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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風波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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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情了。

大家都是一塊長起來的,到現在,貴妃和皇帝認識也有二十年了,拋開生命裏最懵懂的幾年,貴妃相信自己對皇帝的理解,也不會比太後更少多少。皇帝的性子她清楚得很,打發羅氏一家流放三千裏,她並不吃驚,自閉幹清宮中不見後宮任何一人,甚至和朝臣都不見面,貴妃也不吃驚。

皇帝現在是在猶豫了——羅氏一家四口自取滅亡,為了天家顏面,他只能選擇將其流放出去。既然如此,玉牒繼續空白也沒有任何意義,填上她的名字是順理成章之事。但這並不代表皇帝就已經下定決心要立她為後,躲在幹清宮裏,只怕就是因為猶豫難決,不願和朝臣見面,也不願處理請立皇後的那些奏表,在他自己理出個頭緒之前,都不會和任何人接觸。

在立後這件事上,皇帝的態度從原來的堅定,漸漸變為搖擺、猶豫,甚至於對羅嬪的重視本來已經是逐步提高,貴妃甚至已經調整了自己的心態,預備就這樣斷絕對後位的遐思——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太後居然會捅出羅氏這麽一個大紕漏,把原來不利的局勢又扳倒了過來,活生生送了她一個大禮……在倒足了十年黴運以後,孫貴妃是第一次接收到了來自天命的眷顧。

然而,經年的失意已經令她無法輕易喜悅,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孫貴妃幾乎是本能地等待起了接下來的轉折:一定會有轉折的,不可能就這麽一路順下去。

她是對的,皇帝後悔了——又或者說,皇帝猶豫了。立她為後,幾乎就宣告著和太後的決裂,而孫貴妃雖然祈禱著太後的第二個失誤,卻也相信太後未必會如此松懈,有很大的可能,她還是會將此事敷衍過去,皇帝固然也有可能從此和太後分道揚鑣,但這希望十分渺茫,孫貴妃了解皇帝,他對母親的感情相當深厚,雖不說事事唯母之命是從,但即使太後直接承認了這件事就是她做的,十有八.九,皇帝也還是不會馬上立她為後。現在太後的立場已經很清楚了,寧可弄虛作假也不願見到孫貴妃上位為後,皇帝立後,等於是深深傷害了母親的感情,太後顏面何存?以後母子兩個還怎麽見面?

當然,在孫貴妃來看,怎麽見面——該怎麽見面就怎麽見面唄。兒子都多大了,難道立個後還要太後點頭?但問題是皇帝不可能這麽想,現在他就等於是在兩個女人間來回搖擺,誰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樣的決定。

她讓自己等,讓自己耐心的、從容的等,學著永安宮那無動於衷的樣子,在滿天的流言蜚語中絲毫不為所動,還是如常度日……

但,做不到。

立後要立的是她,太子‘生母’是她,她是漩渦的中心,所有人都看著她,而孫貴妃自己呢?忍不住、憋不住、耐不住……她已經等了二十年了,從她十歲入宮到現在,她就一直在等著成為皇帝的妻子。這件事簡直已經成為她的執念,她的一個夢魘,到底是不是、能不能,她恨不得下一刻就能有個答案。哪怕這答案是否,她也能釋然,也能嘗試著繼續活下去。——只是不要這樣繼續吊著她,仿佛是一出戲到了結尾,在這最後關頭還保持十足懸念,讓她急到簡直要抓頭大叫,才能宣洩心中的怒火。

因為忍不住,她撒出人手,打探著幹清宮和清寧宮的動靜,因為忍不住,她每夜輾轉反側難以安眠,這種日子再多來幾個月,孫貴妃覺得自己可以提前入土了:就像是她剛剛得知自己無法成為太孫妃的那些日子一樣,連每一次呼吸都是煎熬。

“娘娘。”來回報消息的宮女進了屋子,她神色有幾分肅穆,“皇爺出幹清宮了。”

“是嗎?”孫貴妃精神一振,“去哪裏了?”

