然沒有明確體現帝王對男子的追求，但我認為男子才是拒絕的那一方。他只願默默守護，他對帝王的愛，明顯更高一個層次。”

場下靜謐了，練習生們一個個瞠目結舌——

竟然還能這麽玩，不過這人說的，似乎也不無道理啊。

場下十九人，只有顧時沒有面露驚羨。他瞟了南顥宸一眼，果然，那人也不為所動。

周桓知道自己贏過了前面所有人，因為臭脾氣的john不僅沒有責怪他多嘴解釋，還淡淡地拋出了一個問題：“所以你是認為，所謂塵封的秘密，是指少年心中塵封的秘密？”

周桓斬釘截鐵地點頭：“是。男子深愛帝王，正是因為這份愛，他才拒絕帝王，只不過，帝王至死不知。”

訓教老師眼神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欣慰，聲音也少見地柔和下來：“19號，開始表演吧。”

周桓謙遜地點頭道是，開始了他的表演。

他和18號一樣，選擇了最後一個鏡頭。靜謐的舞蹈室裏一點聲音也沒有，周桓跪在地上，靜靜垂著頭。一秒，兩秒，三秒——練習生中已經有人開始交換眼色，這人怎麽沒動靜了？被人點穴了？猝死了？

屋裏如死一般靜謐。周桓毫無聲息地垂頭跪足了十秒鐘，從背後看來那個單薄的身子一動不動，卻只有坐在最角落的顧時才能從側面捕捉到，他微微聳動的鼻翼。

忽然，周桓動了，這個動作背後的人看不見，顧時也看不見。他忽然動了一下一直垂放在膝上的手指，而後，極緩慢地擡起了頭。他的目光看向前方半空中虛無的一個點，那是宣旨人手中合起的聖旨，他的目光隨著聖旨緩緩下移，移到身邊，有人接了旨。他沒有再隨眾人叩頭，只是靜靜地收回目光，環視了一眼眼前的屋子，嘴角微微上揚，湧出一抹蒼涼而解脫的笑意。計時器走到22秒，周桓緩緩闔上眼，一滴淚從他眼角慢慢滑落，淚水墜落的那一瞬，剛好25秒，而他的動作，亦剛好定格在仰頭微笑那一瞬。

他的脊背挺得非常直，卻難得在不顯生硬。正如mv中的那個男子，身份卑微，但是那份愛卻從不卑微。

周桓沒有刻意裝作入戲很深的樣子，他太聰明，不會讓自己在對面那些火眼金睛的老師面前過一點火候。他立刻站起身，又恢覆了羞澀謙恭的模樣，深深鞠躬：“就是這樣了，謝謝老師。”他說著，也不期待收到任何評價似的，立刻轉身下了場。

走過顧時身邊時，周桓佯裝懊惱地咬了下唇：“顧時哥，嚇死我了。”

顧時只是一笑，配合著拍了拍他的手。

訓教老師沒有喊下一個，因為john正側身和ricky說話。

“這一個，ricky哥您看怎麽樣？”

ricky不過一笑：“偏了。”

“雖然偏了，但還算是有幾分天賦的，而且他的詮釋也已經不算俗了，即便是觀眾，也未必人人都能理解到深處。”john說著擡起手，在周桓的名字旁邊畫了一個小小的對勾。

然而ricky卻只面無表情地回他道：“演員，就是要讓水平差的觀眾也都能理解作者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而且，還有一個沒看呢。”

john皺了一下眉，他瞟了一眼角落裏幾乎一直沒怎麽擡頭的顧時。長得貌似不錯，但說實話，進來這麽長時間，他還沒有完整看過一眼那人的正臉。就這麽個怯懦的菜鳥，能值得多大盼頭？

“剩下一個，快點吧。”john有些煩躁地叫道，心裏已經開始考慮安排周桓正式試戲了。

周桓緊緊地握了一把顧時的手，目光殷切：“顧時哥，加油啊。”

顧時心中冷笑一聲，面上卻不露分毫，他回以好看的微笑，掙開了周桓的手，走到場地中央。

顧時沒有鞠躬，他就那樣從容地站在幾個老師面前，一言不發。反常的是，也沒有老師因為顧時有故意引人註意的嫌疑而呵斥他。他就那樣一直站著，直到從未真正擡眼看學員表現的南顥宸也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

