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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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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的早晨,如今開始得比宮城都要早些,天色才剛蒙蒙放亮,諸色物事便都已經齊備,可想而知,底下人該是起得有多早,想是不到五更,便已經在廚房 裏忙活上了。不過,西苑的主子們如今都很早起,也沒有起來了要什麽沒什麽的道理,底下人的作息時間,少不得也跟著要改一改了。

現 如今,宮中人口最多的也就是西苑了。雖然順德長公主已經出嫁了,不過餘下兩位長公主都隨母親住在西苑,郕王因年紀尚小,也還跟著貴太妃一道住在清安宮內, 再加上長安宮中的胡仙師,宮裏的主子倒有九成都住在西苑裏,倒是顯得東宮和幹清宮有幾分冷清了。還好胡仙師和貴太妃每日裏例牌都要過東宮盤桓半日,皇帝下 課後也常要到兩宮請安,才使得禁宮三處宮殿群,都算是有了生機。

“今年春天特別地熱。”圓圓一邊飛針走線,一邊嘀嘀咕咕地和妹妹抱怨,“這才二月呢,熱得就穿不住夾襖了,可若穿得少了,從外頭進來這一坐,也是一陣陰冷,一冷一熱的我可不就病了?”

點點也正愁眉苦臉地做女紅,她放下繡繃子揉了揉脖頸,“進來加一件襖子也就是了,姐姐就是因為穿得少了,所以前幾日才病的,可今日進屋來又不加衣裳。”

“都穿了一冬的厚衣裳了。”圓圓看看屋角的時漏,也嘆了口氣,“是不是該去後屋了?”

太後卒中休養,已有一年了,一開始的半年行動還不太利索,不過,之後得太醫院選送的新禦醫治療,如今倒是好多了,行走已是無礙,日常生活也幾乎和常人一樣,只是嘴角還有些輕輕的歪斜,據說再過上一年半載,也就看不出來了。

病 人能恢覆成這樣,幾乎已經是個小小的奇跡了,不過,只要太後一天沒有重新接過大權,這病就一直不算是徹底‘好’了,兒女們也還是按照侍疾的規矩過來問安, 反正,他們也只能按照上面安排來行動。雖然身為金枝玉葉,但不論是皇子還是皇女,受到的管教都是極為嚴格的,一舉一動,壓根就由不得自主。

比 如說這一陣子的安排吧,因太後多了午睡的習慣,她們過來時往往都睡著,女史們就給安排了繡花的功課,讓她們一邊等著太後醒來,一邊在旁屋做針線,萬萬不會 讓她們閑坐無聊的。而若沒有正當的理由,想要反抗嬤嬤們的安排,卻很難得到長輩的支持。點點老抱怨越大規矩越嚴格,不過她畢竟也是一年比一年大,如今亦很 少說這樣的話了。一方面,是因為說了也沒有用,另一方面,也是知道了這種嚴格,實際上是從貴太妃當家時開始改變的風格,自己不便抱怨母親的不是。

“該去了。”點點看了看,也覺得快到點了。“今日不知大弟弟過來不過來。”

“若是功課沒做完,怕是不能過來了——不過來也好。”圓圓見左近無人,忽然煩躁地低聲嘆了口氣,把繡件摔到了炕上,“好容易一天能有幾個時辰休息,還要跑過來服侍她。她若有事也罷了,都痊愈這麽久了,還得這麽著,真煩死人了!”

兩 姐妹從小其實也不算太親近,只是現在大姐阿黃出嫁了,宮中便餘下兩位公主做伴,這才常在一處,點點雖然知道圓圓似乎和母親情分淺薄,但從不曾揭破此事,見 圓圓發火,也不知該說什麽好,退後了一步,靜了一會,方才笑道,“其實這繡房風景也不錯,春天裏花開了,坐著繡繡花也挺舒服的。就是一會過去坐著無聊,忍 一忍也過去了。”

“你是隔日才過來,倒又比我好。”圓圓長出了一口氣,“人家在公主所裏住得好好的,忽然又……”

她瞅了點點一眼,自失地一笑,也改了話題,“罷了,我只羨慕你,你娘是個和氣有趣的,和她住在一塊,想必要比我松快些。”

點 點隱約也聽圓圓說過一點這裏頭的事,因圓圓今年十五歲,出嫁在即。這兩年太後對她管教不少,反正小女孩子,自小都是嬌慣著長大的,現在少女時,本來就很有 主見,本來不住在一塊的母親忽然間住在一塊,而且又管頭管腳的,母女間自然少不得有幾番口角。圓圓便是不忿,她最氣是此事分明是皇帝弟弟的不是,可大家, 甚至包括她母親都是若無其事的樣子,仿佛這根本不是大事,圓圓和她說過好幾次,‘憑什麽?一點都不公平,這麽喜歡他,那讓他住在清寧宮裏算了’。