來人稍微囁嚅,似乎也害怕她的怒火,但終究是鼓起勇氣道,“去了……清寧宮。”

果然沒有這麽順。

孫貴妃都沒動情緒,她扯了扯唇角,“知道了,下去吧。”

等吧——也只能等了。皇帝在清寧宮和太後說什麽,最後又下什麽樣的決定,這都不是她所能左右的,到底結果如何,只能等了。不管是立後還是不立後,最後他應該都會親自來告訴她一聲,他們之間的情分,起碼會讓他過來交代一句。這一點,她還是可以肯定的。

只是這結果到底會是什麽結果,那就真是不知道了。孫貴妃心底不斷地分析著皇帝的心理,也許是定了要立她,所以去太後那裏攤牌,也許是定了不立她,所以去和太後講和……她不斷地安慰著自己:玉牒已經寫了她的名字,不可能把她和太子分開,只要孩子沒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得起!

等了不知多久的時間,等得孫貴妃已經都快沒脾氣,都快把自己的最後一點儀態給等掉下來的時候,終於等來了輕飄飄的一句通報:“回稟娘娘,皇爺來了。”

孫貴妃精神一振,她很快站了起來,仔細地拉了拉襖子下擺,試著露出一個帶著期盼和喜悅的笑容——但卻不能過分,羅氏的事,必定鬧得皇帝十分惱火,她不能不喜悅,卻也不能太喜悅。

“大哥。”她迎出了屋門,“終於來看栓兒了。”

皇帝微微一笑,迎著她走了過來,他面上的每一絲表情都落到了她眼裏,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她開始分析:他的心情不算太好,笑容裏透了一絲心虛,整個人很緊張……

她的心直往下沈去——皇帝不像是帶著一個好消息來的,甚至不像是帶著煩惱來的。他很可能是帶了一個不利於她的壞消息來的。

剛去清寧宮見過太後……這個壞消息是什麽,還用問嗎?立後的事,果然沒這麽容易決定。

但卻不是全無希望,孫貴妃想——萬事總還是有一點希望的,在絕望裏總還是能有那麽一線生機在。而她要做的只是不顧一切地去把握住最後的那麽一絲機會,如果這一次連太子生母的身份,都不能讓她升任皇後,恐怕太後也不會給她又一次翻盤的可能了。

想一想皇帝的性子,想想他和太後的關系,想想那些不為外人所知的往事……

她好像分心三用,其一在忙碌地思考,其一在同皇帝談笑,還有一個自己脫出了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看著那個緊張的、興奮的、失落的、奮發的自己,這第三個自己似乎覺得一切都有幾分好笑,令她情不自禁,有大笑的沖動。

問過了栓兒的寒暖,說過了一路上的故事,談過了喜峰口的勝仗,皇帝在孫貴妃這裏都吃了兩碗點心了,這才終於說起了立後的事。

“本來從外地回來,等風頭過去,就想慢慢和娘說起立你的事……”他有一絲吞吐——甚至都不敢轉頭面向孫貴妃,而是乘她起身給皇帝倒茶時說的,他在桌前,面對著一桌的珍饈,仿佛如此便可以回避她的失望,“沒料到居然出了羅氏這麽一遭事兒,只好把生母寫了你的名字。娘為此好幾天都沒吃下去飯,直說對不起羅家人……這立後的事,我看還是——”

終於來了。

在她還沒有醞釀好應招的時候,皇帝把話給放出來了。孫玉女呆立原地,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腦際完全一片空白。

剎那之間,這第三個自己仿佛接管了她的身子,她聽見自己柔聲一笑,打斷了皇帝的話。

“知道知道,為了大局,還是不能爭吧——”孫貴妃很理解地說,“沒事,沒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反正,我早都習慣了。”

上一次妥協時,皇帝還是個沒有實權的太孫,什麽事都得聽從長輩們的安排,當時他確實是爭過,可最後,為了不觸怒文皇帝,不招惹他那變幻莫測的脾氣,太孫畢竟是沒有爭到底。

這一次,皇帝已經是天下之主,然而……

皇帝的呼吸聲頓時就粗重了起來,他的手舉到了桌上,但卻沒有夾菜,只是伴著肩頭沈重的起伏而輕輕的顫抖。午後的陽光照到桌上,不知射在了什麽上頭,帶起了一陣顫動的光。

皇帝沈默了一會,終於說,“你放心吧,你跟我這麽久,我肯定會給你個結果……你這個皇後,我是立定了。”

扳回來了!

終於又把皇帝的心給扳回來了!

