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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娘娘邊上呢,還能讓她們吃虧了?這一去那肯定是得好處的,就算不能看著劉婕妤出醜,起碼也能聽張娘娘幾句好話。只是兩個小妃妾,好歹才得了一點空閑可以專心看戲,這會又要分心,兩個人也都有點不得勁兒。

果然,兩人走進正堂到時候,太子妃、太孫妃都關切地看了過來,張娘娘也笑著投過來一個眼神,她倒也沒說什麽,只是招手道,“都快坐下吧,戲要唱到大折子了。喜慶的好日子,有氣也別往心裏去,大家一片和氣那是最要緊的了,王妹妹你說是不是?”

皇爺宮裏起碼有三到四個王氏,這位王賢妃娘娘看著也有些年紀了,不過要比張娘娘年輕一些,她微微一扯唇,露出了個半尷不尬的苦笑,“可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有人年紀小,不明白罷了。我又教不動她。”

徐循很安心地坐到了太孫妃邊上,太孫妃挽住她的胳膊,輕輕地夾了夾,兩人相視一笑:王娘娘說的那個年紀小不懂事的人,反正不是徐循就對了。

太子妃也把孫玉女攬到自己懷裏坐了,張娘娘不出聲地笑了笑,沒有說話,大家也就真的安安心心地看起了戲。

屋內安靜下來了,徐循卻不能平靜,她畢竟還是第一次進入到這種娘娘環繞的場合,也是有點好奇:和劉婕妤不同,宮裏妃位,她多半都還是認識的,畢竟當時曾經去拜見過。此時便裝著看戲,一點點地拿眼睛溜過了全場:王貴妃娘娘沒來,很正常,她現在已經是病得不大能起身了。吳恭妃娘娘、郭穆妃娘娘、崔惠妃娘娘——還有韓麗妃娘娘……

徐循心頭忽然一動,尋思了好一會兒都拿不準,一時等這一折戲過了,舞臺上下了帷幕,有人上來翻跟頭說笑話,背後鬧哄哄地換場時,她才趁著眾人都說說笑笑的機會,低聲在太孫妃耳邊問道,“姐姐,這韓麗妃娘娘……上午是不是沒來啊?”

她這個小小的太孫婕妤,在人群最後一排都註意到了,太孫妃站在第一排的人,能沒留意到嗎?她輕輕地點了點頭,也和徐循低聲說,“一會回去再說。”

徐循就會了意,她也不再開口了,只好奇地看著戲臺上的小醜角正捏著鼻子轉圈兒,還在心裏數著他轉了幾個圈兒呢,忽然太孫妃推她,徐循猛地回過神來,就看見張貴妃笑著沖她招手,她忙站起身,一邊在心底犯著嘀咕,一邊乖乖巧巧、規規矩矩地走到張娘娘身邊,給她行禮。

等她拜下身又站起來了,張娘娘便笑著說,“多知禮的孩子,長得又清俊,也不枉我一眼看了就喜歡。這幾年,越發出脫得水蔥兒一般了。”

她笑著看了太子妃一眼,“聽說大郎嫌她年紀還太小?可有這事?”

“大郎總有些稀奇古怪的講究,”太子妃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笑著說,“其實心裏也是疼她的呢,從父皇那裏討來的牛奶酥,全賞了她不說,連好費力氣才要來的五彩碗碟,也拆了一個賞她。這會子雖未寵幸,但已經是疼得不行了。”

張娘娘笑著拉徐循,“你在我身邊坐下——”

徐循只好挨著張娘娘坐下,和張才人一邊一個,把她給傍住了。張娘娘繼續說,“喜歡就好,我就想,好東西人人愛啊,這人也一樣,我瞧著就挺好的,年紀雖小,我都給厚著臉皮留下了,就怕這好東西漏給了別人,偏不得大郎呢。怎麽說,長子嫡孫,吃的用的、玩的使的,可不都得是頂尖上好的?大郎也喜歡,可見我眼光不差了,她確實是個好的。”

又欣賞地擰了擰徐循的臉蛋,“看著真是豆腐一樣的臉皮,碰一碰都哆嗦——就是這耳墜不好,寶石小了,瞧著不夠精神。”

她敲了敲桌面,“彩兒,我年輕時常戴的那對金鑲紅寶蝴蝶墜子,可還收著,沒賞人呢吧?”

