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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一點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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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願的意思,任誰都能看得很清楚。

皇帝微微一皺眉——女人就是麻煩,難免有些妒忌之心。其實這樣做,於雙方都好,玉女的性子他很明白,雖然現在難免生氣,但若小循這裏退了一步,她也不是那樣抱著不快不放的人。

他遂溫聲道,“好了,小循,你想什麽,朕是知道的……凡事都講個先來後到。把你孫姐姐扶上後位,不是說在我心裏,她就勝你一籌。事兒就該是這麽樣兒的,難道等你孫姐姐為後了,她就好意思翻臉欺負你了?我就不疼你了?若是她欺負你,你和我說,我包保給你做主。”

皇帝這番話,說得的確是真心實意,並沒有什麽欺壓、哄騙徐循的意思——不是真寵,他還犯不著這麽軟綿綿地和徐循說話呢。

可徐循還是毫無反應,她低垂著頭,僵硬地坐在皇帝懷裏,皇帝都去扳她了,她還躲了一下。

不過,這一躲也是把徐循的答覆給躲出來了。

“不行。”她搖了搖頭,態度居然很平靜。

“啊?”這一回,換皇帝被說懵了。

“這事兒我不能答應您……我雖不知道什麽樣的人才能當皇後,可我卻能說,孫姐姐的品德不足以母儀天下,”徐循還打開話匣子了,她擡起頭就這麽平平常常地和皇帝對視著。“您想讓她當皇後,有您的考慮。可我不能為這事奔走,我的分量不足以立後,我心裏明白,這樣的事若公開提出,我一定推辭……可我就是不能答應您這件事兒,我本來就不服氣她當皇後,如今也不能違心行事。”

這一回,吃驚的人換成了皇帝,他整個人都懵在當地了,才止歇了沒多久的頭,一下子又劇烈地疼痛起來。皇帝按著太陽穴,一時都說不出話了——他是整個人都又亂了。

不答應?——她徐循憑什麽不答應?她——她有不答應的權力嗎?真是好笑了,自己這麽好聲好氣的……

“為什麽?”皇帝覺得自己不能生悶氣了,再這麽憋著他得爆了,“——你——你——為什麽。”

徐循已經是調整姿勢,跪到了皇帝的身邊——這是個請罪的姿勢。

“臣妾不能答應,”但語氣一點都不請罪。“孫貴妃陰奪人子心術不正,這樣的人怎能母儀天下?”

“不能?”皇帝輕輕地咀嚼著,“連我讓你——徐循,連我請你,你都不能?”

“妾身非但不能……”徐循的語氣還是很硬,“而且也不想,非但如此,還要勸誡大哥。既然已經許可將生母記入玉牒,普天之下都將明白,孫貴妃有意圖陰奪人子的嫌疑,如此德行還能堂而皇之入住中宮,讓天下人該如何看待天家?大哥也要為自己的名聲著想!”

皇帝一時,竟不能答。徐循的邏輯根本毫無瑕疵,連他都挑不出刺來。

但這並不是說他不會感到憤怒——邏輯、道德,這些事的確是沒有什麽好分辨的,可法外容情,法外還能容情呢!他和徐循的情分呢?去哪裏了?難道他是逼徐循操刀把自己的親爹媽給殺了,還是把點點和番到外國去?沒有啊!他讓徐循做的不就是這麽小小的一件事?徐循居然——居然還不答應?

在她心裏,難道自己和她的情分就不足以讓她讓步,不足以讓她做點不那麽正確的事?這些年的日子,這些年對她的好難道都是好到別人身上去了?

“你、你!”皇帝都不知道現在是心痛還是頭痛了,各種怒火從心底席卷出來,被背叛的受傷,被忤逆的憤怒,無法回嘴的憋屈……他隨手將茶盤一推,屋內頓時哐啷大響,這響聲多少還發洩了他心中的暴虐。“你好樣的!徐循!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我!”

