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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最肯忘卻故人 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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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來越冷。

院子裏,馬廄頂,都積了厚厚一層雪。

冷到極處,賈元春有時會將蓬松的新雪捧在手中取暖。

這一日,夕陽西下時,東邊的天空突然發出一聲巨響,有絢爛的色彩隨著那聲巨響沖向高處,像是某種信號。

皇太孫立在梅花旁,負手遠望,許久沒有說話。

當夜,賈元春便被提審了。

她一路上都很害怕,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麽。

臨走時皇太孫曾按著她的發頂,對她微笑,卻沒有說一句話。

這讓賈元春有種不安的預感。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守在提審室外的竟是碧璽與抱琴。

她二人見賈元春隨著獄卒走來,擡眼望處都楞住了。

抱琴摟著懷中的籃子,已是紅了眼眶。

碧璽卻是直接哭了。

“好小姐,你這番糟了大罪了。”碧璽哭著迎上來,摸摸她被雪浸濕又陰幹了的衣袖,為她整理鬢發。

賈元春被關在馬廄這數月,陡然見到昔日侍女,只覺身在夢中,啞聲問道:“你們怎麽在此處?”

提審室的門“吱呀”一聲被人從裏面推開了,走出來一位白胖的中年男子,穿著低階的官服。

他走過來,笑道:“賈大小姐,請您來走個過場,馬上就讓您的丫環送您回府了。”

賈元春被人扶著,引著,不知不覺間已經坐在了提審室裏。

白胖男子站在她對面,笑吟吟地遞過一份文書來,和和氣氣地道:“來來,您把這東西給簽了——稍等,稍等,等秦大人來了,得他跟我一處看著您簽才成。”

賈元春有些木訥得接過那份文書來。

白胖子還在一旁說著,“秦大人過來,您得跟他說這是您自願的。對吧,咱們也沒對您用刑,也沒……”他嘿嘿笑,搓著手瞥了一眼守在外面的碧璽和抱琴,“我之前跟貴府也有些交情,這也是府上請托的。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等下秦大人過來……”

他說的話賈元春都聽在耳中,卻又仿佛一個字都沒有聽懂。她捏著手中的文書,直直盯著上面的字看,那些黑色的字仿佛都在白紙上游動起來:

“皇太孫”“起兵”“太孫印”“目證”“親口吐露”……

薄薄兩頁紙,被她捏得簌簌作響。

“賈大小姐?”白胖子見她顏色不對,臉上的笑收了一收,慢條斯理道:“您瞧,只要寫個名字,馬上咱們就送您回府。回去吃頓好的睡頓飽的,醒過來您還是賈府大小姐,這倆月的事就這麽過去了。”他隨手磨了磨硯臺裏的墨,親自把蘸飽了墨的毛筆遞到元春手邊來。

賈元春下意識地把筆接在手中。

白胖子嘴一撇,笑了,正要讓把秦大人請進來,卻聽對面的女孩輕輕開口問道:“若是我不簽呢?”

不簽?

已經走到門邊的白胖子聞言停下腳步,他臉上的笑還在,口氣也還算溫和,“要不,您問問這倆丫環?”

碧璽和抱琴就在門口聽著,聞言都泣道:“好小姐,您就簽了吧。不管是什麽,既然家裏老爺太太都許了,想來必無妨礙的。這兩月來,您吃了多少苦,如今既然有機會脫身出來,可千萬莫要放過了啊。”

賈元春維持著提筆的動作,慢慢側過頭來,問道:“家中老爺太太可還好?”

抱琴泣道:“為著這一場橫禍,太太上月便病了,如今吃著藥只還不見好。”

賈元春悚然一動,顫聲道:“是我不孝,累母親擔憂了。”

“小姐,且不說這些了,您把這文書簽了,大人放您回去,太太一見您自然就好了。”碧璽急道。

賈元春握筆的手都在微微顫動,足見她內心激烈的爭鬥。

“小姐,您還在等什麽?”抱琴與碧璽聲聲催促。

良久,賈元春仿佛是穩定了情緒,又或者已經做出了決定,她問道:“秦大人呢?”