她身邊一個不言不語的大宮女,就從柱子邊上往前一步,低眉順眼地說,“回娘娘話,並沒賞人,還收著呢。”

張娘娘就又使勁擰了擰徐循的臉蛋,讓她都有點發疼了,才笑著說,“回去你姐姐身邊坐著吧,好生看戲,以後,常讓你姐姐帶你進來陪我說說話兒。”

徐循連忙謝過張娘娘恩典,便又走回太孫妃身邊坐下了。

一曲戲沒唱完,彩兒便把張娘娘的賞賜送到了徐循身邊,徐循謝過恩,按宮中規矩,當場就戴上。——這對蝴蝶墜子,光是金怕不就有二兩重,紅寶石有中指甲蓋那麽大,輝煌燦爛的,是徐循生平僅見的好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哎喲,小循因禍得福,倒是得了好東西了。

☆、春睡

畢竟是張娘娘的生日,有了這麽一個插曲,已經夠掃興的了。滿屋子妃嬪誰也沒有再捉著徐循說事,大家安安靜靜地坐著看完了大戲,張娘娘又點了兩出小雜劇,令晚上排演,一屋子人便挪移去用晚飯。

如今民間吃飯,席面都是吃一看三,不過宮裏平時家宴也就團坐了,到了正經場合反而依然是分餐吃飯。各人按品級依次而坐,自有宮人上餐斟酒,張貴妃舉杯一次,眾妃嬪即使是在偏廳,也有人示意跟著舉杯。一謝皇恩、二謝生恩、三謝賓客盛情,一共舉杯三次,這祝酒便算是結束了。至於眾妃嬪亦無需飲酒,只略略沾唇就行了。

宮中飲食,自然是盡善盡美,以前在雨花臺的時候,徐先生能飲精酒,已經算是很奢侈了。一般給徐家做活的長工,到了農忙的時候,徐家也擔粗酒給他們喝,這種粗酒連酒釀都不濾掉,甜甜的淡淡的,徐循也能喝兩碗不醉。徐先生自己喝的是酒鋪裏打的精酒,粗酒釀出來還要濾過、蒸過。這種酒味道比較沖,徐循捏著鼻子喝過幾口,覺得有點兒辣。就是這樣的酒,一鬥要一錢銀子,一般農戶誰家也不會常喝,徐先生雖然喝得起,但他喝酒不放量,想喝了隨時去打,喝個新鮮。徐循以前沒少攥著銅板給徐先生打酒,她從來也不偷喝——也不知道為什麽她爹愛喝這個。

等到徐循中選婕妤以後,徐家有了錢,徐師母就給徐先生買有名氣的好酒喝,他們家宴客也用北邊買的上好黃米酒,這種酒要貴,一鬥兩錢銀子,徐先生自己私下喝一壇子五錢銀子的官造酒。要不是他已有了身份地位,這種酒拿著錢去買都買不到。

本朝人好飲成風,徐循身為婕妤,每日用酒也是有份額的,是她說了自己不喝,內廚房才不送。以前天天送的時候,徐循嘗過一點兒,當然精酒那是沒得比了,黃米酒也瞠目其後,官造酒和這種內造酒味道有相似之處,但說到輕、醇、香、厚,依然要誇內造酒第一。她不愛喝,主要是一喝就上頭,嬤嬤們就是不說,自己也覺得難看。