“有!”徐循仰著臉,她臉上浮現的倔強——對於皇帝來說竟然是如此的陌生,忽然間,他發覺自己似乎完全也不認識這一個徐循。“然而天理昭彰,徐循不敢逆天行事!”

“好哇,你這是在給我扣帽子?”皇帝勃然大怒,簡直恨不能拔劍砍些什麽東西才能解恨。“你還好意思這麽和我來往高處說?你也不看看你現在幹些什麽!閨房女子務求柔婉貞順,你占了幾條!你還以為你是完人了你!女、女四書、女誡裏,有教你和夫主頂嘴?你這是目中無人,你這是忤逆大罪!你以為你入宮是為了誰?是為了讓你這麽教導我的?讓你來教我的?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徐循!這是你做的事嗎!”

“我入宮是為了服侍您的,不假。我中選時才十三歲,什麽也不懂,是宮裏女史把我教成這樣的。柔婉貞順、謙讓恭敬,先人後己……這都是為了更好地服侍您。”徐循的雙眼也亮了起來,她的氣勢根本沒有減弱,“是您希望我變成這樣,我才長成這麽一個人的,這些年來我兢兢業業,夙夜自省,尊奉的都是這些做人的道理。可也正是這些做人的道理告訴我,孫貴妃就是不夠資格做皇後,她的德行就是不足!”

“你——”皇帝不禁氣結,連話都插不進去。

“我本來就是為了服侍您來的,您今兒倒不如索性就告訴我,您到底要我怎麽樣。”徐循的聲音越來越大。“您是要我遵循女誡,遵循多年來內書堂的教誨,服侍您、勸誡您,不爭、不搶、不妒、不惱,還是要隱藏心意巧言令色,排擠異己踐踏規範,就瞅準了皇後的位置往上爬?我是您的人,您要我怎麽樣,我就是怎麽樣,後一種人,您當我不會做嗎?”

她的眼眸忽然變得無比幽深,就像是兩個會吸人的洞,“後一種人,我也會做!您到底要我怎麽過活,發句話那就行了,您要我做後一種人,我就做,我就尊奉孫貴妃為後,把她當成典範,我和她學!我也不管道德,不管規範,不勸您不管您,您讓我幹嘛我就幹嘛,大哥您要想讓我做這樣的人,那您發句話,我整個人都是您的,你要我改,我以前的人都算是白做了,今日起我就做一個這樣的人!”

“你這是把我比商紂啊!”皇帝氣得手都抖了,“在你心裏,我就是這麽個昏君?你——你——”

他的眼神在室內巡梭了一會,終於尋到了一把裝飾用的金劍。上前幾步就拔了出來,對準了徐循道,“你信不信我就在這裏殺了你!”

徐循瞥了未開刃的劍鋒一眼,忽然竟笑了。

“劍鋒這麽鈍,怎麽殺得了人?”

她跪著膝行了幾步,直接強拿著皇帝的手,圈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大哥你要我死,那就掐死我好了,從入宮起,這條命就是你的了,要掐就掐,我不會反抗的!”徐循仰著頭說,整張臉就像是燒起的大火,燒得令皇帝都感到刺眼。“然而,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就是掐死我,我也不會改變!”

☆、處置

馬十聽著屋內隱隱約約傳來的叫喊,真是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到臘月冬風的寒冷——剛才他雖然也站在門外,但寒風吹過來的時候,仿佛都被身上那層厚重的毛皮鬥篷給抵擋住了,留下來的只有打從心底暖出來的那股子興奮狂熱。現在,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屋內傳出來的聲響,馬十心底的熱火慢慢地熄滅了,就連那層鬥篷仿佛都不再管用,被風一吹,連五臟六腑都給吹透了,若不是他正身在大庭廣眾之中,馬十都恨不能蹲□來,抱著自己的膝蓋發發抖。

“……那就掐死我好了……”徐娘娘的聲音自門簾後隱隱約約地就透了出來。馬十渾身一個機靈,再忍不住,轉過身震驚地瞪住了厚厚的棉簾子。

徐娘娘這是瘋了嗎!她是不想活了?