孫貴妃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取得了這樣的成功,她居然又一次在絕境裏把皇帝給拉了回來——甚至於還得到了皇帝如此明確的許諾,皇帝在十年前雖然也說過很多這樣的話,但今天這一句的分量是不一樣的,這句話說出口,他就不能再反悔了。從前的十多個月裏,他也從來都沒有有過如此強烈的許諾!

這後位,已有九成到手!

無數覆雜情緒浮現,她想要壓制,可實在壓抑不住——二十年的辛酸,最終終於換來了這麽一句話……

屋內只有兩人,皇帝還背對著她,在這一刻,孫貴妃允許自己的面具破裂上那麽一小會兒,允許她那覆雜的情緒,自行醞釀那麽一兩剎那。喜悅、酸楚、解脫、擔心……無數情感紛至沓來,但最終占據了主旋律的,還是……

得意。

或者說自豪也行——雖然未曾見血,但她確然又一次將太後擊倒。這一次是她贏了,這後位甚至不能說是皇帝賜予她的——光靠著皇帝的喜愛,她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嗎?

這後位,貨真價實,是她一手一腳,從失落中拼出來,是她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是她靠著自己對局面卓絕的判斷和對皇帝深刻的了解,最終博弈出的結局,太後還以為她更了解皇帝,還以為只有她知道攻心?

——最懂得皇帝,最能對他施加影響的,是她孫玉女才對!

她放任自己得意地一笑——卻也只是一笑,便又收斂了所有不該出現的情緒,將一切感覺都化作了驚訝,“這——大哥——這——”

皇帝緩緩地回過神來,又重覆了一遍自己的說話。

“你放心吧。”他望著她,神色似乎有些悲憫,語調卻很溫和,仿佛在話說出口的那一瞬間,他已經確然下定了決心。“你畢竟跟我這些年,我不會讓你沒個結果。”

孫貴妃不知該說什麽了,隨著這第二次的肯定,她的眼淚一顆顆地掉了下來,她投入了皇帝的臂彎之中,“大哥——我——大哥……”

皇帝的手遲了一刻才放到了她的肩膀上,撫慰的節奏也和以往十分不同,似乎更為粗疏。然而,孫貴妃卻再無法留意得到,她已被狂喜淹沒,再難去計較,大哥笑聲與懷抱,是否比從前要涼了幾分。

清寧宮裏一片沈寂,不論是哪座院落,在清晨的陽光中都似乎無人居住,只餘一片寂然。西為秋位,盡管正在盛夏,但暖和的陽光似乎都照不到清寧宮裏——這一處,畢竟是屬於未亡人的世界。

喬姑姑輕手輕腳地進了清寧宮,克制著自己不對正魚貫下值出宮的同事們露出羨慕之色,她慢慢地走到太後床前,監督著大宮女們服侍著太後起身。今日,屋內連一點動靜都沒有,盡管有七八個大活人正在屋裏進進出出,但唯一可以聽見的,只有太後那沈穩的呼吸聲。

“昨天他去了長寧宮吧?”洗過臉,太後開聲了,她的語調出人意料的冷靜平淡。

“嗯。”喬姑姑只能點頭,“去了長寧宮……吃過晚飯,又回幹清宮了。”

吃過晚飯,宮門下千兩,清寧宮和後宮的消息來往便宣告斷絕,喬姑姑只能是今兒早上才收到那邊的信兒。

“又回去了?”太後擡了擡眉毛,卻沒有多問,“罷了,吃過早飯,你往永安宮走一趟……讓徐氏過來見我。”

畢竟是老人家,一夜之間,只怕又是拿出了一個新的方案——只要她還是皇帝的母親,就永遠都可以繼續這麽折騰下去。皇帝都不能拿她如何了,即使貴妃做了皇後,難道還能打上清寧宮來?這局棋,才算是剛剛開始。

喬姑姑卻沒有動,她微微一躬身,低聲道,“只怕是不成……皇爺昨日回幹清宮以後,將皇莊妃娘娘召去宮中伴駕了,估計這會兒,娘娘還沒出來呢。”

從長寧宮出來,卻召了永安宮侍寢?

