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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一點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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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話往心裏去。

在政委太孫嬪那裏做過了一些思想工作以後,太孫婕妤得以用比較飽滿的精神狀態去迎接新年了。臘月三十那天,一大早她就去了太子宮,孫玉女今日卻是真不能來了——來事了,在床上躺著呢。

反正一天也就是這些禮節要行,身為太孫婕妤,本來就是輩分最小的那個,今年多了好幾個藩王妃,她的位置就更不起眼了,差一點沒排到閣子外頭去。一整天徐循都循規蹈矩的,吸取去年的教訓,一句多的話不敢說,一口多的東西也不敢吃。這麽著謹慎戒懼地到了晚上,好歹也沒出什麽事兒——最愛找事的劉婕妤病了,留在南京呢。年後才上船過來,別的妃嬪,誰也不是那種愛找事的性子。

眼看著快到子時了,徐循也放松了下來,和李才人、張才人坐在一處,看《眾神仙慶賞蟠桃宴》,李才人一邊噓寒問暖,抱怨徐循自從遷都以後都不大進太子宮裏找她們說話了——和皇爺那邊的規矩一樣,太子的子嗣,除了郭才人生的那三個小的太子妃沒帶以外,其餘都是由太子妃安排著養大的,現在大了出去外東宮專門給皇子皇孫居住的區域住,李才人就更看不到了。這個年紀的婦女,除了和小輩說說笑笑以外也沒有什麽別的追求,徐循陪著兩個才人說閑話也有小半年的時間了,她們對徐循的確是頗有一點疼愛的。

徐循也在努力解釋呢:地方遠,事情多雲雲。正說著,隱約聽得一聲脆響——緊跟著,堂屋方向就傳來了男性陽剛的怒吼聲。

基本上,現在外頭坐著的男人也就是天家那些了,皇爺、太子、太孫,還有幾個藩王。徐循很熟悉太孫的聲音,知道這絕不是她大哥在怒吼。又聽得聲音有幾分蒼老,她的心一下就提起來了:大年夜的吼人,一般人不會這麽沒眼色吧……十有八-九,是皇爺又惱火起來了?

可又有誰這麽沒腦子,會在年夜裏惹到皇爺呢?

隨著這一聲怒吼,東西幾間開殿驀地都沈寂了下來,剛才還熱熱鬧鬧嗑瓜子看戲的妃嬪們,現在一個個都噤若寒蟬,互相拿眼神說話,耳朵也都豎起來去捕捉正殿的動靜。徐循當然也未能免俗了,她年輕,耳力還好,確實是隱約聽到了一些人說話的聲音。正在那納悶又興奮地猜測著怎麽回事呢,腳步聲輕輕地就往偏殿來了。

“太孫婕妤徐氏可有?”一個老中人出現在了偏殿之中,很和氣地問。

一屋子人頓時就又都看向了徐循。

徐循咽了咽口水,慢慢地站起來了,還沒說話呢,老中人沖她一彎眼睛,很客氣地道。“皇爺有旨,請您跟老奴走一趟吧。”

☆、龍威

皇、皇、皇皇皇皇皇皇爺?

徐循整個人都不好了,皇爺?

除了去年新年那一次以外,徐循根本就沒見過皇爺了。她聽到的多數都是皇爺的傳說……這些傳說對她現在的心情可是沒有半點幫助。

都說皇爺脾氣喜怒無常的,所以猜測皇爺為什麽喊她過去也沒什麽意義。徐循在腦海裏發狂似的一遍遍過著自己最近的所作所為——低調著呢!總體說來,入宮一年多以來她都低調著呢,除了倒黴被劉婕妤挑出來一兩次以外,她平時恨不能把頭塞進屁股裏做人,皇爺就是要挑刺怕都挑不出來吧。

話雖如此,可徐循心裏還是慌,還是沒底啊。這一路走得是臉色慘白,要不是還有點定力,失魂落魄之下說不定都得嚇摔了。

帶她的老中人估計也是看出來了,眼看快到正殿了,他忽然住了腳步,沖徐循溫和地一笑,慢條斯理地說,“姑娘不必擔心,裏頭沒你的事。進去以後,照實說話就成了。”

這個老中人,身材高大氣質威猛,瞧著不怒而威,一進屋就把場面給鎮住了,沒想到一開腔語氣倒十分溫和,卻又充滿了令人信服的力量,徐循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還沒說話呢,就註意到了他身上的服飾。

大紅纻絲雲蟒貼裏——蟒紋!大紅!