抱琴與碧璽只當她願意簽了,不禁抱在一處又是哭又是笑。

那白胖子聞言邁步往外走,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來,回頭若有所思得打量著賈元春。

提審室沒有窗,只有一盞油燈,亮著幽微的光。

女孩安靜地坐在破舊的木凳上,燭光下的臉憔悴卻不掩嬌媚。也許是她的神情太過端凝的緣故,白胖子望著她,仿佛望著的是一尊漢白玉的雕像。

白胖子是做久了提審官的,卻從來沒有見過要昧著良心作證時還能如此鎮定的犯人。他立在原地思考了一下,折返回來,走到賈元春面前,俯身對她低聲道:“賈大小姐,我收了府上一萬兩銀子。看在這一萬兩銀子的份上,我告訴你兩件事。”

他抹去了臉上的笑容,骨子裏的陰狠隱約露了出來。

賈元春仍舊靜靜坐著,只轉了一下眼珠,將目光落在白胖子面上。

“第一件事情,這個局是你惹不起的大人物布置下來的,你惹不起,我惹不起——那個秦大人也惹不起。那位秦大人不上這條船,但是也絕不會去撈落水的人,你明白吧?”

白胖子的聲音透著陰冷,他看著毫無反應的賈元春,瞇起了一雙小眼睛,“第二件事情,我高志健做提審官以來,手上沒有過一條人命。凡是在我手上不按我的意思做的,我都讓他求、死、不、能。你聽好了,我不想把場面弄得太難看。看在銀子的份上,你乖乖照做,我不會動你分毫;但是你最好也不要嘗試挑釁我。聽懂了嗎?”

賈元春靜靜地看了他一瞬,平靜道:“高大人解釋的很清楚。去請秦大人來吧。”

秦大人來了。

賈元春抿了抿唇,出語驚人,“這是一場蓄意栽贓皇太孫的陰謀。”

白胖子與秦大人一時都楞住了。

秦大人憤然起身,指著白胖子罵道:“高至健,我告訴過你,我不摻合你們的渾水!你把事情處理好!”他目光覆雜地看著賈元春道:“你方才的話,我沒有聽到。”他低頭走了出去。

白胖子陪著笑臉送秦大人。

碧璽與抱琴已經被這變故驚呆了。

抱琴泣道:“小姐,您這是何苦?”

賈元春坐在原處,心一點一點沈了下去,卻絲毫沒有改變她原本的信念。為了皇太孫殿下,便是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她也願意去努力;即便是一絲一毫的希望也沒有,她至少可以選擇不做那個將皇太孫推下萬丈深淵的劊子手。

“敬酒不吃吃罰酒!”白胖子獰笑著疾步走回來,身後跟了兩個幹瘦的獄卒,他對著元春一揮手,“給我把這小賤人捆上!今兒我就讓你見識見識!”

鞭笞,釘板。

用白胖子的話來講,“這只是個開始。”

賈元春起初還能聽到碧璽與抱琴在外面驚懼的哭泣聲,感受到身上的疼痛,漸漸的……那些讓人痛苦的聲音飄遠了,令人抽搐的疼痛感也遲鈍了,她聽到白胖子說“今兒先這樣吧,日子長著呢”。