但今日張娘娘宴客,用的酒又要比她這個小婕妤能喝到得更好了。一沾唇徐循就忍不住咽了一大口——也許是考慮到女眷們的口味,這酒軟綿綿、香甜甜、涼沁沁的,帶了一點點辣味,一點都不殺口,徐循覺得好喝極了。她巴不得張娘娘多敬幾次酒,反正呀,就這麽三次,她已經把杯子裏的酒全都給喝完了。

吃飯的時候那當然是按品級坐的了,孫玉女看宮人上前給徐循斟酒,就撲哧一笑,悄聲和徐循說,“別喝多了——這酒是好,我也愛喝,以後咱們纏著大郎去要,這會兒,仔細酒後失儀。”

她這麽一說,別說徐循,連何仙仙都把酒杯給放下了。李才人註意到她們小姑娘的動靜,便也放下筷子,說道,“今年的金莖露,是釀得特別好。這幾年禦酒房辦差真是精心多了。”

除了太子宮、太孫宮的人以外,還有一些品級低的妃嬪也在偏殿用餐,她們多數年紀也輕,看服色亦不如劉婕妤得寵——這是可以理解的,雖說個個都是美人坯子,但美人坯子之間,也有高下麽。所以,態度也一點都不傲慢,聽到李才人這樣說,便有人笑道,“是,前兩年喝,覺得口味都沒這麽又輕又厚,確實是難免貪杯。可惜就是一年所得也不多,娘娘們一分,咱們就落不著了。”

李才人笑著說,“可不是?好在蘭花飲、芙蓉液都是隨要隨有的,若犯了酒蟲,也夠搪塞肚腸的了。”

大家說說笑笑,又提起下午的傳奇戲曲,還有幾個年輕的小姑娘,艷羨地看著徐循耳朵上的金耳墜子,“真是漂亮,張娘娘手雖松,可這麽好的東西,輕易也賞不出來,你今兒倒是得了彩頭。”

徐循不介意和年歲大不得多少的同齡人說說笑笑,談些酒菜上的事,但她十分不想再說今天下午的遭遇了。李才人和孫玉女似乎也是一個態度,見徐循只是笑不回話,兩人都很滿意,孫玉女便挑頭把話題給岔開了,“今天熱得很,菜也沒心吃了,真盼著快些上槐葉冷淘來吃。”

“年輕,貪涼。”郭才人忽然說了一句,“現在不覺得,以後就知道不好了。”

她寡言少語的,神色雖說不上傲慢,但看來也不算可親,這麽一說,孫玉女倒不知如何去回。正好上了菜,也就岔過去了。

和一般人想得不同,宮裏酒好、點心好,吃得口味也好,可用料卻算不上多麽好。尤其徐循京城人氏,平時湖鮮河鮮吃慣了的,進宮以後真是憋得難受:河鮮湖鮮,吃的都是個鮮字。這種東西天冷了還好,天熱了**壞臭該怎麽辦?所以宮裏吃飯,用鮮魚鮮蝦是很少的,倒是在點心、肉菜上花樣繁多,素菜也都做得極為可口,總體還是一句話:功夫菜都做得很神,火候菜基本看不見。這麽熱的天,上什麽燕窩鮑翅,誰愛吃?倒是一些時令小菜比較受歡迎,分量雖不多,可其實胃納小的,幾道菜就足以吃飽,大部分時間都在坐著聊閑篇,也怪無聊的。

等到三十多道菜都上過了,一群人挪移回去看戲,因是看雜劇,又都喝了幾杯酒,氣氛要活泛得多了,有些年輕的妃嬪,便劃拳吃酒,又看戲說笑,一屋子人熱熱鬧鬧的,連主屋那邊都是笑聲頻傳。

徐循這間屋裏,有個活潑的馬昭儀牽頭,大家行令罰酒吃點心,兼看雜劇。李才人等自然不能不參與進來,也都被灌了些酒,徐循最慘,她今日得了彩頭,都來灌她,是長輩也不好辭,足足被灌了有兩壺之多,看東西都模糊了,好在還記得孫玉女交代不能酒後失儀,她醉了也就不說話,坐在那硬挺著眨眼睛。眾人看了都直笑,也就放過她,自去行樂。