徐循再往膝蓋一看,膝蓋下頭還有一條蟒紋呢!

賞穿三襕紅蟒貼裏……這個老中人,不,老太監,必然是不得了的大人物啊……

蟒紋近龍,一般不是皇親國戚是不可以亂穿的。宮眷逢節慶換穿蟒衣,那是因為她們都是皇帝的女人或者小孩,中人可沒這個福分,能享受如此普適的待遇。能穿蟒紋的那都是有特別體面,經過主子發話賞穿的。能穿紅曳撒,已算是天子近臣,中人裏的貴人,可被稱為“穿紅近侍”。穿紅蟒紋貼裏,還在左右袖子上的蟒紋襕之外,在膝處再加一條蟒紋襕的,那絕對是牛人中的牛人,中人裏的位極人臣了。

她被這麽一嚇,倒是忘記害怕了,跟著老太監碎步進了正殿,也不敢擡頭看人,糊糊塗塗地給正前方皇爺所在的地方行禮請了安,還沒起來呢,皇爺就發話了。

“誰讓鄭和去找她的?你們這些殺才,平時老爸爸、老先生地喊得蜜似甜,大年夜要辦差事了就躲懶!”皇爺一開口,整個氣勢頓時席卷了正殿,徐循雖然不敢擡頭,但感覺上在座所有人都是噤若寒蟬地聽著皇爺亂發脾氣。“我身邊他娘的連一個如意人都沒有!你們這幫王八羔子也他娘的湊趣,專撿他娘的喜慶日子給老子敗興!”

一連三個他娘的,都快把徐循給說蒙了。她慢半拍才意識到,原來這領路的老中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內官監太監,迄今為止已經五下西洋的三寶太監鄭和!

和鄭和相比,金英、範弘、王瑾這些太孫身邊的近人,簡直就是徒子徒孫了,他們都還只在穿紅近侍那份上混著呢……可就是這麽一個猛人,在皇爺身邊也是輕聲細氣的,態度別提多殷勤了。“老爺爺請息怒,不論底下的小兔崽子們怎麽捧。咱也是老爺爺的奴婢,傳話就這幾步路,順帶著就去了。說得上是什麽勞動呢?”

皇爺還是很給鄭和面子的,他寬了語氣,居然還有點委屈了,“你正月裏就又要南下,朕豈能不體恤老臣子?亦不必在我身邊罰站了,去坐——太子是死人嗎?此等有功內臣,也當一般中人看待?你在費信、馬歡跟前,也是這麽傲慢?”

徐循壓根都不知道他說的這兩人是誰,就替太子覺得委屈:且不說中官和外官不一樣,在主子跟前按理的確是沒有坐的地方,就說太子吧,都四十多歲的人了,皇爺和他說話的口氣還是那麽頤指氣使的,一點面子都沒給他留……

她才下跪磕了頭,沒起來皇爺就發火了,這會都還跪著呢,可因為局面這麽緊張,壓根也沒覺得膝蓋疼,就在那提心吊膽地跪著。耳中聽太子不緊不慢地道,“兒子早有此意,奈何三寶太監太客氣……”

倒是很淡定地把場面給圓過去了,最終還是給三寶太監在禦前找了個地兒來坐。

這茬過去了以後,皇爺的性子好像也有所緩和了,他居然問了一個讓徐循很暈的問題,“嗯——誰跪在下面?”