皇爺會怎麽反應,馬十不知道,但皇爺的祖父,文皇帝,盛怒之下那是真的幹得出把妃嬪活活掐死的事的。文皇帝一輩子金戈鐵馬,馬上打來的天下,屍山血海都經過了,怎會把人命當一回事?而皇爺也隨著祖父多次征戰,不是那等長於深宮婦人之手的軟弱漢子,真把他惹急了,指不定真的把徐娘娘掐死了。她還能到哪申冤去?

雖然國朝的後宮好像還沒出過這種事,但馬十卻很肯定這件事的結局——魚呂之亂那麽大的事,死了那麽多人,外面能不知道嗎?可大臣們連一聲都沒吭。文皇帝的起居註根本都沒記……徐娘娘一個人的命,能和那幾千人比嗎?掐死了那就是白死,外頭根本都不會得到什麽音信的,也就是打發人往徐家送個信兒罷了,只怕徐娘娘的家人還要因此惶惶而不可終日呢……

徐娘娘這又是何苦呢!唉!馬十也不清楚來龍去脈,還當徐娘娘是因為自己被冤枉了,在那和皇爺發脾氣呢。他心裏真是為徐娘娘著急:過剛易折啊!對皇爺這樣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自然是柔能克剛。您對他發什麽脾氣呢!真是的!本來皇爺心裏還沒氣的,被您這麽一激,萬一掐死了,那沒的可是自己的命啊!

在徐娘娘喊了這麽一句以後,屋裏一下就靜了下來。馬十的耳朵都快豎成兔子了,心簡直都要跳到嘴巴裏,他猶豫著,不知是否該進屋查看一下情況。萬一皇帝盛怒之下真的在掐徐娘娘,好歹也能喊一聲,把徐娘娘的性命給保下來再說了。

當然,闖進去的話也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直接被皇爺在盛怒之下……不論是被皇爺隨口賜死,還是隨口打發去服賤役,反正對於馬十來說也都是不能承受的損失。

他還在那猶豫呢,屋內便哐啷啷傳來了連番的巨響,像是有人在裏頭拆屋子似的,這動靜把廂房裏的下人們都給驚出來了。馬十很清楚地看到錢嬤嬤臉上的神色——本來還透著喜慶的笑意呢,她是帶皇四女的嬤嬤,剛才皇爺提起繼後說法的時候,人還沒在屋裏。剛才可能是有人過去給她說了這事,錢嬤嬤正高興呢……

唉!馬十是發自內心地暗暗嘆了口氣,他也顧不得屋裏的動靜了,橫眉立目做出嗔色,拿眼神瞪了一圈,一圈人就都又立刻消失在了來處:這皇帝都說了退下了,在他沒有傳召之前,任何人要窺探屋內的動靜,那就是找死。

伴隨著砸東西的聲音,屋內隱隱約約地也傳來了皇爺的吼聲,還有徐娘娘的聲音——雖然聽不清說什麽,但馬十的心還是落回了原地。起碼,徐娘娘還沒被掐著脖子,還能說話。

然後,然後皇爺就一陣風似的卷出了屋子,唿地一聲,差點沒把棉簾子給掀飛了。馬十頓時就忘了自己的種種顧慮,顛顛地跟在皇爺身後。——皇爺進來有一陣子,擡轎子的宦官們早都散開各自取暖去了。馬十不跟出去,皇爺連轎子都沒得坐。

皇爺根本都沒搭理馬十,頂著不知何時又開始下起來的雪,直接就往前悶頭直沖,馬十在後頭看得是渾身冒汗,一時間,又是心疼皇爺,又是為莊妃擔心,好容易這邊轎夫們把轎子擡起來,全都是飛一般往前小跑,好容易追上皇帝時,皇帝都走出老遠去了。

沒有小幾子,馬十忙跪在地上,讓皇帝踏著自己的大腿上了轎子,也不敢起來,就這麽恭聲詢問,“爺爺眼下是要去哪兒?”