如此到了初更,張娘娘興盡了先回去,主屋人都散盡了,偏廳裏大家越發得趣,只有太子宮、太孫宮的人,被太子妃領回去了。因宮裏過了二更是要下千兩的,太晚回去,一大堆人進出也不方便。

幾個小妃嬪都紅了臉,徐循更是醉得半路就開始一邊走一邊點頭,太孫妃沒有辦法,只好讓一個婆子把她先背回去睡了,她自己和太子妃倒是沒喝多少,便把婆婆一路伺候回了春和殿,同李才人一道,幫著太子妃卸妝換衣服。

“你們也都乏了一天了,快回去歇著吧。”太子妃寬厚地說,李才人和太孫妃對視了一眼,都沒挪動。李才人道,“今兒婢妾沒辦好差事,給宮裏惹來是非了——”

“哎——”太子妃多少也喝了一點,她要比平時放松一些,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便白了李才人一眼。“和我你還說這話?”

她寬了外衣,也示意兩位陪伴,“都坐吧,今兒劉婕妤這事,我心裏明白,就是被安排坐到偏廳,心裏不得勁。太孫婕妤,不過是她拿來出氣的筏子。”

宮裏的事,太子妃一般不讓太子太過操心,因此她能商量的,也就是李才人、太孫妃這樣的近人了。兩個人和太子妃說話,也都沒什麽顧忌,李才人低眉道,“是,孩子好好地坐在那裏呢,叫過去就開始發作,話裏話外,意思還是大郎有隱疾似的。也難為他們了,咱們這樣滴水不漏的,她們還能找到法子來上眼藥、吹枕頭風。”

“這都是無傷大雅的小動作,”太子妃嘆了口氣,“只是叫人心裏發堵而已……今兒那邊廳裏怎麽回事,你仔細給我說說。”

兩個人聽完了李才人的覆述,都舒展開了眉頭:這件事,太子這邊挑不出什麽理來,劉婕妤就是要雞蛋裏挑骨頭,也沒什麽好說嘴的。如此小事,皇爺壓根就不會上心發話,就是被劉婕妤說動了,頂多也就是傳令張娘娘處理。這點事,張娘娘幾句話就能給擋回去。

“玉女這孩子的確是像個姐姐,”太子妃對孫玉女的表現也很滿意,“好在婕妤和昭儀也都聽話,都是好孩子。”

太孫妃也含笑說,“確實,今兒要不是她擋著,小循就得受欺負了。如今也好,因禍得福,倒得了那麽一對舉世難尋的好東西。”

太子妃和李才人都笑了,李才人說,“張娘娘今日也是有點動真火了,這會還不放小麗回來,估摸著又是在說知心話兒了。”

小麗是張才人的小名。

“今天麗妃娘娘,行禮時故意不來,看戲倒來了,擺明給張娘娘沒臉。”太子妃看問題,那高度是徐循這個小太孫婕妤能比的嗎?“張娘娘也是人嘛,心裏能沒氣嗎。要不然,她也犯不著敲打那麽一個小小的婕妤。”

韓麗妃是朝鮮貢女,年紀又輕,和一樣來自北方的劉婕妤倒是挺合得來的。

“韓娘娘也是的,畢竟是蠻夷女子……”太孫妃委婉地說,“性子野一些,做人做事,都純憑自己的高興……”

太子妃微微一笑:太孫妃說話做事,的確有母儀天下的風範,連褒貶人都是如此溫和,這份氣度就不是後天能修煉出來的。

“內宮的事,還是不要多管了。”她說,“這一次太孫婕妤倒是因禍得福,得了張娘娘的看重,既然如此,以後你也常常帶她過來,我們一塊進去給娘娘請安。”

不論張娘娘是否只是為了置氣,就這麽隨口一提。太孫宮這裏自己要先做到位,大領導說了看重誰、喜歡誰,誰肯定就要進入重點培養序列,這種事那都用不著說的了,太孫妃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媳婦自然詳細教她。”