估計也就是一時沒想起來,別人還沒說話呢,皇爺一拍大腿,就大聲吩咐徐循,“小女子,你擡起頭來。”

徐循現在可是正面抵擋龍威啊——更可慮者,這條老龍今天狀態好像還不太好,又糊塗又暴躁的,誰知道下一瞬間會否因為她長得不好看之類的理由大發雷霆。她咽了咽口水,平覆著如鼓的心跳,慢慢把頭擡起來了。

雖說擡頭了,但也不能打量皇爺的臉是不?徐循只好虛著眼睛,盡量地看著皇爺的脖子——不過,皇爺在看清楚她的長相後,微微一怔,神色倒是緩和了些。

“起來說話吧!”他說。“老跪著,不嫌膝蓋疼嗎?”

徐循真想哭啊……大爺,膝蓋長在我腿上,我不疼嗎?可我也要敢起啊。

不管怎麽說,她到底還是站起來了,皇爺沒有繼續給優待,緊跟著就問,“臘月十三,內宮宴請諸王妃時,你在不在?”

徐循老實答,“回皇爺話,嬪妾在。”

“漢王妃席間說了對我不恭敬的話,說我老糊塗了,給太孫胡亂賜婚,是不是?”皇爺又問,看徐循猶豫了一下,頓時就咆哮起來了,“是不是!”

徐循真是嚇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她根本都看不清太孫又或者是太子妃等人的臉色,也沒法去看,慌亂間只能記著三寶太監的好心囑咐,老實道,“似乎是有這麽回事……”

她還沒說完呢,皇爺的咆哮聲一下就轉了向,“好哇!韋氏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一邊說,一邊居然就抓起身邊的一個碗,沖著某個方向飛了過去……

徐循屏著呼吸,跟著這個碗轉過頭去——皇爺一生戎馬,雖然年老,但功夫沒落下,準頭和力道都是在的,漢王妃一聲沒出就被砸暈了過去,額前頓時綻開了點點鮮紅。

屋內頓時響起了被壓抑著的驚呼,太子一下站起身來,以他龐大身軀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奔到徐循身邊就跪下了,“爹!還請給二弟稍留些顏面!”

太子妃也離席跪了下來,給皇爺磕頭,“還請爹消消氣、消消氣。”

他們倆都跪了,徐循等人能不跪嗎?屋裏悄沒聲息就下去了一大半的人,只有張貴妃和高輩分的藩王等人沒跪。老爺子就這還不服氣呢,哐當一聲又砸了一個碟子,“老子怎麽給孫子挑媳婦都有得說!你怎麽不說老子選錯了太子?哦——我知道了,你他娘心裏想著這事兒呢!長舌婦!挑撥離間!蛇蠍心腸!好好的兒子,讓你給挑撥壞了!”

一屋子人都壓不住他的火氣,老爺子又吼了一句,“此等毒婦,理應賜死!”

咕咚一聲悶響,漢王妃可能才醒,一聽這話頓時又暈了過去。太子和太子妃磕頭如搗蒜,高聲請皇爺留情,可越是如此,皇爺火氣越盛,話說得更直接,“我還在就這樣事了,我要不在了,還不得更囂張!拖下去賞她毒酒!”

大年夜、藩王都在,剛遷都、新年大朝前……

現在連張貴妃都有點坐不住了,殺雞抹脖子地給幾個藩王妃使眼色,到末了,還是代王妃嘆息一聲,站起身來。

“姐夫!”她加重了語氣,“韋氏再怎麽樣,也伺候過姐姐幾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本朝徐氏,是一門兩國公,姐妹三王妃。太祖年間三姐妹都嫁給了藩王,大姐燕王妃,二姐代王妃,三妹安王妃。後來,大姐做了皇後,去得早,二姐在封地不常來,安王妃比較苦,安王早死無嗣,封國被撤了,她自己回京生活,在京城自己開府,皇爺屢屢加恩,那份眷顧就不必說了。每回進宮,張貴妃都要以上賓禮相待的。

小姨子說話,皇爺很給面子,他的語氣緩和了,“二妹,我是清理家門,你可別來摻和也!”