有人把她架了起來,半拖著她往很冷的地方走。

賈元春努力撐開眼皮。真是奇怪,她明明睜著眼睛,卻什麽都看不到,只有一片無聲的黑暗。

讓人懶洋洋的暖湧上四肢百骸,賈元春昏死過去。

***

皇太孫從獄卒手中接過賈元春時,雙臂都在顫抖。

女孩半身都是血,後背上新鮮的鞭痕處還在往外滲著血珠。

他知道那些提審官的手段,便是無所畏懼的江洋大盜落在他們手中也會只求速死。

那些亡命之徒也為之膽顫的酷刑,竟被加諸於這樣的弱女子身上。

皇太孫抱著元春,倚著馬廄裏的木柱子坐下來。

他用懷抱與屈起的長腿構築成一處溫暖的天地,將受傷的女孩安置在其中,令她受傷的後背曝露在他眼前。

紅的是血,白的是女孩細膩的肌膚。

紅白相間,觸目驚心。

他緩緩伸出手去,食指輕而又輕得點在女孩背上,然後將沾惹的那一點紅送入口中。

腥,澀,苦。

血的味道,還有蘸過食鹽水的鞭子的味道。

皇太孫憑感覺,摸上女孩朝下的面頰,一點一點向上,摸到她的鬢發——一片濕冷,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

他知道,她本可以毫發無傷地回家去,繼續做養尊處優的高門嫡女。

他一直都知道,從這個女孩第一天被送過來的時候,他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接近他,贏取他的信任,從他身上榨取利益,一朝風雲變,即刻背叛他。

身邊這樣的人太多了,幾乎是每一個人都是想要從他這裏得到什麽。

這就是他永泩,做為皇太孫,這二十年來的人生。

元春在昏迷中小小抽搐起來。

皇太孫小心翼翼地繞開她的傷處,將她緩緩環抱起來。

她仿佛在呢喃著什麽。

皇太孫貼耳過去,卻聽到她喑啞的囈語,反反覆覆,喚的卻是“娘”。

***

夜色漸深。

元春發起燒來,額頭滾燙,手心卻冰涼;半昏半醒中,很是痛苦。

皇太孫將手貼在她額上,臉上有一種奇怪的淡漠之色,是他鮮少在人前流露的一面。

他默默地想著,世間這麽大,真正在乎他的人也不過寥寥幾個。

若是這些人都去了,便是他贏來這天下又還有什麽趣呢。

讀了二十年聖賢書,只說為君要為國為民。

平心而論,靖王爺、七王爺、乃至第三代的幾個兄弟,都有治國之能,即便不是一代聖君,卻也不是桀紂之輩。

誰做皇帝於天下並沒有多少不同。

元春的額頭滾燙。

皇太孫只覺得一腔雄心壯志都被燙成了灰燼。

受了這樣重的傷,發了這樣高的燒。

沒有藥,沒有食物,沒有水。

說不準,勾魂使已經守在元春身邊了。

子不語怪力亂神。

皇太孫的心卻已經亂了。

***

賈元春恢覆知覺的時候,正撞上皇太孫將什麽東西系在她脖子上。

她動了一下,渾身火辣辣的疼痛令她忍不住呻、吟出聲。

“你醒了。”皇太孫的聲音溫柔如水,他的手停在她脖頸間。

“嗯。”賈元春有些虛弱得應了一聲,手動了動,卻沒有力氣擡起來,只含含糊糊問道:“是什麽?”

皇太孫捉住她纖細的指尖,輕輕送到自己唇邊,低聲道:“是一塊玉佩。”

他凝目註視著女孩的指尖,仿佛是在克制著欲要吻上去的沖動。

賈元春半闔著眼睛,昏昏沈沈中輕聲問道:“什麽……玉佩……”

皇太孫將目光從女孩指尖挪開,低而認真得叮囑道:“若有一日皇祖父傳召你,千萬記得將這方玉佩戴在顯眼處。”

“什麽?”賈元春努力得撐開眼皮,借著皎潔的月光望向皇太孫。

不過半日光景,他卻變了許多。

什麽地方變了,元春說不出,只是直覺得感到心慌,忍不住手指微動,本能得想要抓住點什麽,卻只觸到皇太孫下巴上新冒出來的青色胡茬。

有一點癢。

皇太孫悶聲笑了起來,捉住她的手指,往她指尖呵氣。

元春面上也露出一點笑容來,聽皇太孫很是認真得將方才的話又重覆了一遍。

她問:“這玉佩有什麽意思嗎?”