教徐循的,當然不是宮禮宮規,而是宮中的一些人事、一些不成文的規矩,這些事,本來是徐循不需要接觸的,因為張娘娘一句話,倒成了她的功課了。

太子妃又和兩人說了幾句話,便把她們都打發回去歇著了,她自己在燈下等張才人,等到三更都沒等到,倒是把太子給等來了。兩夫妻坐在燈下說了幾句閑話,太子妃輕描淡寫地提了提內宮的事,只說,“事並不大,也解決了,只是讓你知道而已。”

太子點頭不語,見太子妃還做沈思狀,便問,“我看著都挺好的,可還有什麽餘波未了?”

太子妃瞅他一眼,微微地露出苦笑,“張娘娘給的那對墜子,實在是稀世奇珍,我想來想去,自己首飾裏也沒有能相比的……”

怎麽說張娘娘維護的都是太子宮一系的面子,難道還真讓她出首飾?徐循一個小婕妤得了賞賜,難道還讓她吐出來?太孫妃剛進宮,手裏的好東西都是有數的,人人記得住,難道要讓所有人知道,太孫宮給張娘娘孝敬了好東西?這裏頭的人情,只能是著落到太子宮來還了。太子一聽,也陪著太子妃一道苦思冥想,半日方才想到,“我有一個帽墜,不也極大麽,雖是藍寶,但不比紅寶差的。且得到以後,因為過於招搖,並未在人前現身。不如把這塊給了娘娘,倒是妥當隱秘,娘娘保準喜歡。”

太子妃想了想,也點了點頭,“雖還比不過,但也差不多了,娘娘也能體諒我們的難處的。”

“娘娘哪裏就差這個了。”太子也說了一句,“國公府什麽好東西沒有,那是見慣了世面的人了。”

“女人的心思,你不懂。娘娘沒兒沒女,在這後宮裏……”太子妃說,“罷了,這事就這麽辦吧,明兒你可別忘了多陪陪小麗,都這會了還在內宮,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呢。”

太子自然滿口答應,見太子妃這裏無話了,才和她道別,起身出去自己的正殿。太子妃又坐在燈下想了想心事,拿出鞋底納了幾針,不一會有宮人過來低聲說,“太子爺召李宮人侍寢。”

“噢。”太子妃回過神來,心不在焉地又多做了幾針,“最近也寵幸了好幾次了吧?明日我問了他的意思,若是還喜歡,便喚人來給她鋪宮吧……”

月色迷茫,在這和煦清涼的初夏夜風之中,太子妃一針一線地納著鞋底,好似要把滿腔心事都納進去,而我們的小徐循呢,她今日剛得的紅寶耳墜已經被輕手輕腳地取了下來,被墜得發腫流血的耳眼裏堵了茶葉梗,趴在床上睡得正香,面上還帶了一點殘妝,這正是,綠鬟堆枕香雲擁,翠被雙盤金縷鳳——半醉騰騰春睡重。

作者有話要說:這也叫做傻人有傻福吧

寫這篇文真是放松啊!!!不知道為啥覺得很治愈,這種吃食啊、用具的講究啊,雞零狗碎的瑣事啊,真讓人覺得心平氣和……

☆、內幕

因禍得福,忽然間得了體面,以後也能跟著太孫妃進內宮去請安。——徐循雖然還沒和太孫那個那個,但在太孫宮中的地位,顯然也要比從前啊提高了一點。

這一點提高,還不足以使得她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宮規森嚴,宮人們只有發愁伺候不好主子的,就算是不得寵,也沒有誰敢給妃嬪們臉色看。不過,有張娘娘賞賜的耳墜子,太孫賞賜的五彩盤子,徐循這屋裏,仿佛也蓬蓽生輝了不少。何仙仙過來賞玩的時候,就羨慕得嘖嘖出聲,一邊打噴嚏一邊說,“這也難怪,你生得這麽好,連我看了都喜歡,自然人人都待你好些。”