一邊說,一邊拿眼睛四處亂看,也沒見這暖轎何處有個大氅什麽的備用,一咬牙便解了自己的鬥篷,給皇爺雙手呈了上去。“奴婢冒昧,褻瀆爺爺了,只是才下雪,天冷,爺爺可萬不能凍著了。”

皇爺剛才出來的時候,可能脾氣大,火氣也旺,也不覺得冷,這會兒坐上轎子,他開始抽鼻子了,聽了馬十的話,哼了一聲,便取過鬥篷圍在了膝上——到底是嫌臟,沒肯自己披著。

馬十少了鬥篷護持,也是冷得藏不住一個激靈,他忍住環著自己發抖的沖動,虔誠地又問了一遍,“爺爺,眼下是去長寧宮,還是回幹清宮——”

這就是問話的藝術了,可能皇爺現在情緒也是激動得都做不出決定,但選擇題還是會做的。

“回幹清宮。”僅從聲音,便可聽出皇爺的心情有多惡劣了,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傳太醫來!”

底下人還有什麽話好說的?當然是連忙照做了唄。

忍著一個又一個的噴嚏,馬十板著臉,示意小黃門把禦醫給領著退出去了,自己回過身,把剛燒好的山泉水灌進小壺裏,燜了一燜,斟出了一盅淡淡的飲子來,拿小茶盤端了呈給皇帝。“爺爺進一杯菊花飲子吧。”

菊花麥冬秘制的飲子,在遍地都是火炕的冬日,是皇帝愛用的飲品。潤肺明目去火氣,極是滋潤清涼的。皇帝雖然沒有做聲,但卻也拿起了壓手杯慢慢地啜了幾口。馬十退了幾步貼壁鵠立,眼觀鼻鼻觀心,一聲也不敢多做。滿屋裏的中官不論身份高低一概如此,一反素日逗引皇帝行樂的活泛樣兒,屋內的氣氛,陰沈得幾乎能擰得出水來。

不過,也許對於心情不好的皇帝來說,這些人的呼吸聲都是嘈雜的。一杯水沒喝到一半,他就揮了揮手,“都下去吧,馬十服侍著我就行了。”

雖說金英、範弘和王瑾這樣的大太監,平時在司禮監那也是威風八面權柄日重,連內閣大學士見了都要笑著拉手問好,可要說到皇帝的衣食起居,馬十是絕對的權威。這些年來,也就是馬十從裏到外,把皇帝的衣食起居給研究得透徹了,在什麽時候皇帝需要什麽樣的服侍,就他馬十能拿捏得最是恰到好處。

雖說這會兒他也有點暈暈乎乎的——剛才雪地裏受了寒,馬十覺得自己要不喝碗姜湯,回去就得發燒了。可主子發話,只要病氣還沒發作那都肯定得留下來啊。馬十接受著同儕們暗地裏遞來的同情眼神,垂著頭不動聲色,等一屋子人都走光了,方才小心翼翼地問皇帝,“爺爺,要不,奴婢給您捏捏肩膀?”

“不必了,剛才針灸了一番,現在肩膀暖融融的,還挺舒服,你再一捏就該發漲了。”也許是那一鐘菊花飲子發揮了作用,皇帝的語氣也和緩了一些。

好吧,馬十不說話了,繼續垂著頭,和站在針板上一樣樣地立規矩。只盼著皇帝這裏該幹嘛幹嘛,不管是看折子還是去找孫貴妃商量,又或者是去清寧宮、坤寧宮繼續和哪個後宮妃嬪溝通也好,哪怕睡一覺也罷呢,就別在這發呆了。

但皇帝卻不放過他,他靜默了一會兒,直接就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剛才——是你在門邊守著呢吧?”