安王妃久居京城,估計也比較了解皇爺的性子,亦是站起身道,“姐夫,您在這發火也沒什麽,可眼看著時辰快到了,姐姐的喜容還沒請進坤寧宮呢……”

這倒是提醒了皇爺,他一拍大腿,頓時消了怒火,“險些被這忤逆的媳婦給氣得忘了正事!走,咱們仨請像去!”

他掃了一屋子人一眼,孩子氣地道,“就咱們仨,不帶他們!”

安王妃笑了,“捧喜容那是兒子的事,您誰也不帶,不能不帶老大和老大媳婦啊。”

“帶什麽帶,肥得像豬,看見他就心煩。”皇爺對太子真是沒好話,他居然也真的不打算帶太子了。“大囡過來,和爺爺去請你祖母——”

太孫就站起身安靜地站到了祖父身後,安王妃、代王妃翼從兩邊,這麽一行人就風一樣地刮出了屋子……

也不知靜了多久,張貴妃才站起身來,面色如常地笑道,“好啦,大喜的日子,都高興點兒。漢王妃扶下去了吧——嗯,找人好生照看著,別令她委屈了。來來來,戲怎麽都停了,我還沒聽過癮呢——”

不消片刻,屋內頓時又滿是歡聲笑語,從表面上看,根本都看不出絲毫的爭吵痕跡……

徐循覷見空當,也就慢慢地從地上起來,正要回偏殿去呢,太子妃看見她了,便沖她招招手,招呼她到身邊來坐。

這……

唉,在心底嘆了好幾聲氣也沒用,徐循拖著沈重的腳步,還是得去太子妃身邊,繼續她今晚的冒險和挑戰。

☆、體面

當然,和喜怒無常的皇爺不同,太子夫婦的性格還是比較正常的。對徐循的到來都表示了歡迎,還是太子先開的口,語調很和氣。“剛才嚇著了吧?”

外頭雜劇是鑼鼓喧天,演得熱鬧無比,屋裏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也煞是高興。沒有多少人註意太子夫婦和徐循這邊,徐循的膽子多少也大了點,沒那麽驚弓之鳥的,她點了點頭,老實承認,“怕得不得了。”

太子夫婦要比她淡然得多了,太子剛才被罵過像豬,接仁孝皇後喜容都不讓他去,現在也就和沒事人似的,還是該吃吃、該喝喝。慰問了徐循一句,便不說話了,倒是太子妃把徐循攬在懷裏,有點心疼地說,“別怕,皇爺的火也不是沖著你發的。”

撫慰了徐循幾句,她又低聲問,“剛才三寶太監去接你的時候,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麽?”

徐循現在整個還出於驚魂未定階段,人家問什麽她就老實答什麽,“鄭大人說,這事和我沒關……要我老實答話就行了。”

太子妃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把徐循放開了,“張娘娘喊你呢,過去吧。”

徐循只好又挪移到張娘娘身邊去——張娘娘也是有幾分真心疼她的,也是把她攬進懷裏,笑道,“剛才嚇著了吧?沒事,皇爺就是那樣,一陣一陣的,也不是沖你發脾氣,你犯不著害怕。”

又哄了徐循幾句,見徐循漸漸地回過神來,便說,“你在我這坐著吧,別回去了,一晚上的只是看戲也是無聊,咱們聊天解悶兒。”

要說嚇蒙著還好,現在回過神了,各種問題就開始層出不窮地往外冒了,徐循心裏被無數個問題纏繞著:三寶太監去喊她,是什麽意思呢?那番話是有意要說,還是看她可憐無心提點呢?太子和太子妃問這事做什麽呢?皇爺是如何知道了漢王妃的那幾句話的呢?