只這一眼，南顥宸的目光就被定住了。

此時，john早已收起了方才的敷衍神色，他的目光中，是今天坐到這屋子裏後前所未有的莊重。就好像剛才看的只是菜市場上的白菜蘿蔔，有好有壞，他只需要挑挑揀揀。而現在，他卻看著一個與自己完全平等的人，竟然一瞬間都想不起在內心對顧時的外型和氣質打分。

當然了，要是打分，也是滿分。

眼前這個人，他坐著默默無聲時和站起來面對考核時，大不一樣。那是一種毫不做作的氣質，只是站在那裏，雙手自然下垂，素顏，穿著廉價的棉t，神色淡然，卻仿佛周身散發著一圈光環，讓他如此的與眾不同。有些人，天生就是奪人眼球的，天生就適合站在舞臺中央，讓周遭的一切都變成陪襯。

顧時餘光中看見南顥宸向後動了一下身子，這個動作表明，在接下來的兩分鐘內，這人不會再低下頭去了。

很好。

顧時唇邊浮現一抹笑意，他從容地頷首，“20號，顧時。”

話音剛落，顧時就退開幾步站到了屋子的一側，他花了兩秒鐘醞釀情緒，而後聲帶善意地提醒訓教老師：“老師，計時器。”

樂藤十五年的老資歷訓教老師竟然在一個二十歲的大男孩面前亂了方寸，他慌忙地哦了一聲，然後摁下了計時器。

顧時將目光放遠，緩緩地踱開步子。

在場的練習生還不知道他要演的是哪一段，然而這個人就連只是簡單的踱步，也真的太好看。他對角色的詮釋，不靠眼神，不靠動作，只是站在那裏淡然地踱著步，周身散發出的氣韻，就正是那淡淡的落寞。

周桓背地裏狠狠皺了眉，為何他會感到顧時的落寞中摻有一絲欣慰？從理智上，他覺得這絲欣慰顯然是錯誤的表達，得不到的愛情，怎會有欣慰？可是他的直覺卻又分明告訴他，顧時正在不動聲色地奪走已經屬於他的角色。

實際上，從顧時邁開第一步起，john心底便有如巨石投水——

1分38秒，顧時正在表演的，正是他心底那一鏡。

顧時從容地踱了七步，停下來，慢慢推開了那扇不存在的宮門。他推門的動作那樣自然，好像面前真的有一扇漆紅的宮門，裏面，正是他深愛的男人。

在場的練習生已經看出了神，明明沒有門，他們卻仿佛聽見了沈重的宮門劃開的聲響。顧時推開門，剛向裏走了兩步，腳下忽然頓住了。這一頓很急促，卻不顯狼狽。他的目光微微向下，似是在看一個人。在mv中，那是一個剛剛獲得寵幸卻在清晨被趕走的新晉美人。

周桓忽然明白了，一瞬間，冷汗遍布了他的手心。看到顧時演到這裏，他才恍然想起他剛才遺漏的細節——在那個片子裏，少年在清晨踱步回帝王的寢殿，推開門，卻撞見了正要離開的美人。他遺漏的，是那美人鎖骨上，和少年鎖骨上一模一樣的朱砂痣。

周桓眸光一炸，他終於認識到，自己的演繹偏了！

然而他這番心思，顧時哪有閑工夫理會，此時顧時已經完全入了戲。他的表情只有一瞬的驚愕，隨即便恢覆了平和。他收起了方才的落寞，看著那個虛無的女人，眼神中竟然沒有絲毫的怨恨和敵對，只有些許的無奈，還有，令人匪夷所思的善意。

顧時微笑，他笑得並不燦爛，然而真誠，讓人覺得心中大定。

在mv中，少年回到寢殿，看見了那個和自己有著一模一樣朱砂痣的女人。女人是mv中唯一一個在帝王寢殿裏過了夜的女人。那是一個新入宮的少女，眼神還很清澈。她撞見了那個總是站在帝王身後的少年，女人的直覺分明告訴她這個人不應該是朋友，但是那個少年的目光卻滿含了令她困惑的安慰和善意。