皇太孫歪頭思考了一下,慢慢道:“皇祖父見到這塊玉佩,就能明白孤今日的冤屈。”他珍愛得撫摸著元春的眉尾,低低道:“所以,你千萬要記得。”

***

這一刻。

月色,雪色。

還有皇太孫眸中溫柔的神色。

成為此後元春獨行的歲月裏,那唯一的亮光。

***

交代完玉佩的事情,皇太孫將元春抱在幹草堆上,自己卻起身離開。

“殿下,您會回來的,對吧?”元春從幹草堆上努力撐起身子來,望著向院門走去的皇太孫。

皇太孫立在原地,停了一停,終是轉過身來,坐回元春身邊,指尖憐惜得撫觸著她的唇邊,溫柔地望著她道:“孤會回來的。乖,閉上眼睛,睡一會……很快,等你睡醒,孤便回來了……”

皇太孫的聲音像是溫暖的泉水。

賈元春被蠱惑了一般,戀戀不舍得闔上了雙眼,她的確已經太累了,又受了這麽重的傷……

“帶孤去見靖親王。”

她聽到他對守院門的獄卒如是說。

獄卒低而模糊的說話聲,開關院門的吱呀聲,漸行將遠的腳步聲……

都去了,都去了。

唯有一輪寒月,清輝鋪滿雪地。

***

當夜,便有人將元春接出了馬廄。

皇太孫病逝在某個雪日。

消息是這麽傳的,真相誰也不知。

賈元春知道的時候,是她被接出馬廄的第三日,她正獨自趴在宮裏的某個小房間裏。

她流了很多很多的淚水,做了很多很多的夢,夢到那個允諾會回來的人很多次、很多次得與她訣別。

夢醒了,夢裏悲傷的感覺卻還記得。像是那個枕中記裏的人。

她的傷得到了很好的治療,大半個月一過,那些曾經令她幾乎喪命的鞭痕簡直像沒有存在過一樣了。

她被派去了鳳藻宮做女史。

每日裏看些野史雜傳,山水游記,倒也清閑自在。

後宮妃子有的愛看講情愛的詩詞,來取書的宮女走得多了,與元春熟了偶爾問道:“怎得從不見你看這些?”

賈元春只笑一笑。

那問話的宮女自己想一想,笑道:“也是,你十四都沒到,想來還不懂。”

賈元春還是笑一笑,不說話,取了那宮女要的書,坐在院中桂花樹下,接著方才斷開的地方繼續往下看。

只是這一次卻有些神思不屬,她擡頭,隔了桂花樹的枝椏,望一望初春時節的天光雲影,仿佛又聽到那人在她耳邊低聲道:“人生而有情,本不需從書中學來。詩詞致情,讀多了,人便沈湎其中了。”

***

院裏的桂花樹開花了。

小小的淡黃色桂花藏在綠葉間,散發著清甜的香氣。

賈元春這才驚覺,忽忽已是半載。

這半載,她獨居獨行,獨食獨寢,竟覺內心從未有過的平和。

直到這一日,賈母來看她。

從來沒有祖母來看孫女的道理。

賈母借著一年都難得有一次的給太後請安的機會,尋到鳳藻宮裏。

祖孫二人在芳香的桂花樹下說了許多話。

賈元春最後跪在了且訴且泣的賈母面前,低聲道:“是孫女不懂事,倒讓您掛心了。今後孫女聽家裏的意思行事便是了。”

於是,花燈節下,她便在燈火闌珊處的回廊盡頭,巧遇了靖親王府的世子水瀝。

元春知道自己生得不醜。

她看到水瀝眼中驚喜的光,退開一步淺淺一福,垂眸輕笑時,巨大的悲哀從心底噴湧而出,令她猝不及防蒼白了面容。

“你還好嗎?”水瀝關切地問著,向她伸出手來……

***

水瀝求娶她的話遞上去以後,皇上傳召了賈元春。

元春對來傳旨的秦公公懇求道:“請公公稍等一刻,我這就來。”