然而,她一張口,問出來的卻是這麽一句話,“皇爺……皇爺這麽兇,您就不害怕嗎?”

這話問得,實在是太稚氣了,張娘娘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望向徐循正想數落她幾句,見這孩子擎著一雙大眼睛望著自己,眼裏依稀仿佛還有淚光,不知如何,忽然觸動情腸,這笑也就沒了影,嘴唇微微一翹,語氣倒是有點冷清了。

“這麽多年來,早就習慣了。”張貴妃說,拿嘴唇一努太子方向,“你瞅太子夫妻兩個,不也是都鬧疲了?”

懵懵懂懂的小婕妤倒抽了一口涼氣,頓時便露出了一臉驚訝,張貴妃這會兒,是真的覺得她有點像自己那個早夭的小妹妹了。剛才站在皇爺跟前,怕得雙眼珠淚欲滴,卻還是死死咬著牙關,不叫眼淚往下掉的樣子,甭提多惹人憐愛了。這麽純純的、憨憨的,像是一朵才開的小野花,都說不上什麽品種,也談不上什麽貴氣、傲氣、心氣……這一切都沒有。怯怯弱弱的,叫人由不得就擔心,一陣風過,它會不會就從枝頭給落下去了。

哪怕是除夕夜的大宴會,她也忽然沒了喜慶的心思,望著這一屋子虛假的歡笑,張貴妃略帶疲倦地,倒是和徐循不合時宜地說起了皇爺的事兒。“打從十多年前,娘娘沒了以後,皇爺頭風病一犯,脾氣就是不好,什麽話都說的出口,什麽事都能幹得出來。從前昭獻貴妃在的時候,她生得和娘娘像,還能勸著皇爺一些,皇爺看到她,就想起娘娘……”

雖說執掌六宮已經這麽多年了,但張貴妃口中的‘娘娘’,還是只有一人,一說起這兩字,她語氣中便自然而然地帶上了孺慕與敬畏。“可這幾年,昭獻的病越來越沈,皇爺性子也就越來越壞。我和你說習慣了,可不是虛言騙你,真是都習慣了,都鬧疲了。這樣的事兒,三天兩頭、屢見不鮮……就你知道的,虞美人不就是這麽沒了的?一句話說錯,皇爺當場色變,立刻就拖下去餵了酒……當然,咱們這些人不至於沒命,可隨時隨地被吼一頓的感覺也不好受的。”

徐循禁不住打了個機靈,忽然間,她明白了為什麽太子妃、太孫妃和孫玉女,都要一再強調‘皇爺脾氣不好,男人們在外面不容易’——換做是她,長年累月在這麽一個喜怒無常的皇爺跟前服侍,說不定都恨不得去死了還幹凈點,也勝過活在這種戰戰兢兢的恐懼中。

除了她這種不經常在禦前服侍的人以外,基本上新年夜就是禦前近臣的大聯歡,大家估計都是真的習慣了皇爺變幻莫測的情緒,這件事居然就這樣被放過去了。幾個藩王有點驚魂未定,其餘的妃嬪也好、中人宮女們也罷,很快又都歡聲笑語了起來。徐循有心多問點這方面的事,又知道問多了也破壞氣氛,便強行忍住只是看戲,過了一會兒,發覺張貴妃含笑看她,她有點不好意思了,“娘娘看我做什麽?難道我把妝給嚇花了?”

張娘娘撲哧一笑,“你這孩子,怎麽就這麽逗樂?”