太後的眉毛慢慢地擡了起來,她的唇邊,也重新出現了淡淡的閑適笑意。

☆、172

“我心意已決,欲立孫氏為後。”

聽到皇帝這句話的時候,徐循是貨真價實地松了口氣——終於,這宮裏的亂象要結束了。

孫貴妃上位,要說她很欣喜,那徐循的精神肯定是出問題了,但孫貴妃上位了,這皇後的位置上有人坐了,就像是乾坤中的坤月有了主一般的,後宮也會隨之安定下來,圍繞著這個空缺位置所爆發的爭奪、陰謀、暗算、布局,這個混沌的漩渦能夠止住,以後的爭鬥不可能止歇,但卻不會太激烈了。

要在宮裏下毒害人,除非是皇帝以外誰也沒這個本事,完善的制度制約了所有人的行動,除了小吳美人這樣的老人以外,新人想往宮裏帶點犯禁的事物那是難比登天。孫貴妃登位以後,除非是她自己死,又或者是她完全失寵,太子也死了,不然要撼動後位,實在難比登天。——再說,想要撼動後位,起碼自己也要生個兒子才行,但如今宮中人再生育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了,若有變數,也只是小吳美人肚子裏這一胎……

和孫貴妃比,小吳美人算什麽?兩個人坐在一塊鬥心計,她可以把小吳美人活吃了再吐出來,再吃一遍。

後位不能動,宮裏的爭鬥層次一下就低了,以徐循所見,宮中女子日後爭寵,無非就是多爭皇後一道,取個兩邊下註之意。得皇帝寵,圖子嗣,得皇後寵,圖個萬一,萬一孫後活過了皇帝,也許還有個免於殉葬的可能。

這爭後位變成爭寵,宮裏的氛圍可不就是一下祥和多了嗎?她也不至於又再要時時提防,被誰頂出去對付孫貴妃了……從她懷上點點到現在,徐循還沒有這樣強烈地感到安穩的日子就在眼前,簡直是唾手可得。

她由衷地道,“這件事終於有個結果了——真好!”

皇帝本來正凝視徐循,聽到她這句話,不由笑道,“你怕是這宮裏唯一一個樂見立後的人了。”

除了徐循以外,還有哪個妃嬪沒做過皇後夢啊?後位虛懸,就是給了她們一個念想,雖然成真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總不樂見這份念想成空。

“我是有孩子的人了,”徐循笑了,“當然巴望後宮安穩,我好安心帶孩子……你要把仙仙和我易地而處,她也會希望早點立後。”

徐循的語調簡單自然,態度一以貫之,從在南內開始,她就一直催促皇帝盡快立後,雖然太後把這天大的臉面賞賜給了徐循,但她卻是從一開始就把這臉面摔碎到了地上……這宮裏,不,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很貪婪,有些人貪婪得理直氣壯,有些人貪婪得遮遮掩掩,有些人貪婪得心口不一。後宮妃嬪,多數就是如此,面上不貪圖後位,心裏卻沒有誰不對這位置有所指望。

只有徐循沒有……只有徐循一直都沒有,他給徐循什麽,徐循就受什麽,她從沒有為自己求過他。

皇帝輕輕地嘆了口氣,他不禁問道,“難道你就真的不想做皇後嗎?”

“在夢裏想過。”徐循很坦然地承認,“——白日夢裏。”

她忍不住笑了,雖然在說的是這麽玄幻這麽豪華的命題,但徐循的語氣,就像是談論一局馬球賽。“不過,就是在白日夢裏,我都覺得我當不好皇後的——見了胡姐姐,就知道當皇後有多累了。沒這個命,就別想這麽大的事。”

皇帝想了想徐循在坤寧宮生活的樣子,也不禁是微微一笑——徐循確實是做不來皇後,她太接地氣、太親切了。

“那你就不怕你那孫姐姐欺負你?”他逗弄徐循道。

徐循白了皇帝一眼,也故意說,“她欺負我,我就受著唄,反正她不是皇後的時候,也一樣欺負我。”

皇帝不免開懷大笑,他突然道,“小循,把你打發去南內,是我對不住你。大哥那時候是不大懂事……是太不講理了點。”