這沒啥好說的,估計是出來的時候眼角餘光瞥見了。馬十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奴婢自作主張,請皇爺責罰。”

皇帝壓根沒搭理他的話茬,“都聽見了?”

這……你要說沒聽見,那就是明晃晃的欺君啊。馬十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隔了兩重厚簾子,聲音傳不出來的,回爺爺,奴婢……就聽見了兩三句。”

“你倒是實誠。”皇帝笑了一下,笑聲空空洞洞的,像是牛吼。“那你可知道,今日莊妃已經是犯下了無人臣之禮的大不敬之罪!”

俗話說十惡不赦,大不敬正是十惡中的第六罪。要往這個罪去辦莊妃的話,別說莊妃一個人,她一家基本上也都完了。

馬十頭皮發炸,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話,他突然有給皇帝連連磕頭的沖動,但又很快遏制住了——莊妃和他沒有什麽關系,她犯罪,他磕什麽頭啊?

也可能是病糊塗了,馬十現在就是迷迷糊糊的,有點像是在夢游,壓根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了。

“這……”馬十這了半天也沒下文。

皇帝也沒搭理他,仿佛是自問般地道,“你說這人怎麽就能這麽沒心肝呢?從她入宮到現在,十年了,我對她哪裏不好,什麽時候虧待過她……她就這樣對待朕?還讓朕掐死她?”

他忽然一下又大怒了起來,直接拿起青瓷筆洗又往地下扔,“朕剛才就該順了她的意,把這個忘恩負義的賤婢掐死了了事!”

馬十嚇得也不顧碎片了,膝行到皇帝身邊,一把抱住他的大腿,連聲道,“爺爺、爺爺息怒!”

他現在也顧不得去想莊妃到底怎麽惹怒皇帝了,一疊聲地就是安撫。“爺爺剛才頭疼呢,這會若又動怒,病情反覆了可怎麽好!您萬請顧惜自己的身體!”

“顧惜身體……顧惜身體又有什麽用!”皇帝看來是不把這股怒氣宣洩出來,自己心裏堵得也難受。“這些年來,好吃好喝待著,好言好語哄著。放在心裏的一個人就這麽來挖你的心啊!馬十!就是塊石頭,我十年也能把它給捂暖了,她是連塊石頭都不如,連塊石頭都不如!”

馬十那個心驚肉跳啊,不用喝姜湯,渾身都發的是大汗,除了‘爺爺息怒’以外,別的話他連喊都不會喊了。由得皇帝發洩著對莊妃的不滿,心底也是為莊妃捏了一把冷汗——服侍皇帝十多年了,上一回看到他為後院的事煩心,那還是十多年前娶太孫妃的時候了。就是那時候,皇帝的情緒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外露而激烈……

也許是因為馬十並不知內情,無法安慰到點子上——也不敢多說,皇帝的脾氣也沒發多久,便漸漸地止歇了下來。畢竟,這種事必須兩個人都知道內情才可以討論,現在馬十啥也不知道,他不等於是在和一面墻壁說話嗎?

不過,他也沒有和馬十詳加討論的意思,沈吟了片刻,便又進入了自己的思緒裏。“你說,該如何處置莊妃好呢?”

馬十這會兒是不敢說一句話了,大不敬之罪,賜死那都是輕的。他要按著這話說,那不等於是給莊妃落井下石?可他要不順著這話,就等於是為莊妃說話,在不知道莊妃前景如何的情況下,這個選擇的成本實在是太高了點。

兩相為難下,他只好一句話不說,可皇帝又催了,“我問你話呢!”