她憐愛地梳了梳徐循的額發,“我是看你一點都藏不住心事,心裏有事,就這麽寫在臉上了……還想問什麽,你就問吧。”

徐循更羞了,她忍不住把臉藏到張娘娘懷裏,“娘娘笑話我了。”

兩人你來我往的膩歪了一會兒,徐循也是忍不住就又問了,“皇爺脾氣這樣不好,怎麽外頭人好像都一點不知道呢。我身邊那些嬤嬤,消息也算是靈通的了——”

張娘娘想了想,便道,“這種事又不光彩,肯定不會流傳到宮外去的。至於宮內,《內起居註》可不記這些事,記的是什麽你也清楚。皇爺身邊侍候的人都是經過特別選拔的,壓根不和別的中官搭話,你說這種事能不能傳到你耳朵裏了?就是宮人們知道了,沒事也不敢拿這事和你說嘴。皇爺的閑話也是好傳的?萬一一旦露出去了,下場肯定比漢王妃還慘。”

漢王妃也的確是挺倒黴的,徐循想到她額前的傷痕,不免抖了一下。張娘娘見了,又叮囑徐循道,“私下和自己人也罷了,在外人跟前千萬不能失言。皇爺耳目的靈通,根本是你想不到的,漢王妃那事,我都不知道是怎麽傳到皇爺耳朵裏的……”

似乎是察覺到了自己有點說過頭了,張娘娘端起酒杯淺啜一口,就把話題給轉變了。“一沒留神都這會兒了,你困了沒有……”

等到子時前,去請喜容的一群人也回來了,代王妃和安王妃兩個小姨子圍著皇爺,三人說得笑聲不絕,口中“大姐”、“你們姐姐”之詞不斷,顯然在談論仁孝皇後。太孫面含笑意,也在一旁湊趣,屋內眾人松一口氣,氣氛頓時更活躍了。等到過了子時,大家又開始依序拜年。

和去年一樣,輩分最小的最先拜,徐循很倒黴又要打頭陣,好在皇爺這一會心情不錯,非但沒有難為徐循,還笑言,“剛才驚著這丫頭片子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呢。別和去年一樣,大年初一就哭鼻子,意頭可就不好了。”

說著,除了按份例早準備好的壓歲錢以外,還從手上褪了一串佛珠撂給徐循,“給你壓壓歲、壓壓驚吧。”

徐循頓時就被羨慕的眼神給包圍了——這可是皇爺恩賞,真龍天子手腕上戴過的佛珠!

這裏面有什麽含義那都不用多說了,光說一點吧,真龍天子戴過,那就有龍氣,單單這串佛珠那都是格外靈驗福氣的好東西!

徐循簡直都驚呆了,差一點忘記謝恩,皇爺居然也沒怪罪她的笨拙,在她叩拜的時候還說,“給你的佛經,有沒有仔細讀啊?”

第一,皇爺居然知道自己去年大年初一就得了沒趣,回去哭鼻子的事。

第二,皇爺知道太孫曾經給她幾本佛經讓她仔細研讀。

這兩件事足以讓徐循目瞪口呆了,她又進入了那種有問必答的老實狀態——也還好,小徐同志的工作態度一直都是很端正的,對太孫交代下來的功課,肯定會用心完成。“回陛下的話,《無量壽經》已能背誦了。”

“好。”皇爺又開始喜怒無常了,現在的表現主要是喜。他轉身沖安王妃等人說,“你們在家也都多念誦《無量壽經》,你們姐姐在世時最為信奉此經,曾對我說,念誦此經譬如為她祈福。此言近年來在我心頭一直縈繞不去,可見其果有夙願。此女毫無所知,便能為仁孝皇後祈福,亦是大有福運。我這串佛珠沒賞錯人。”

呃……這也能被誇?

徐循都有點目瞪口呆了,好在之後也沒什麽下文——這麽多人等著拿壓歲錢呢,皇爺能分配她這麽幾句話,其中恩寵已經足夠讓人眼紅了。她趕忙行了禮,就攥著佛珠退到了人群後頭。

今晚這幾出戲,真是跌宕起伏波瀾壯闊,徐循還沒回過味來呢,只是站在殿角發呆。剛好現在屋外有中人放焰火,領了壓歲錢的低等妃嬪也是三三倆倆地出來說笑,屋內屋外都比較熱鬧淩亂,也沒人留心幹清宮角落裏的她。徐循站了一會,回過神來,見遠處柱子邊似乎有一角紅衣,她定睛一看,就把三寶太監給認出來了——他老人家正背著手,悠然地在廊下看煙花呢。