說實話,在這麽一窩一窩的美人坯子裏,徐循根本就沒覺得自己的長相有什麽特別的,不過何仙仙這樣說,她也不好反駁,只是笑著說,“你都受涼了,還這麽活泛,不好好歇著,又到我這裏來說話。”

何仙仙這幾天是比較倒黴,沒得什麽彩頭不說,因張娘娘生日那天,她貪涼,衣服脫了,換上紗襖便四處亂跑,又吹了過堂風,當晚且也喝了些酒,回來路上夜風一吹,第二日便開始咳嗽,到了今天,不咳嗽了,倒是噴嚏多,和徐循說了幾句話,便打了幾聲噴嚏。

聽徐循數落她,何仙仙伸了伸舌頭,“一會就去請醫婆。”

內宮平日裏是不許禦醫出入的,太孫宮和太子宮雖然在內宮外頭,三大殿旁邊,但是內殿外殿也分得很清楚,後院一般沒有男人進來,妃嬪們得了病,要通過尚宮局把病況描述出來,給外頭的良醫開藥。如此一來,小病經常耽誤成大病,所以內宮現在也是有些在良醫處受過教育的醫婆服役,給宮人們和低等妃嬪們看病,至於貴妃娘娘等人若生了病,那肯定是太醫伺候,又和一般人不同了。

徐循自從進宮,還沒有生過病,她從小就不是個多病的孩子——在徐循姥姥住的村子裏,生病了能不能好,那是聽天由命的事。醫生開的草藥,一多半是沒什麽效用的,還老貴,有時候不如喝點符水強。雨花臺的醫生倒是不錯,可惜藥費依然一樣地貴,有些藥貴到徐先生這種人家都不能輕易承受的地步,而且這所謂的不錯,也就是相對於村子裏的大夫而言,得了病能好,一小半歸醫生,一大半功勞倒是自己的——在這種環境下,多病的孩子一般是很難長大的。不過,從她在嬤嬤們口中聽來的只言片語來判斷,這些醫婆的水平基本也就和村子裏的醫生差不多,要說比得上一般良醫,那也是沒有的是。

不過,何仙仙去看醫婆,總比自己咳嗽打噴嚏來得好,徐循也沒說什麽——以她們現在的身份,為了咳嗽去請禦醫,是有點太大動幹戈了。太孫宮裏也就是孫玉女,每個月能從太醫那裏取幾副藥來煎著吃了,治她的腹痛。

“你要不要戴戴?”她拿起金墜子問何仙仙,“你看,就戴了一會兒,我耳洞墜得這麽大。前天還腫了呢,把我給嚇得,還好,塞了兩天茶葉梗,倒是褪了。”

“那是你太嬌了,這個雖然也沈,但是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何仙仙又打了個噴嚏,“罷了罷了,我回去了,等好了再來試戴。這麽大的紅寶,雖不是我的,戴起來美美也不錯。”

徐循笑著把她送出門去,回來了錢嬤嬤也笑,“太孫昭儀的性子也挺可人疼的,心胸算得上寬廣。”

一屋子四個女人,太孫妃不必說了,那是她們的主母,餘下孫玉女,半個主母,徐循和何仙仙之間,本來何仙仙還是占了點優勢的,現在倒好,徐循也有額外的體面了,倒是何仙仙什麽都沒有,在太孫跟前也不算是太受寵。一般人再怎麽不當回事,心裏也總會有點不舒服的吧?何仙仙起碼表現得就坦坦蕩蕩,叫人心裏挺佩服的。徐循笑著點了點頭,說,“確實是這麽回事。”

不過,何仙仙也沒什麽機會表示妒忌了。——在這天來看過徐循以後,第二天回去她就發了燒,正經鬧起感冒傷寒了,醫婆給開了幾貼藥都不見好。孫玉女和徐循去看了幾次,不能再去了:這件事被太子妃知道以後,她讓何仙仙回西六宮原來住的屋子調養,免得傷寒過了人,反倒把健康的孫玉女和徐循給傳染了。