秦公公有些憐憫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十四五歲的年紀,花朵一樣的鮮嫩,只道要一步登天,不知死期就在眼前。他倒沒有為難元春,只道:“快些吧,沒有讓皇上等你的道理。”

元春退回屋子裏,既沒有整理妝發,也沒有換衣裳,只從箱子底下取出用絲帕包裹的一條絡子來。

白色的絡子,最簡單的式樣。

她當日趴在床上,拆了編,編了拆,直到背上傷都好了才算滿意了。

此刻,她將一直掛在脖間,貼肉帶著的玉佩取下來,配上了這條白色的絡子,系在了腰際。

秦公公路上打量了她這白色絡子兩眼,想要提醒不合規矩,又覺得合不合規矩的,這小姑娘也活不成了,隨她去吧。

元春不知道秦公公的心思,她走在通往乾清宮的漢白玉階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輕快。

在皇帝看來,一個與他嫡孫朝夕相處過三個月,現在又勾著另一個孫子來求娶的女子,簡直是找死。更何況那位嫡孫已經去了,還是讓皇帝很悲痛的逝去。

但是皇帝還是想見一見元春。

因為,他已經見不到最疼愛的皇太孫了。

老皇帝胸中有悲有痛還有憤怒,他要讓元春感受什麽叫雷霆之怒,要讓她背後貪心太過的賈府知道什麽叫天威難測……他有些艱難得用左手批覆著奏折,兩個月前的一場大病讓他的右臂不能自如移動了。他寫著,想著,等著。

跟了他半輩子的秦公公小步快走過來,在他身邊低聲道:“皇上,賈女史在外邊等著了。”

老皇帝壓住心底的憤怒悲痛,亦低聲道:“讓她進來。”他沒有力氣去高聲表達他的憤怒悲痛了。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把目光移向門檻處,看到一位妙齡少女娉娉婷婷得走了進來。

她身量高挑,低著頭看不清面容,烏黑的發上只壓了一根銀簪,通身的衣服只有藍黑兩色,只壓在裙裾上的一塊玉佩用了白色絡子——這是犯忌諱的顏色。

老皇帝瞇了瞇眼睛,這個元春同他想得不太一樣。照他看來,少年人喜歡的要嬌媚、要俏麗,絕不會是這樣素凈到簡直是在為誰守孝一樣的打扮。想到這裏,老皇帝心中一痛。

元春漸漸走上前來,伏地跪了下去。她裙邊的玉佩碰在金磚上,發出“叮鐺”兩聲輕響。

她就跪在書桌前。

老皇帝忽然向前傾了傾身子,他的視線落在那塊玉佩上,久久沒有挪動。

他不說話,偌大的乾清宮便沒有一個人敢吱聲。

賈元春安靜地跪著,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老皇帝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已經蒼老,“罷了,你去吧,回去安心做你的鳳藻宮女史。”

此言一出,秦公公心裏大為詫異,覷了底下的賈元春一眼,心道這女史來了一句話沒說,怎得竟讓皇上改了主意。

賈元春原也不知皇上為何傳她來,只這兩年來第一次被皇上傳召,然而皇上不叫她擡頭,她是不能擡頭的,也不知道這玉佩究竟有沒有被看到。因此謝恩起身後,她立在原地卻沒動。

秦公公見狀,快步過來引著,“賈女史,您請吧。”

賈元春伸手握住了玉佩,想起當日那人將這玉佩系在她頸間時說的話,不知哪裏來的豪氣驅使著她,令她解下那玉佩捧到了皇帝跟前。

秦公公被她這大膽的舉動唬了一跳,忙上前來攔住,厲聲呵斥道:“皇上跟前兒你想做什麽!不要腦袋了嗎?!”