帝王得不到少年，唯一真正給了恩寵的，也是一個和他一樣鎖骨上長了朱砂痣的女人。而少年，知道帝王這小孩一般的心思，滿心無奈。他看著那個女人的眼神，分明是帶著淡淡的期許的，像是希望著這個女人能夠代替他好好陪伴帝王一般。這絲期待，是原先成品片子中的演員都沒有表現出來的。上一世，正是因為這個眼神，引發了專業影評人對一部mv的火熱討論。顧時的那一鏡，從1分38秒到2分3秒，為他鋪開了未來影帝的紅毯。

女人離去，顧時的目光追隨著那枚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朱砂痣從眼前滑過，他忍不住轉身看女人離去的背影，默然出神。

誰能想到，最出彩的一鏡竟然與帝王無關。25秒到，表演戛然而止。顧時收斂了戲中的神韻，如初時般從容地走回場地中央，輕聲說：“我只有一個關鍵詞，成全。”

少年懂帝王對他的愛，他成全他尋找替代品的混鬧，成全他日日笙歌，實際上只是在變相發脾氣而已。周桓說得沒錯，少年有拒絕，有守候。但是，這拒絕是成全，這守候也是成全。

john輕輕吐出一問：“是少年成全了帝王？”

顧時笑了：“帝王也成全了少年。”

“何以見得？”john不願相信，真的有人能夠只看三遍，就將這戲抓到了骨子裏。除非，他親耳聽到那人的解釋。

“這個角色在整部mv中從未真正穿著下人服色，在帝王薨逝前有一個鏡頭，是這兩個角色唯一一次四目相對。那個鏡頭裏，帝王給了他一個盒子。於是在最後一鏡中，他第一次換上了宮人的衣服，因為只有真正的宮人，才能殉葬。”

john的臉上看不出一點表情，口氣也不透露半分情緒：“所以——”

顧時自己將那句話接了過來：“帝王，成全了少年的守候。”

周桓狠狠地靠在了椅子上，雙目已然散了神。原來這個故事，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心有靈犀。

顧時沒有去理會身後的鴉雀無聲，他只是繼續說完了自己要說的話：“所以，塵封的秘密不是塵封在少年心中的秘密，而是塵封在兩人心中，心有靈犀的秘密。”

這是顧時重生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露相，他只解釋到這裏便不再多話。他退後一步，對老師們鞠下第一個躬，不是誠惶誠恐的90度，而是得體的30度。而後，便在所有人的註視中走出了這間舞蹈室。

從始至終一言未發的南顥宸，看著少年從容離去的背影，目光愈發深邃。

顧時沒有主動去ricky辦公室等結果，而是徑直去了前臺。還是前天那個小姐，一見顧時臉騰地一下就紅了，頓時將演藝公司女同事之間信誓旦旦的“見慣大小明星，無視天下帥臉”的口號拋到了九霄雲外。

顧時走上去，微微皺起眉，淡淡的責備中卻又帶著對女孩天然的寵溺，他的聲音輕柔好聽：“那位約見ricky哥的貴客呢？”

前臺小姐一蒙，絲毫沒有被套話的覺悟：“是說張思和經紀人帶來的那位先生嗎？我早就引他去見過ricky哥了呀。”

果然如此。顧時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擡眼間卻換上了一副帥帥的窘迫：“噢，那，不好意思啊，是我弄錯了。”

“沒關系沒關系。”前臺小姐連忙搖頭，激動得睫毛都在顫。

顧時不再停留，禮貌地點頭後便離開了樂藤。果然如他所料，南顥宸是來找ricky的。只是憑借他對ricky的了解，即便有心跳槽，也不會很快就給南顥宸回應。因此眼下最重要的事，還是好好休息，等待入選的通知。

重生到現在，顧時第一次感到一絲輕松。他在樂藤公司樓前的臺階上坐著曬了一會太陽，而後起身，順著林蔭道往公寓走。

一輛黑色的奔馳忽然從身後無聲無息地滑了過來，緩緩停在顧時身側。顧時側開身向後退了一步，駕駛門打開，下來一個微胖的男人。

“顧先生，我家主人想請你喝杯咖啡。”

顧時皺眉，他下意識地往車後座看去。單面反光的玻璃緩緩降下，車裏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擡眼——南顥宸。

南顥宸面無表情地轉了轉袖口的水晶扣，聲音低沈而不容置疑：“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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