“我們娘娘也不和氣有趣。”點點也嘆了口氣,悄聲說,“每日裏忙得和什麽似的,難得見了面,一開口就問功課,要是有不聽話了,必得要打手心。”

她說這話,大有安慰圓圓的意思,圓圓也是心知肚明,只是聽了畢竟高興,她撲哧一笑,拿手指頭頂了頂點點,“你就和我裝吧——不是這麽兇,也治不了你這個小淘氣。”

到底是年輕不知愁,有點情緒,說兩句也就下去了,兩人放下繡活,招來侍女,手挽著手出了繡房,在春日暖陽底下邊走邊聊閑篇兒。“你們娘娘最近忙什麽呢?總覺得是忙了些,這都有幾天沒見著了。”

“應該是忙著把壯兒搬出去住的事情。”點點說,“二弟也十二歲了,不好再住在清安宮裏,還有無非就是些外廷的事吧。聽她說,好像邊境又在打仗了,這一陣子娘娘早上去仁壽宮,都要晚上吃過飯才回來。”

對外頭的戰事以及弟弟的住處,圓圓並不關心,她哦了一聲,又換了話題,“說起來,今年仙師的生日還過不過了?若要過,怎麽還沒聽見聲音——上回大姐進宮,也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我還真挺惦念她的。”

“那就得問我們娘娘了。”點點搖頭道,“我也就是一天見上一面,說不得幾句話,知道得不比你多。”

兩人搖搖擺擺地走到清寧宮中太後療養所住的別齋,可卻在屋外被周嬤嬤攔了下來,“兩位姐兒慢些,貴太妃娘娘在屋裏呢。”

點點頗為不解,“如何我們娘娘在裏頭,我們便還進去不得了?”

周嬤嬤望著圓圓直笑,“姐兒們也不必問了,該知道的時候,自然會知道的。”

點點還沒回過味來呢,圓圓卻已是面紅耳赤,她拉了拉點點,聲若蚊蚋,“妹妹,咱們再回去繡一會花吧。”

點點哦了一聲,忽然間恍然大悟,也有些面紅,還好她黑,卻又看不大出來,“回去、回去,這就回去。”

屋外小小的騷動,隔著窗子,都落入了兩個大人眼中。太後唇角帶笑,“到底是長大了,留了頭發,竟真有些少女的樣子。”

“可不是?”徐循附和著道,“今年選上,明年後年成親,再過兩年,都能抱外孫了——說來真是快,阿黃一眨眼間也就要當娘了。”

“出嫁以後,阿黃看著人都開朗起來。”太後也道,“瞧著和在宮裏時,幾乎換了個人,若是圓圓出門子後也和她一般開心,我倒巴不得她明日就成親。”

說 到此事,徐循也是嘖嘖稱奇——不客氣地說,阿黃性格本來是趨於陰郁偏激,不大討喜。可不成想出嫁以後,和駙馬恩恩愛愛,兩人住了一府,同起同居,和一般夫 妻也沒兩樣。駙馬府中只住了駙馬家人罷了,這還成親沒到一年,便已經傳出了好消息。別說胡仙師了,就連老人家,看到阿黃回來省親時的樣子,都是欣慰得連連 念叨了好幾天阿黃有福氣。

“我瞧著圓圓原本就挺好的,出門後自然只會更好。”她說著,“這一年來,把你服侍得還不錯吧?”

“這孩子嘴硬心軟。”太後唇邊也露出了笑容,“雖然有時也不情願,但還算是聽教聽話……唉,畢竟都是做金枝玉葉般呵護養大的,和我們這樣的天家媳婦比,這三個小姑娘,簡直就像是一張白紙,腦子裏寫了什麽都看得一清二楚。”

徐循對此,懷抱了些許疑問,起碼阿黃做過的事太後就是一無所覺,不過圓圓和點點兩人都沒什麽心眼,這也是事實,“這才是好,她們要有什麽心眼?出嫁了也是夫婿奉承她們,難道還要她們去服侍公婆不成?”