面對九五至尊,吃秦公公這樣一喝,元春也怕,雖怕卻一步也不退,只將那玉佩雙手捧到皇帝眼前去。

老皇帝對秦公公輕輕揮了揮手。

秦公公立馬退了開去,抱著拂塵低著頭了。

元春揚起臉來,望著龍椅上的老皇帝,因為激動聲音顫抖著,“皇上,這是當日太孫殿下交給奴婢的。殿下說,若有一日皇上傳召奴婢,奴婢將這玉佩戴在顯眼處——若皇上看到,便能知曉殿下當日冤屈。”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流淚,宮裏是不許流淚的,更何況是在皇上跟前流淚,她心底模模糊糊地想著:我犯了這麽大的規矩,興許真的要掉腦袋。然而她還在說話,像是有另一個她在那兒指引著,“奴婢沒用,竟等了兩年半才等到皇上召見。也許終奴婢此生,都沒有再被皇上您召見的機緣了,只這一次,奴婢說什麽也不能辜負殿下所托。皇上——”她捧著玉佩,哀哀泣道:“您明白殿下的冤屈了嗎?”

老皇帝目光覆雜地看著女孩捧在手心的玉佩,又看向她流淚的臉,他長嘆一聲,心道這元春竟對永泩的一片回護之心絲毫不知,又想她雖不知卻甘冒奇險要為逝去的永泩正名。他雖是人間帝王,當此情景,卻只能感嘆天意弄人,他又何必再添一段不幸,因喟嘆道:“朕都知道了。你回去待嫁吧……是朕欠他的,償還給你想來他也是願意的……”老皇帝猛地咳嗽起來,這一咳便停不下,幾乎閉過氣去。

秦公公匆忙傳太醫,各個服侍的小太監也都動作起來。

賈元春呆呆立在一堆忙亂的宮女太監中,癡癡想著:殿下,皇上說他明白您的冤屈了。

眾皆忙亂,無人管她。

元春便自己呆呆地往門外去,雙手還捧著那玉佩,她下了玉階,往鳳藻宮去,一路又哭又笑,狀若瘋癲。

乾清宮裏,老皇帝被餵了一瓶蘇合香,悠悠轉醒,他疲累不堪得閉著眼,淚卻從眼皮底下溢出來,“若是永泩還在,定會是位好皇帝……他比朕強啊……”

×××

月餘後,一頂小轎將賈元春擡進了靖王府。隔日入府的,還有姜翰林家的女兒,姜嘉棠。

後院女人多了,是非就多。初入府,元春見到的都還是面上的和氣光鮮,倒也過了些安穩日子。

待到一年後,元春在暢音閣撞破了靖親王與月側妃、七王爺之事,在月側妃被禁足之時交好與她,卻讓水瀝的生母郎氏不滿起來。

小妾對上夫君的生母,只有吃虧。

水瀝倒也不是全然不知,便帶了元春去莊子上住,散散心。

正是四月天,楊花漫漫繞天飛。

水瀝早起去上朝了,元春就帶著碧璽、抱琴兩個,及隨行的小丫鬟沿著莊子邊一條小河隨意走走。

小河拐彎處是一大片花圃。

元春興起,帶了兩位侍女指認花名,正說得有趣,卻看到一株紅色的花,碧璽說是杜鵑花,抱琴卻說是蝴蝶蘭,兩人爭執不下。元春抿唇笑著聽了一會,遠遠一望,指著不遠處樹蔭下一花農模樣的人道:“不如問一問種的人。”

自有跟著的小丫環去喚人過來。

來人佝僂著身子走到近前。

元春先是笑望著,及至看清來人樣貌,不禁楞了一楞,又仔細看了他一眼,這才環視四周,道:“你隨我來說說這是什麽花。”又用眼神制止了碧璽與抱琴跟上來。

來人是個六十多的老頭,碧璽與抱琴便守在原處等著。

元春與這老頭走出十來步,這才出聲問道:“蘇公公,你怎得到了此處?”