馬十牙一咬,捏著冷汗回答,“回稟爺爺,莊妃娘娘是國朝的妃嬪,該如何處置,奴婢不敢妄言。您……您不若和太後娘娘商量著辦。”

他沒說皇後,身為皇帝近侍,再沒有誰比馬十更清楚皇後現在的地位了。

按說這話也沒什麽,說起來就是這個理兒,可沒想到,馬十這話一出口,皇帝那面忽然間又陷入了絕對的靜止。嚇得馬十一下是也不敢說話了,跪在地上心驚膽戰的,都覺不出膝蓋上的傷口有多疼——剛才他跪著膝行過來,已經被碎瓷片給擦傷了。

自己這話,怎麽就把皇帝給說得那什麽了呢?馬十就在心底琢磨,可現在他自己也是被嚇傻了,心緒亂得很,什麽也分析不出來。他能感覺到皇帝的眼神在他的頭頂盤旋,就像是一把刀,直接切進了他的頭蓋骨裏,把他的腦子都給剜出來翻閱似的……這種感覺非常差,可他卻是連動都不敢動一動。

皇帝經常用這樣的眼神來評判大臣,馬十心裏一直都是有印象的,在劉用犯事以後,有一度,皇帝也是拿這樣的眼神打量過身邊的近侍。但那都是對內書堂,對司禮監的大太監們,馬十這樣的人,得到的一直都是他溫存的眼神。馬十心底明白:他無權無勢,除了服侍皇帝以外,別的什麽奏折、東廠、錦衣衛、織造局,全都沾不得手,皇帝犯不著琢磨他。他得用就用,用得不舒心了就直接踢走,費那心思來琢磨他一個馬十幹嘛?

其實,私心裏吧,馬十也覺得,皇爺對後宮的主子們,也多數都是這樣。平時和和氣氣的,其實都是因為懶得去琢磨,就是皇後胡主子呢,又能怎麽地了?東廠太監,各地鎮守太監,織造局督辦太監,這些人要是泛壞水兒,要是被瞧錯了,和大臣們一樣,是會給皇爺的天下帶來很大損失的。皇爺不能不去琢磨,可後宮……就是翻了天,還能怎麽樣?無非就是壞了皇爺的心情而已,費這個腦子,不值當。

可今兒,皇爺好像不止在琢磨他馬十了,馬十有種感覺,自己,那就是個——怎麽說呢——就是個傀儡替身,皇爺是把他當成徐娘娘了,他瞪著的是他馬十的後腦勺不假,可琢磨的,也許就是徐娘娘。也許……也許皇爺從上轎的那一刻起,就開始琢磨了也未必。

皇爺在琢磨什麽呢?琢磨該怎麽處置徐娘娘?琢磨徐娘娘的為人,居心?馬十不知道,他只覺得自己在這樣的眼神下,膝蓋都在打抖,現在他就特別佩服那些大臣們,天天沐浴在這樣的眼神裏,也都不折壽呢。

正在這胡思亂想,馬十忽然就聽到了皇爺笑了一聲。

“好,好。”他的語氣裏說不出是什麽情緒,“朕都氣成這樣了,馬十你還明裏暗裏給她說話。徐氏這個人,做人確實有水平!”

馬十腦子裏咯噔一聲,明白過來了——平時用點小心機,皇爺依著了那是懶得去琢磨,現在皇爺正是最興奮也最生氣的時候,自己都說不上是委婉地提出了太後,不等於是把自己的立場和傾向擺給皇爺看了嗎?皇爺從清寧宮出來,到永安宮,提繼後的事——這些時候,他可都伺候在一邊呢!說他不明白他太後的傾向,這是在騙誰?

“爺爺恕罪,爺爺恕罪!”他哪還顧得上什麽徐娘娘啊!馬十立刻就又重又響地給皇爺磕頭了,“奴婢知錯了!請爺爺留奴婢一命!”

“好了!”萬幸,皇爺的心情似乎還沒到那份上,他擡起腳,不輕不重地踹了馬十一下,“就一句話,你心裏不虛的話,怕什麽!難道為了這句話,就得把你給淩遲了不成?”