兩人說了些閑話,徐循看看時漏,“看來今日大郎又是沒做好功課了。”

“不是都說了讓寬些嗎……”太後眉頭微皺,“我看這一年來,大郎被留堂的次數倒是越來越多了。”

“先生們有點越說越來勁……”說起此事,徐循也是嘆了口氣,“我也不好多說什麽。”

換做之前,此事她都不會說給太後知道,也就是現在太後身體好了,方才透露一二——過去的一年裏,她可沒少受大臣們的汙糟氣。

明 面上的頂撞當然還不會出現,不過徐循看奏疏時,偶有疑問,派人去詢問大臣們一二時,所得的答案卻是往往綿裏藏針,透著幾分不屑。雖然她對外都用的是仁壽宮 名義,從未帶出過貴太妃字眼,但宮裏的動靜,自然瞞不過部院大臣,這些官僚的態度也很明顯:雖說因為徐循的種種特殊功勳,使得他們默許了她來掌握權柄,不 曾公開抗議。但這也就是最底線了,要還想對朝廷政事說三道四的話,那對不起了,沒有人會配合你的。

也就是因為她不是正宮娘娘,大 臣們才有這樣的底氣將她聯合架空——從理論上說,徐循也理解他們的想法,沒有人喜歡分享權力,更沒有人喜歡被外行領導,她也不覺得自己的水平高到就不會問 出愚蠢問題的程度,反正是暫代國務,做個人肉圖章而已,被架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又不打算爭權——但連內廷唯一要求的一件事,都被大臣們刻意地頂回來, 甚至是矯枉過正到這個程度,這便讓人有種欺人太甚的感覺了。

不過太皇太後老,太後病,徐循也只能暫且忍著,並吩咐栓兒別再表達不滿,做學生的覺得先生太嚴厲,說出去是不占理的。橫豎她和他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與其繼續對抗,倒不如暫且放軟身段,做個乖學生更好些。

不過,栓兒畢竟還小,有時心裏想什麽也難藏住,自然難免被先生們揪著態度借題發揮。總之,幼主即位四年以來,每一年大臣的態度都要更囂張一點,現在雖然還不說爬到皇帝頭上拉屎拉尿,但和高皇帝、文皇帝朝比起來,卻是又不知滋潤了多少了。

太後聽說此事,也是蹙眉,“豈有此理?這人真是縱不得的!”

徐循借勢試探道,“姐姐既然已經痊愈了……”

太後也露出意動之色,片刻後又頹然嘆了口氣,“現在久坐還是會頭暈……罷了,還是再多休息一陣子再說吧。”

徐循也不可能逼太後收權,既然她不願意,也便只能算了,要出口的話亦吞下不說,又和太後閑話幾分,太後問起朝事,也是三兩句話遮掩了不說。待到從清寧宮辭出去,方才是輕輕地嘆了口氣,方才敲了敲板壁,令轎子往幹清宮去。

栓兒的確才剛放學回來,他若被留堂太久,一般就不去請安,而是徑自回來做功課。見到徐循來了,先起來行了禮,又將昨日被批改過的功課呈上來給徐循看了,徐循看了幾頁,便道,“嗯,寫得很好啊,怎麽先生批出了這麽多錯處?”

栓兒哼了一聲,並不曾說話,徐循也是心知肚明:他必定是又忍不住,在言語間沖撞了先生。

當 時他要換劉翰林,真就該讓他給換了,當時栓兒欲換人沒換的事情,一旦流傳到老師們耳朵裏,個個倒是都來勁了,隨著劉翰林被提拔高升,仿佛就是為了表現給閣 老們看似的,全都和劉翰林看齊,這教徒嚴格是好,可也不能嚴格到這地步吧?徐循心裏也很是憋悶,吐了一口氣,方才安慰栓兒道,“沒什麽,等太後娘娘病好 了,他們自然也能老實些。”

“司禮監內也沒個說話頂用的,”栓兒憤憤地說,“若是王伴伴——”

他看了徐循一眼,不說話了:有些話原也不用明說,宦官嘛,本來就是皇帝的一條狗,很多時候擡舉他們,為的就是要他們來找文臣們的麻煩。

徐循對於任用宦官沒有太多的想法,她料著栓兒上臺後,若是遇到老臣的下馬威,必定是要擡舉個把心腹殺殺文臣們的威風。此為勢在必行之舉,到時候他會做到什麽程度,很大情況下就取決於今日的先生們對他有多嚴厲。——不過,到那時,這也不是她該管的事了。

“我還沒忘這時呢,你的王伴伴好好地住在城裏,過幾日便讓他進來給你請安。”徐循道,“不過只許見一眼就退出去,不能說話,也不能給老娘娘、大娘娘知道。”

栓兒提起這事,果然是為了引出王振,聽到徐循這話,他笑逐顏開,不再說話了。徐循倒是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栓兒脾氣,是有幾分執拗,他現在雖有了新的大伴,又換了不少老成人服侍,但自從王振去後,他再沒在感情上依賴過誰,對這些仆從雖然也和善,但卻並不親近。

自 從她暗中攝政以後,朝事沒有怎麽管,不過每日一定和栓兒閑話一番,聊聊今天見了誰,心裏有什麽想法,也時常指點他一些禦下做人的道理。一年下來,兩人雖然 沒有‘情同母子’,但也說得上比較熟悉,相處起來沒那麽重的輩分感了。因徐循一般不訓斥他,栓兒在她跟前也比較敢說話,見徐循眉眼間似乎有心事,便問道, “小娘娘,今日外廷可是有出事了?”