原來這人竟是當初服侍皇太孫的蘇公公。

“當日殿下自知不保,便將太孫宮餘者托付給了靖王爺,老奴也就隱在這莊子上當個花農了。”蘇公公現在看起來完全是個花農模樣了,手裏還拿著勞作時遮陽的鬥笠。

“哦。”隔了這麽久,忽而又有人提到皇太孫,元春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她四顧一望,只見滿目繁花,真個是姹紫嫣紅,落在心底,卻成了斷壁殘垣。她立在原處,沒動。

她還在太孫宮的時候,與蘇公公並沒怎麽見過,此刻重逢也沒有什麽話好說。然而她卻無端端覺得這蘇公公可親起來。

蘇公公見她不說話,目光一轉,忽而頓住,喃喃道:“殿下竟將這玉佩給了您麽?”

元春低下頭來,看著自己裙裾邊的玉佩,用鵝黃色的五福如意絡子戴著,她問蘇公公,“你知道這個?”

蘇公公這會兒看元春的目光多了些親切,他回憶著慢慢道:“當初殿下還有個一母同胞的妹妹,只比殿下晚了一盞茶時分落地兒。皇上龍顏大悅,賞了一對龍鳳玉佩給了殿下和小格格。兩位小主子打小友愛……”

元春已經隱隱預料到了這段往事的走向,不由得握緊了裙邊的玉佩。

“可惜小格格胎裏弱,長到八歲沒了,多麽伶俐討人喜歡的小格格啊……”蘇公公擦擦眼角,“殿下就留了小格格的鳳佩,把自己的龍佩陪小格格下葬了,後來一直把鳳佩隨身帶著……當初的廢太子妃,不,靜慈仙師為此大病一場,從此宮裏都不怎麽提起小格格的事了。”蘇公公有些抽噎起來,“多好的小格格,多好的太孫殿下啊!怎麽好人都活不長呢……這可真是老天爺不開眼……”

原來如此。

竟是如此。

手心的玉已經被她捂暖了,她卻覺得手心涼了。

時至今日,才懂當日皇太孫對她的回護,令她情何以堪!

斯人已逝,卻仍以遺物護她周全。若不是有這一方玉佩,只怕當日在乾清宮,她已化作一縷亡魂,哪裏還能立在萬裏晴空之下。

元春恍恍惚惚得往回走。

日已近午,驕陽似火。

元春走到花圃邊,手搭上抱琴,才道:“我竟今日才知自己……”便覺一陣惡心,天旋地轉說不出話來。

抱琴與碧璽忙撐住她,好歹送回莊子,請了醫生來。

一診,卻是喜脈。

滿屋子的人臉上都喜氣洋洋起來。

元春一個一個看過去,猛地扒住床沿又吐起來。

×××

老皇帝去了,靖王爺登基。

不過三年,靖王爺也去了,於是輪到水瀝登基為帝。

過段日子,水瀝後院的這些女人都該各有封號了。

元春選了鳳藻宮一處,雖然冊封的旨意還沒下來,但她昔日是世子側妃,現在自然就變成皇妃了,只稱號還沒擬定。

這宮裏,她已許久不曾來了。

水瀝成了太子的那三年,還是住在靖親王府的。她自然也鮮少有機會來宮裏。

一別數年,那桂花樹卻還生機勃勃,散著清甜的桂花香。

傍晚,賈元春出了鳳藻宮,隨意在後宮走著。

她的臉色有些奇怪。

如今抱琴已經沒了,碧璽忙著搬宮事務沒有跟來,新分派下來的宮女便不敢攔她。

眼見元春已經出了後宮的地界,後面的宮女想上來攔一攔,然而元春腳下太快,竟讓宮女們有些追不及。

元春走在一條長長的甬道上,她走得很急,像是怕要趕不上什麽事。

她匆忙地走著,覺得這條路是那樣的熟悉。

甬道的盡頭是一處小小的院落。

最後幾步路,她幾乎是跑過去的。

木質的院門已經有些腐朽,隨著元春輕輕一推,便搖搖晃晃得開了。

院子裏卻立著兩三個太監,正在收拾院子裏的東西雜物,聽到木門的吱呀聲望過來,陡然間見到一位華服宮裝的美貌少婦,都有些反應不過來。這樣汙濁不堪的地方,便是稍有體面的奴才都不願來的。