對南內的事,皇帝正面說過一次抱歉了,但那一次是因情而發,心情激蕩之下脫口而出。這一次,卻是自然而然地談了起來,語調清澈,好像是真的看清了那時的自己缺憾在於何處。

徐循這個人,就是吃軟不吃硬,皇帝壓她、罵她的時候,她不怕,反而覺得痛快,反而想謝謝皇帝——皇帝平時真的做得不錯,她簡直不好意思恨他,可現在他軟下來了,這麽誠摯地談起自己錯誤的時候,徐循又一下心軟了。

“我……我也有不對啦。”她有絲羞澀地說,“哎呀,不是都過去了嗎,你再提起這事幹嘛呢。過去了就別提了唄。”

“當皇帝的,就得有當皇帝的胸懷……”皇帝沒有接徐循的這個話茬,他眸色清明,淡淡地說,“爭天下的時候: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坐天下的時候,就得反過來:寧可天下人負我,不可我負天下人……小循,你懂我的意思嗎?”

徐循模模糊糊有些明白,卻又說不清,她的頭點了一半,又搖了一搖。

“這天下沒有完人,”皇帝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虧心事……我是天子,他們虧心就是虧天,就是虧我。這世上所有人都負我,但我不能負人。官宦妃嬪,全都因私欲有求於我,全都在謀我、算我、操縱我,想要奪我的心,去謀他們之欲。他們全都負我,然而,我不能負他們。要計較,計較不完,我還要靠他們、用他們,他們對我無情,我對他們有情。”

要計較怎麽計較?真要計較,皇帝就是貨真價實的孤家寡人,身邊人全都負他,全都該殺,殺完了怎麽辦?殺完這一批,來的下一批難道還會有差?難道他能殺盡天下之人?

更何況,皇帝是有情之人,他身居權力巔峰,別人對他有求也是自然而然,縱使是至親又何能例外?他對親人雖然失望,卻仍有情,就像是他看透了東楊的居心,卻也不會因此而剝奪他們的權位。他還要做一個好天子,好帝王,將這些星辰全都鑲嵌在最該發光發熱的位置,圍繞著他這中天之主、紫薇帝星運轉,維持著天下、後宮的平衡。

這些道理和徐循是說不明白的,但徐循似乎也懂了一些,她的面色有些黯然,“看來,你找到羅氏身後的主使之人了?”

“從今以後,我能放心依靠的人又少了兩個。”皇帝已經沒有絲毫逞強了,距離上次他說‘我都看得透’,其實也就是幾個月的時間,但如今他的語氣已經如閑聊般自然而然,再沒有任何勉強。“我不怪她們,但也不會再信她們了。”

能信誰?他只能信徐循了,徐循從入宮到今天十多年,不是沒有惹怒過皇帝,也不是沒有傷過皇帝,她個性強烈,如一柄長劍,寧折不彎,遇不平則做鏘鏘之鳴,她有時候是讓皇帝很煩心……

但她從來沒有為了自己的利益和欲求,試圖操縱過皇帝的感情和心意。幾個月前曾經以為負他最深的人,其實才是那個從沒有負他的人。

“連負我的人,我都要繼續給她們尊榮,給她們富貴,不曾負我的人,我如何還能虧欠?”皇帝撫了撫徐循的手背,他嘆了口氣。“但也想不出你還缺什麽了。”

論身份,徐循是皇莊妃,孫貴妃勝任皇後以後,皇後之下就是她了。論家族,徐循一家因她飛黃騰達,如今幾乎算是位極人臣,雖然不能掌權,但三五代內絕無窮厄,百年富貴,已經是一個凡人恩澤家族的極限。

論財富,身在後宮,錢財沒有意義,金銀珠寶不過是玩具而已,徐循在去南內之前,已經擁有令人艷羨的珍藏……一個女人能擁有的東西,能給的皇帝都給了,餘下的諸如子嗣、長壽,那就連皇帝都無能為力。

皇帝還能給什麽?給個後位?可徐循也不稀罕後位啊,人家是真的不想要,皇帝給了也沒意義。更何況,為太子計,徐循的確也不適合為後。

“所以我就想,幹脆送你一個願望好了——”皇帝告知徐循自己的決定,“只要你要,只要我有,你隨意開口,哪怕是要內藏庫,我也能給你。”

沒說國庫,因為國庫其實不是他私人的,不過內藏庫就是,而且內藏庫也挺有錢,每年進項都不少,只要徐循一句話,以後每年的進項就都給她了。

但徐循不要這個——她要來幹嘛,她是妃嬪,國家管飯啊。

“那我就求您一件事吧。”她立刻就想要把這個寶貴的願望給兌現了。

皇帝有絲詫異,但更多的倒是興味,“你說——我倒要看看你還缺什麽!”