這誰知道啊?馬十垂著頭,不敢磕頭,卻也是一句話不敢回了。他的機靈勁兒,在皇爺的威壓下,早就不知飛向了何方。

“你說……”皇爺的情緒似乎又好轉了一些,他的語氣緩和了下來。“在你心裏,徐娘娘是個什麽樣的人?她怎麽就值得你到現在了都還要護著她?”

馬十還沒回話呢,皇爺又添了一句,“實話實說,不許撒謊,若有一句不實,被朕聽出來了,那就拔了你的舌頭!”

這話平平淡淡的,但馬十卻毫不懷疑其中的真實性——劉用跟了皇爺多少年?一聲淩遲,身上就連整肉都沒有了。拔根舌頭那算什麽!

他幾乎是魂飛魄散,也實在是沒勁撒謊了,甚至連跪都跪不住,癱軟在皇爺腳邊上,嗚嗚咽咽的,首先就說出了心底浮上的第一個想法。

“徐、徐娘娘為人實誠厚道……不、不貪財……不、不霸道,不耍威風……”馬十淩淩亂亂,逮著什麽說什麽。“咱、咱們底下人都、都愛和她親近,都、都說……徐娘娘雖然得了意,可心裏還裝著底下人,不、不和其他主子似的,就愛作、作踐人……徐、徐姑姑還把咱們苦命人、當、當、當個人看……”

他在腦海裏搜索枯腸,可實在是找不出什麽別的了——徐娘娘和其餘主子不同,確實是沒有給馬十他們塞過錢,你要說來往,那也就是柳知恩在景山那面時常過來和老兄弟們竄門,但這和徐娘娘本人就沒關系了不是?

馬十真怕,怕自己一停嘴,皇爺就要拔了他的舌頭,可他實在是找不到什麽別的說了。嘴裏禿禿嚕嚕的,說不出話來,聽了皇爺一聲喝,‘好了,夠了’,便忙住了口。也顧不得是在禦前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鼻子全塞住了,剛才一通說,差點是沒喘上氣來。

皇帝沒有再說話,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方才淡淡地道,“你去傳我的話,徐氏禦前失儀,令其往南內舊居居住反省,一應待遇,如宮女子!”

看來是不打算按大不敬之罪辦了,馬十松了口氣,這才慢慢地緩過來,拿袖子胡亂抹了抹臉,跪起身子恭謹道,“是!”

頓了頓,他鼓足勇氣又問了一句,“只不知四公主……”

“點點啊——”皇帝明顯地怔了一下,便很快下了決定。“把四公主送到清寧宮去,暫由太後撫養。”

四公主怎麽說是皇家骨血,也是皇帝特別疼愛的小女兒,徐娘娘犯的事兒,沒有牽連到她的道理。

馬十也很喜歡這麽個胖乎乎的小女孩兒,聽說了皇帝的決定,心下便是一松——南內那邊,兩年沒住人了,雖然現在開始擴建,但肯定不如永安宮舒服,四公主要是跟著母親過去,只怕會受不住。而留在永安宮呢,沒長輩照料,也難說會不會生病。

“奴婢這就去辦。”他給皇帝磕了個頭,見其沒有別的吩咐,這才慢慢地退出了屋子。

直到出了幹清宮的大門,馬十這才放縱自己,響亮地擤了擤鼻涕,像是要把滿腦子的糊塗都給擤出去一樣,他甩了甩頭,一邊行路,一邊把皇爺一路的反應想了一遍,除了後怕以外,心裏也難免有點莫名其妙的。

這徐娘娘到底是說了什麽話,才把皇爺給惹怒到這份上的呢?永安宮內殿裏,到底是發生了什麽?