徐循猶豫了一會兒——今晚她實在不應該再生事了。

可被人提點了不道謝,她自己心裏也過意不去,猶豫了再猶豫,她還是拎起裙角,悄悄地走向了廊角。

☆、提點

徐循的腳步聲雖輕,周圍雖然熱鬧,但三寶太監那也是有名的練家子了。——這位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太監,其傳奇生涯就始於靖難中勇救皇爺,也是戎馬出身,一身的功夫顯然未曾放下。徐循還沒走到近前呢,他一直腰,眼睛一瞪,頓時有一股赫赫威風灑了出來,太孫雖然也是高壯漢子,但和這個年過天命的太監比,在男人味上居然好像還落了下風……

徐循嚇得倒退了一步,但三寶太監人很和氣,一見是她,面上表情就軟了下來,還和徐循打招呼呢,“姑娘這是出來看炮火?”

想來是多年不在內宮走動,他的稱呼有點不合禮節,但徐循也不會和他計較這個。她猶豫了一下,便福身認認真真地給三寶太監行了禮,“多謝太監大人指點之恩。”

三寶太監笑了,“一句話而已,算什麽恩情,姑娘別和咱家客氣。”

咱家,也是太監常用的自稱,不過那都是對著下人的,在主子們跟前,再顯赫的太監也得自稱奴婢。三寶太監的底氣,這就可見一斑了。

徐循也是一點脾氣都沒有,三寶太監是正四品的內官監太監,她徐循呢?無品,說那什麽點,若要較起真,她還得對著三寶太監行禮呢。“那時候我可嚇蒙啦,要不是您一句指點,我可不要禦前失儀了嗎,那是大罪呢。您老一句話是發自善心,可對我就是指點的恩情了。”

其實,雖說三寶太監威名赫赫,但那是在宮外了,他又不在內宮走動,就是和徐循認了幹親對她也沒什麽幫助的,徐循就是覺得,不論人家懷了什麽心思,對她有幫助也是不爭的事實,她得把自己意思擺到。

“我沒什麽可以謝您的。”見三寶太監沈思不語,她又很誠懇地道,“只能給您道聲新禧了,多謝您發了善心,指點了我,我在深宮給您念佛保平安呢。”

正月三十日,是欽命第六次下西洋的大好日子,次次出洋都是有風險的,這聲祝福算是很合時的。一直沈思不語的老太監面上終於露出了笑容,他打量了徐循幾眼,道,“姑娘真是個實誠人。咱家在內帷服侍了四十年,見的人多了去了,和姑娘這樣實誠的那還真是少有。”

三寶太監一生傳奇始於戰場,但實際上在打仗之前,他已經是燕王身邊最為信用的內侍了,在下西洋之前,便是皇爺的得力助手,把持內宮大權不知多少年了。他這句誇獎,誇獎得徐循都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她羞紅了臉沖三寶太監微微一笑,想走,又有點舍不得——眼前站著的,可是五次下過西洋,又都平安返回,見多識廣的傳奇人物。小徐婕妤多少也有點見到名人的羞怯和興奮,雖說場合上不大合適,也怕打擾了老太監,但她是很想聽些西洋故事的。

兩個人雖然目光相對,但卻沒有說話,氣氛一時間有點微妙。三寶太監的眼神在徐循臉上巡梭了片刻——他是什麽人物?走過萬裏,見過萬人,這一生的經歷,堪比別人的十輩子了。只是撈了一眼,便把徐循的心思給盡收眼底了。

越是經過風雨,越是惜花人,三寶太監也不由得被這小娃娃勾動了一絲憐愛,他禁不住微微一笑,壓低了聲音,“姑娘,實誠人在內帷,總是磕磕絆絆的,受人欺負。最近,這宮裏是暗潮洶湧,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要出事,我勸你,還是躲在太孫宮裏吧,學你的那個孫姐姐,沒事啊,少到內宮走動!”