徐循缺的東西多了!

但她缺的東西裏,皇帝能給的卻十分有限,有些是他能力所限給不了,有些是徐循自己不願意說……說不清為什麽不願意,就是覺得說出來不妥當。

不過,她的確有一件事是想求皇帝的,早在聽說此事的時候,她便覺得心裏不快,現在皇帝給了這一重願望,她就盡一盡自己的努力。

“饒了羅氏一家四口吧。”她坐直了身子,望著皇帝很柔軟地說。“大哥,不論怎麽說,那也是栓兒的親人。”

皇帝微微一怔——沒想到這一茬,不過,回過神以後,他並不詫異。

徐循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又何止為羅氏一家人求過情?這麽做,只說明了一點:徐循不但聽說了他對羅家人的處置,而且也明白了羅家人的真實身份。

“這個願望不算數。”他一揮手,很決絕地說。

下一刻,徐循臉上就浮起了一層淡淡的怒火,一層濃濃的倔強,她坐起身子,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大哥——”

“畢竟是栓兒的親人。”皇帝倒被她逗笑了,他說,“說流放,不過是為了堵上悠悠眾口……就是說斬首又何妨?你知道斬的是誰的首?”

當然,一般來說,斬首示眾,由於羅家人在敲登聞鼓的時候已經露過臉了。這個手腳比較難做,索性就改判了流刑,以東廠之能,找四個囚犯來頂替又有很難?更何況流刑又不要示眾,判了以後執行不執行都無所謂。手裏有權,要瞞天過海還不容易嗎?

徐循倒沒想到這一層,一時間也是恍然大悟——她倒不是相信皇帝的善心,只是相信他對太子的情分。“我說呢!那我可就安心了——不過,此事你真的不打算告訴栓兒嗎?”

鬧了這麽大的動靜,羅嬪人就在身邊,太子記事以後,別人不講,羅嬪總可以講吧?當然了,這件事是沒有什麽真憑實據的,滴血認親一說也純屬玄幻並不可信,太子會不會采信還是兩說的事。但這一點,畢竟是個不安定的因素。

皇帝笑容淺淡。

“一人做事一人當啊。”他悠然說,“此事是玉女求我,我也姑且就信了不殺羅嬪是她本心,兩人一起哺育太子是她本願……那麽這個隱患,當然也就只是貴妃自己的問題了。”

徐循愕然無語,只覺十分不妥,但又無話可回——皇帝說的,難道不是至理?

“但太子……”她自己住口了:太子安危,基本就是皇後後位的保證,皇後不可能因為太子和她不親就害他,要知道太子在玉牒上是她的兒子,不論是嫡母、養母兩重身份,還是無數舊例,皇後基本都不會遭到什麽反噬,反而是搞死太子以後,她就要直接面對有子妃嬪的沖擊——如果皇帝還有兒子的話。

如果皇帝沒有……那就更慘了,這種繼立皇帝一般都不可能怎麽理會先帝妃嬪的,倒是那份淒慘才叫難捱呢。這筆帳,皇後算得清楚。

而只要能保得太子無事,皇後將來如何,皇帝看來是不打算插手了,一人造業一人擔,孫玉女自己的謀劃帶來的後果,沒必要皇帝給擦屁股。

理是這個理,但問題是皇帝對孫氏一直都是挺有情分的,為什麽一夕之間態度驟變?徐循有點不懂,她瞅了皇帝一眼,卻沒看出什麽來。想了想——當然也不會為孫玉女說情了——便聳了聳肩道,“你覺得這樣好,那就是這樣好吧。”

到底還有點疑慮,“可太後娘娘……”

“立後之事已成定局,娘還算是有點分寸。”皇帝搖頭道,“她不會主動挑撥離間,把真相告訴栓兒的。”

在立後前阻撓,立後以後為難是一回事,但把真相告訴太子,太子一旦采信,和嫡母離心以後,就極容易造成日後和嫡母的種種紛爭……雖然只是一種可能,但畢竟還是隱患,朝堂間為了這樣的事橫起波瀾的時候不少。就比如這一次後位之爭,朝堂的表態就隱隱能看得出陣營了,如此隱患,少一個是一個,太後這點氣度還是有的。