孫玉女還好,徐循心裏是挺掛念何仙仙的,她們倆選秀時候雖然不怎麽熟悉,可進了宮以後,有小半年時間都住在一起,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也算是患難之交吧。現在何仙仙被這麽送出去以後,她確實也覺得有點孤單。

又過了幾天,何仙仙還沒好呢,太孫倒是從京郊回來了。當天還好,沒什麽特別的,見見面說說話,大家就都散了。當晚太孫妃身上可能不好,太孫把孫玉女叫過去了。

第二天徐循去請安的時候,太孫便笑著問她,“哎,你今天怎麽沒戴張娘娘賞你的耳墜?”

這麽說,太孫對這件事是心知肚明的了,徐循不免摸了摸耳朵,才如實回答,“嗯,太沈了,一戴耳朵就墜得疼,還腫呢。”

太孫一下又被她給逗笑了,他說,“我看看?腫著呢?”

徐循只好別過頭,撩起雲鬢,把耳朵給太孫看,太孫妃和孫玉女都笑得合不攏嘴,太孫裝模作樣地看了一下,才笑著說,“你是太纖弱了一點,好東西給你你都戴不上,不若獻給我戴好了。”

他肯定是在開玩笑,徐循還沒回話呢,孫玉女已經打抱不平,“孩子才得了好東西,你就要來搶,墜子給了你,你有耳洞戴嗎?大郎真沒白生這麽大的臉。”

太孫摸了摸耳垂,也笑著說,“也是,我可舍不得刺耳洞,沒得把福氣給刺破了,那我拿來改作一對扳指也是好的。”

幾人說笑了幾句,太孫就站起身來,太孫妃把孫玉女和徐循一道帶出去給太子妃娘娘請安——現在反正何仙仙也搬出去了,徐循又有體面,也有功課,太孫妃便一視同仁,每天都帶徐循去春和殿。

到了春和殿,太子妃早早地已經坐在那裏了,身邊還陪了李才人、張才人,還有幾個太孫的兄弟也在跟前,太孫妃見此,便領著孫玉女和徐循回避到了裏屋,大家坐著喝茶說話。

過了一會,聽說太子也進來,太孫妃就帶著她們從後門出去了。孫玉女若有所思地說,“估計是又出事了。”

太孫妃也嘆了口氣,“一年到頭,太平的日子實在也不太多。”

徐循有些好奇,左右看了看,還沒說什麽呢,太孫妃就低聲說,“肯定是漢王又鬧出事來了……反正,不是他,也是他指使了人,不然,太子殿下白日起來了都是直接出去外頭,不會回內宮來的。”

孫玉女也補充了一句,“張才人也在,一般都是出事了,她要和貴妃娘娘招呼一聲……皇爺最尊重貴妃娘娘了,宮裏有什麽事,貴妃娘娘說話是最好使的。”

徐循不禁問,“可……太子殿下被為難,一般都是在朝政上吧。這內宮……有什麽能難得到他的呀?”

孫玉女嘆了口氣,“話是這麽說,內宮不應幹政,不過,這怎麽說呢,也總是會有人吹枕頭風的嘛。”

徐循頓時就想到劉婕妤了:怪不得她對太孫宮這麽不客氣,原來是早就公然撕破臉了,人家進宮來,就是為了說太子不是的。

太孫妃好像是看懂了她的表情,她搖了搖頭,“倒不是你想得那樣,劉婕妤不會公然說太子的不是的。不過……”

她還在選擇詞匯的時候,孫玉女倒是按捺不住,幫太孫妃說穿了,她搓了搓手,道,“皇爺身邊也是有人可以公然說太子的不是,而且,十分愛錢的。”