賈元春一一望過去,那破舊的小屋,那四處漏風的馬廄,那梅樹,那墻上的藤蔓——都還在、都還在。

那幾個太監跪了下來,後面的宮女也追了上來。

賈元春往院內走去,她手撫過梅樹遒勁的枝幹,許多年前,曾有一人在這裏同她畫過梅花。

她撫過墻上的藤蔓,那幅梅花圖上,點點紅梅便是由這藤蔓生出的漿果點染而成。

她繼續往前走,走入那破舊的小屋。

屋裏沒有點燈,有些黑,她仰頭,望出破了的屋頂,望向夜空裏隱隱的星。

她記得那一年,有人同她在斯處夜觀繁星。

那時的星星,可真是亮啊。

她再也沒有見過那樣亮的星了。

宮女小心翼翼地跟上來,請示道:“娘娘,這兒汙濁,不如等翻修好了再來看?”

賈元春“嗯”了一聲,走出小屋才反應過來,問道:“這處要翻修?”

宮女笑道:“是呀,娘娘。先帝爺那會兒是儉省,如今都說是政通人和,又說是糧倉滿溢,萬歲爺登基正要把宮裏這些老地方翻修呢。”

賈元春又“嗯”了一聲,目光微動,忽而往馬廄邊水槽處走去。

那邊頗有異味,宮女都有些不願跟隨。

賈元春卻絲毫不覺,她小步快走過去,頓了一頓,蹲□去。

這一下一圈的太監宮女都傻眼了,不知道這位萬歲爺的愛妃要做什麽。

賈元春伸手在一旁的稻草堆裏摸了摸,玉白細嫩的手上蹭了灰泥,她也不以為意,尋了片刻,摸出來一根瞧不出質地的細棍,兩指來長。

忽聽“叮”得一聲脆響,卻是元春手持那細棍,敲打在水槽底下的瓦罐上。

“叮鐺”聲不斷,她將一排瓦罐一一敲響。

過了這麽多年,經了數不清的雨雪、日曬,這些瓦罐裏的水不知是漲了還是淺了。

元春蹲在這一排破舊不堪的瓦罐前,敲一敲,換換順序再敲一敲,出來的音卻始終沒了記憶中的和諧。她想要唱那一只小調,張開口卻發現她已經不記得詞了,依稀記著的調子卻也不知對錯了。

她不再敲打瓦罐,頓時覺出身周的靜來。

元春有些疑惑得回身,卻看到水瀝穿著一身明黃色龍袍站在她對面,只帽子是白色的以表哀孝,見她回身笑著伸出手來,“怎得跑到這裏來了,叫朕好找。”

元春去迎他的手,半途看到自己手上的灰泥,不覺就楞了。

水瀝倒不在意,仍是握住了她的手,還探頭去看那些瓦罐,問道:“你喜歡這個?下次讓匠人司用玉器做一套,不比這個有意思麽?”

“皇上您何時來的?”元春先是問,聽水瀝這麽說,低頭溫婉一笑,道:“只是一時好奇,真造了玉的來,臣妾也不會用,只是浪費了;倒是嘉棠通音律,送去她那兒倒比給我好些。”

兩人說著已經走到禦輦旁,宮女遞上濕帕子給兩人擦手。

水瀝起身上了禦輦,又伸手來扶元春,笑道:“走吧,朕送你回去。”

元春卻是淺淺一福,避開了水瀝的手,仍舊是笑著,仿佛還帶點嗔怪,“哪裏有後妃坐禦輦的道理,更何況臣妾尚未受冊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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