此事徐循並未對太後、太皇太後提起,不過在栓兒跟前,她卻沒有隱瞞,只是重重地吐了口氣。“你的先生們可能還不知道,過幾日應該也就清楚了……瓦剌太師脫歡去世了,錦衣衛傳來消息,他的兒子也先已經把握了瓦剌族中大權。”

“蠻夷敬畏貴種,大汗還是脫脫不花吧?”經過幾年的教育,栓兒對於國內外的大勢也有所把握。“他是脫歡所擁立,和也先素來不睦,這不正是我國的大好機會嗎?”

對 於瓦剌、韃靼這些蒙古部落,夠資格成為大汗的只有黃金家族的孛兒只斤,瓦剌太師脫歡借著孛兒只斤脫脫不花的名頭,在短短十幾年間便儼然冒起,成為韃靼之後 的草原霸主,不過脫脫不花並無實權,說話算數的還是太師脫歡,其子也先素來野心勃勃,精明強幹的名聲連國朝都有所耳聞。他和脫脫不花之間本來還能勉強維持 平靜,但如今脫歡一旦去世,也先和脫脫不花勢必要有一場龍爭虎鬥,來確立誰是瓦剌的主宰。栓兒會有此判斷,也不足為奇。

“是啊……大好機會。”徐循點了點頭,不禁露出一縷諷刺的笑意,“可就連衰弱的韃靼,都鬧得前線守將手忙腳亂的,被韃靼人直接闖進了石峰口,都指揮連一點都沒察覺,直摸到了靜安堡劫掠……連韃靼尚且能如此欺我邊臣,還想和借機壓制瓦剌,豈非笑話?”

“啊?”栓兒不禁一驚,“進來了多少人——石峰口在哪兒啊?”

幹清宮裏自然是有天下輿情圖的,徐循指點著給栓兒指明了位置——距離京城,也就是幾百裏的路了,她咬著牙笑道,“你猜奏疏裏上報說是幾人?”

見栓兒搖頭,她比了個手勢,“四人、四匹馬,進來探親的。”

“這——”栓兒都說不出話了,沒聽說過探親是這麽探的,這不是睜著眼說瞎話嗎?“那真正又來了幾人,死了幾人呢?”

“來了一百多人,把石峰口打下來了,進去好一番劫掠才走。”徐循哼了一聲,“是在靜安堡前被攔下的……至於死了多少人,現在還不知道,當不會少於一百。”

死個一百人也不是什麽太大的數目,在國與國的交鋒中幾乎可以被忽略不計,不過,一百多人就能拿下一個和韃靼接壤的前線關口,這件事的嚴重性卻不能用人命來算。栓兒的臉色也陰沈了下來,“他們竟敢?”

“當然是因為頭頂有人了。”徐循說,“不然,又怎麽敢公然蒙蔽聖聽?”

邊 將蒙蔽軍情謊報戰績也是常有的事,比如石峰口事件稍加粉飾就能成為一場靜安堡守將處變不驚的勝仗,不過前提是石峰口的守將已經戰死,沒能力為自己分辨了。 如今不報戰勝而報探親不覺,明顯是要保石峰口的守將,栓兒蹙眉道,“小娘娘,石峰口守將是誰,走的又是那條路子?——此事,為什麽一定要報上來?而非私下 抹平瞞報了事?畢竟,石峰口又不是對瓦剌的前線,錦衣衛在當地,怕是沒有什麽暗線吧?”

並不是每個前線關口都有錦衣衛駐守的,有 些比較偏僻的關口連暗線都不會有,畢竟錦衣衛人手也比較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有在大關口如宣府四堡這樣的前線重地,才會有錦衣衛百戶、千戶。徐循道, “是遼東總兵上奏,不過奏章裏也說得含含糊糊的,只說有人越關而入,沒說人數和傷亡,似乎也是留了餘地……想必這背後肯定是有一番文章在,不過,到底上頭 是誰,那連我也不知道了。”

栓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念叨了起來,“嗯,也該傳柳知恩進來說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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