徐循還是有點迷糊,太孫妃看她這樣,倒笑了,“皇爺身邊的幾個太監,雖然職位不太出奇,但倒時常能給陛下參讚些政務。中人們嘛,沒了塵根,剩下的也就只有錢了……”

徐循頓時恍然大悟:中人們的確都頗為愛財,說得上是見錢眼開。偷盜庫房,是一個常見的問題,也因此,宮內的庫譜是歸女官登記的。想當然爾,皇爺身邊的近人,收了錢以後,肯定知道該如何挑撥皇爺和太子的關系,事實上,也沒有什麽人比他們更適合這麽做了,他們可是皇爺的貼身太監……

“不是說,中人、宮人都不許識字的嗎。”徐循便囁嚅說:其實,宮妃按理也都是不許識字的。只是這條規定實在難以貫徹,因為兩任皇後都是學識過人,因此,宮妃們也都跟著讀書識字,只是除了女四書以外,一般不看學問書,都以雜書話本取樂。

“有些中人也不一樣的。”太孫妃只是簡單地說。徐循想了想,又問,“那,咱們也能給錢呀……”

“錢?咱們沒錢。”孫玉女嘆了口氣,“漢王那是有封地呀,咱們有什麽,這點錢壓根就不夠花的了,日子一直都過得緊緊巴巴的。好東西是有,都在冊上呢,難道還能賣了換錢?咱們兩宮最缺的,那就是錢了……”

徐循從沒想過,天家太子居然還缺錢花,她張大了嘴,有點說不出話來。太孫妃看了倒笑了,她摸了摸徐循的頭發,說,“沒什麽的,短不了咱們的吃穿。告訴你這個,只是讓你知道,進了內宮,在中人們跟前得格外當心。這些中人彼此間,不是拜師就是認幹親,自成幫派,關系覆雜得很。別看是什麽娘娘宮裏的,好像和你八竿子打不著,其實,沒準那就是劉婕妤跟前紅人的親戚。”

徐循忙飛快地點了點頭,“一定謹慎小心。”

孫玉女又添了一句,“其實就是宮人,也得註意著,現在中人和宮女有時候私下認菜戶,誰也不知道是怎麽配的。所以進了內宮,心裏話一句別說,那才叫做真正的步步小心呢。要是一句話沒說對,指不定就給人借題發揮,為太子惹來麻煩了。”

徐循已經恨不得一輩子不進內宮了,她打起精神,把每句話都記了下來。三個人湊在一塊說了一上午的話,才各自回去休息。

到了晚上,出乎徐循的意料:太孫又派人來喊她過去了。

難道是因為何仙仙不在,太孫嬪又犯肚子疼?她有點迷糊,甚至沒什麽打扮的勁頭,隨便穿了一件天水碧的長袍,戴了那兩個沈重的金墜子,便和小中人一起,去了正殿。

☆、破瓜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回,徐循進正殿的時候,就沒什麽忐忑之情了,小中人把她帶到西裏間門口,徐循伸進頭看了看,見太孫靠在窗下竹床上納涼,便慢慢地踱了進去,要給太孫行禮。“殿下。”

太孫一看是她,就笑開了,他把手裏的書卷一合,手向上一擡,免了徐循的禮,“來啦?”

其實徐循覺得今天太孫本來想叫的可能不是她,而是何仙仙,不過何仙仙病了,他又想個人陪,所以就把她給喊上了。她讓自己別抱著什麽不切實際的盼望:這才剛過了一個多月呢,在太孫這裏,她不可能忽然變成個大人的。

“來了。”徐循說,她挨著太孫坐了下來,好奇地看了看太孫手裏的書。——太孫閑著沒事,當然也會看點雜書的,現在他看的就是《會真記》話本。

太孫也註意到了徐循的眼神,他笑著說,“怎麽,你也看過嗎?”

“剛看了一半,”徐循說,“裏頭的詞兒的確是寫得好,班子唱得好聽不說,連看著都是這麽蕩氣回腸的。就是張生討人厭,別的都是極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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