徐循左右想想,只覺得幾乎所有的問題都在皇帝掌握之中,日後的宮廷即使再起風波,也不會太大,不由得含笑點頭,終於是松了含在心中幾個月的一口氣,“這便好了,人眼往下看,我現在就盼著宮裏太太平平的,孩子們能安安穩穩、快快活活地長大。”

“是啊,”皇帝笑了,“非但是眼下有的能安穩長大,還要憑空造出好些個呢……”

他探過手摸了摸徐循的肚子,笑道,“以後幾年,咱們多多努力,多吃些仙丹,總能生個孩子的——已經是重新開爐練過,找人試了藥,那種仙丹真有促人生子的功效……”

徐循忍不住笑了,“大哥你這個人真的沒正經!”

不過,她也是想著這個事呢——不是說生子有保障的問題,徐循是覺得,現在這幾個孩子,都和點點年歲相差得有點大了,要能給添個弟妹什麽的,一母所出,點點會更有伴兒……

要生子當然只能找皇帝了,找別人,這宮裏也沒別人有那功能。雖然徐循心裏還沒厘清自己對皇帝的感覺,但她還沒矯情到不願和他做那事的地步。一番行雲布雨,兩人都是暢快,徐循趴在皇帝懷裏滿足地嘆了口氣——皇帝出去也有一個多月了,這一個多月裏,她作為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婦,肯定也有自己的需要。

“那個願望……想好了沒有?”皇帝精赤的身軀從後頭貼著徐循,帶來的是一股暖意——他畢竟比徐循壯,也就比她更容易出汗。

徐循心裏頓時就想起了一件事,但她猶豫再三,仍是笑道,“這會兒哪有心思想這個……要不,我就把這願望用在‘再來一次’上吧。”

皇帝被她說得大笑,笑得半日,卻遺憾道,“這……不是朕不願,是朕不能啊。”

三十歲了,又是日夜操勞的皇帝命,雖然皇帝練過的人體力比較好,但也不是毛頭小子時候,真是說要來就還能再來了。兩次之間總要休息一陣子,又或者和今日一樣,幹脆就是不能再戰了。

徐循本來也就是開玩笑,聽皇帝服軟,忙道,“你要再來,我可還不能應呢……明日我還想下床走路!”

這句話還算是有效地撫平了皇帝的自尊心,他道,“沒事,等仙丹練好以後——”

徐循現在聽到丹藥兩個字就怕,不管是什麽丹藥都不想讓皇帝吃,她搖了搖頭,“或者我就把這願望,用在讓你不吃丹藥身上好啦。”

“這是好東西,最有效用的仙丹,經過多少人驗證,得子特別有效的。”皇帝認真說服徐循,“最早一個服藥的到現在,都四年多了,不也是康健如常?你不必擔心了,這可不是從前祖父賜下的那種粗丹!”

徐循本來對丹藥的反感,也就是因為皇帝吃了那種丹藥以後性情大變,現在聽皇帝這樣說,不免將信將疑,便不再作聲,半日方笑道,“那我可不知道把這願望用在哪裏好了。”

會這麽說,已是認可了皇帝對生子仙丹的信任,皇帝心中一暖,抱著她道,“不急——你慢慢想吧,什麽時候想到了,就什麽時候告訴我!”

兩人相視一笑,徐循閉上眼,靠在皇帝胸前,輕聲道,“唉,總算是告一段落了……從此後,可以好好過日子了吧?”

她的話裏透著一股深沈的疲憊,卻也透了深深的輕松。可皇帝的眼眸卻沒有她一樣的祥和氣息,這雙琥珀色的眼望著床頂,就像是望著他的萬裏江山,望著無邊的星宿。

皇帝笑了笑,他說,“我也這樣盼著呢。”

只說盼,卻不說可。

☆、173

立後是要緊事,和立太子一樣,都需禮部定下具體的時間表,再和欽天監一道占算日子,不過,下發立後詔書以後,孫皇後的名分基本就算是定下來了。宮裏也加派人手開始收拾頗為冷清的坤寧宮,為孫貴妃打造一個安居的環境。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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