皇帝在幹清宮裏鬧騰的時候,徐循也沒有閑著。

這邊皇帝剛出門時,徐循其實也是有點暈眩。她伏在炕邊,閉著眼小憩了一會兒,才算是相信剛才到底都發生了什麽,自己又真的做了什麽。

這下事情可是鬧大了,皇帝現在是被氣跑了,可誰知道來送毒酒的人會什麽時候到?也許不是毒酒,是一尺白綾,又也許是削職貶去浣衣局的命令,兩個人剛才都已經鬧成這樣了,皇帝不論做什麽反應都是極有可能的,他會下什麽決定,誰也說不清楚。

後悔嗎?

剛才兩人的對話,沒有誰是深思熟慮,都是話趕話就爆發了沖突,徐循也是現在才能回頭審視剛才那段混亂不堪的對吵。其實,她現在也沒法拿什麽女德來自我標榜了,剛才她對皇帝的態度,可著實也說不上是什麽恭敬。

但要說後悔,還真沒有什麽後悔的感覺,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股說不出的暢快。徐循現在唯一舍不得的就是點點,別的她是一點都沒有考慮,皇帝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隨他去。反正她是已經玩夠了,賜死也好,幽禁也好,她終究還是酣暢淋漓地活了一把,也就是到這時候,她才覺出來自己前些年到底活得有多憋屈。

想到這裏,徐循忍不住就趴在炕上笑了起來,她的視野側端能望見滿目的瘡痍——都是剛才被皇帝給搗毀的。可這淩亂不堪的景象,給她帶來的卻是深深的快意。

點點。

想到女兒,徐循便勉強止住了笑聲,她又跪了一會,在腦海裏理出了一個頭緒,這才慢慢地站起身來。

第一件事,就是拆掉了身上的所有首飾。

一套紅寶石的頭面,貓眼石的鐲子,黃水晶的耳環,和田玉的荷包墜子。渾身上下的首飾脫下來放在一起,可能稱一稱也有兩三斤,拿出去能買上幾百畝地。然而徐循望著這一堆光亮耀眼的珠寶首飾,卻再難像十年前那樣激動,這價值連城的珍寶,換來的不過是嘴角的輕輕一翹。

織金雲緞做的外袍,她也自己褪掉了,從箱子裏翻出了一身素色的襖裙換上。——雖說中衣自縛,才是標準的待罪裝束,但徐循現在已經處於懶得和皇帝玩的階段了,她褪首飾,不過是不想再戴著他的東西而已。她的一切華服、首飾都是皇帝給的,這些東西是他拿來買她的籌碼,可現在,她覺得這些東西根本其實一文不值,和她在這裏耗費的十年光陰比,實在算不得什麽。

“去把點點抱來。”她邁出裏屋,沖著在門口欲言又止的幾個嬤嬤道,“紅兒、藍兒、花兒、草兒,四個嬤嬤還有柳知恩……都喊來這裏。”

底下人自然是早已經發覺了不對,只是剛才不敢進來而已。得了徐循的一句話,一個個都和長了飛毛腿似的,不要一會兒,全都聚在了還沒被皇帝肆虐過的西裏間。

“剛才我頂了皇爺的嘴。”徐循很直接地說,“現在怕是已經要壞事兒了。”

就算是兩人的爭吵沒有響到外頭去,皇帝拆屋子的聲音也完全是瞞不住的,底下人進來的時候臉色就都不大好看了,此時完全是面色如土。錢嬤嬤抱著點點,木然站在人群邊上,連眼神都沒往徐循這裏看了。徐循環視眾人一圈,不免也嘆了口氣,道,“都是跟了我多年的,這些年來,辛苦你們。如今我成了這樣,怕是也沒法繼續照應諸位了。不過,不論大哥那邊怎麽發落我,畢竟你們是性命無慮的。”

這倒是真的,就是要殺人也沒有殺一片的道理。皇帝既然剛才沒有把她給掐死,之後的處理也只會更冷靜,不會更瘋狂,徐循對這一點也還是比較有信心的。

至於點點,就更不必擔心了,怎麽說金枝玉葉,她也是皇帝的女兒,不可能因為母親的事情而乏人撫養。徐循想了一下,道,“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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