這已經是第二個對她這麽說話的人了,嬤嬤們說得很含糊,而且是從自己的直覺出發的。三寶太監這話,指向性非常明顯,暗示性也很強。幾乎就是明擺著在告訴徐循內廷要出事,徐循不禁一陣愕然,今晚第無數次地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團迷霧之中。但三寶太監顯然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思了,她望著他認真嚴肅的神色,原本要出口的問題也就化作了無形。

徐循又給他福了福身,認真地謝道,“又要多謝您的指點之情了——”

這個夜晚,真是過得跌宕起伏。徐循也基本上是一夜無眠,拜完年吃過元宵和餃子以後,再回太孫宮歇一個時辰,就又起來往內宮趕,去參加新年大朝賀。

新年大朝賀今年的規模也很巨大,所有跟隨搬遷到北京的官員夫人都有份參加,為的就是一個遷都的氣勢。坤寧宮正殿大門全部洞開,寶座上方懸掛了仁孝皇後的一張喜容,昭顯了其內宮女主人至高無上的地位——雖然去世已經十多年了,但很顯然,皇爺是打算把這個傳統貫穿到他撒手為止。

內眷由張貴妃領班,外命婦由英國公張夫人領銜,眾人拜過之後,又去朝賀張貴妃,然後是太子妃。總算今年太孫妃沒來,可以不必朝賀。這一連串的禮行下來,再加上昨晚沒睡好,任誰都有脫層皮之感。徐循回了宜春宮以後,和幾個嬤嬤關著門商議了一下,先是順理成章地到頭睡到了大年初二早上,緊接著,她很自然地“病”了。

新年這幾天,太孫、太子和皇上都是很忙碌的,每年初一到元宵,他們都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說大宴群臣啊、參拜太廟之類的,全是禮部給安排好的,今年因為遷都,所以事情就格外地多。太孫等到大年初三才進來看徐循,他憐愛地摸了摸徐循的腦門——挺熱,便道,“可憐見的,我們小循被阿翁都給嚇病了。”

本身室內因為有地龍的關系,就很暖了,徐循躺在炕上呢,更別提有多熱。再加上她還沒事就拿熱手巾敷腦門……這不發熱都難啊。徐循還沒撒嬌呢,太孫就說,“現在給你看病的是司藥南氏?雖說她技藝精湛,但到底比不上禦醫——”

徐循一下就嚇得坐起來了,“可不敢勞動禦醫呢!”

太孫是何等人物?見徐循反應,如何不知原委?他卻也沒有生氣,只是嘆笑道,“怎麽,脾氣這麽大?除夕夜皇爺雖然把你嚇得夠嗆,但也不是沒給你好處嘛!”

徐循囁嚅著說,“我不是鬧脾氣……就是怕見人,這一陣子出去,肯定被人當熱鬧看了。”

這倒是真的,徐循得的臉面那可不是一星半點,她自己‘臥病在床’沒什麽感覺,幾個嬤嬤反饋回來,她們出去給同儕拜年的時候,可是比以前風光多了。

“你這不是辜負了阿翁的一片好心?”太孫咂了咂嘴,“皇爺都把話說得那麽明白了,去年你大年裏被人挑刺兒,今年,那人的媳婦兒就當著一家人的面被給了沒臉……”

“別別別,”徐循是真慌了,“你要這樣說,我真不如病死算了!”

為了她一個小小的太孫婕妤,皇爺要雞蛋裏挑骨頭地去挑漢王妃的禮?這事荒謬得徐循都沒法相信了,真要這樣,那她身為挑撥漢王和皇爺關系的人,也真該去死了。誰能容得下這樣一個紅顏禍水?

太孫撇了撇嘴,把徐循的被子掀了,“手心裏都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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