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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宮中的女人,很多時候是從降將部屬裏收取的,也有從他國民間挑選出來的。這些妃嬪雖然生得漂亮,但性情暴虐、心胸狹窄,甚至鬧出了一件極為不體面的大案。令皇爺十分喜愛的一位朝鮮妃子,少年夭折死於非命。

太子是沒有趕上,早在皇爺還未登基時他就已經成親,太子妃賢良淑德,‘妻賢夫禍少’,把太子後院管得很好。皇爺也以為,太子妃雖然出身於寒門小戶,但歷經諸多查訪、教育,這才采進後宮,這樣做是極有好處的。因此徐循和何仙仙、太孫妃這批秀女,都經過認真考察。

心胸狹窄、善於爭風吃醋的小姑娘,就是城府再深沈,能比得過觀察她們的老宮女、老宦官們嗎?因此留下來的這幾位,雖然並非十全十美,但也沒有人會計較盆景上的這麽一點小小區別。就是太孫妃,昔日同吃同住,如今已是嫡庶有別,這樣戲劇化的轉變,也沒能讓兩個小姑娘心底生出怨氣。她們對太孫妃還是很親近的。

第二天一大早,兩個人就起來給太孫妃請安,太孫妃又帶著她們到太子妃宮裏問了好。三個人回來坐下說話,也說說別後的情況。

太孫妃的生活比較單純,她實際上一直受到更嚴格的教育,教育完了就進宮行禮,然後便開始了宮廷生活,執掌起了現在人丁還不大旺盛的太孫宮。今天正好幾個人坐在一起,她就把太孫宮的一些規矩,告訴給兩人知道。

大體來說,太孫宮的起居是跟著太子東宮的,早上起來吃過飯,等太子從東宮出去了,太孫妃便會到東宮去問安,有時也跟著太子妃到內宮去,給長輩們問好。徐循和何仙仙兩人,因為是嬪妾身份,不必每天都過去,人多了害怕太子妃也煩,隔日跟著太孫妃過去就是了。至於太孫嬪,倒是天天都跟著過去的,她是太子妃親自養育長大的,彼此間情分自然不同尋常。太子妃看她就像是親女兒一樣親切,所以太孫嬪天天都能過去。這幾天她是身上不好,又不舒服了,只好臥床休息,算是個小病號。

至於吃飯,每日妃嬪們的飯菜都是送到屋裏的,太子宮有小竈,也能令禦廚加開宴席,太孫宮似無此待遇。但太孫妃院子裏也有一個屋子,裏面有兩三座小風爐,可做些小炒、點心之類。太孫妃讓兩人不要客氣,想吃什麽就盡管和她說。

作為妃嬪來說,她們的份例當然是怎麽都吃不完的,偶然想要用點心,可以直接令人去禦膳房索要,不論是原材料還是成品,禦膳房都不會推拒,打聲招呼就自會送來。但這前提是在她們的份例範圍內,比如說徐循的份例裏沒有熊肉,即使禦膳房熊肉堆積如山,沒有主管發話,徐循也不能去點這道菜,不然,這就是非分。被長輩們知道了,也許就要落下不是。

不過,徐循本身的份例真的也足夠她吃的了,她一天光是豬肉份例就有兩斤之多,鮮菜兩斤不說,一個月還有五只雞、五只鴨、五只鵝的份例。餘下鮮蔬是隨時賞賜,各宮宮主經常都會有賞菜下來,這些菜,按徐循的食量來說根本是吃不完的。

大致上宮裏的生活就是這樣,請安吃飯睡覺,沒有什麽別的活動,每個月內宮說內訓一次,各宮妃嬪諸往,太孫宮也要參與。別的時候你愛幹嘛就幹嘛,只要不是太野,也沒有什麽太多約束。

當然,這是對於徐循這個小婕妤來說的,太孫妃這種正妻忙的事比較多,她要管家,要應承上頭,照應下頭,總的說來清閑的時間比徐循少一點。像是今天下午她就要和太子妃入宮去伺候王貴妃,這種事現在和徐循是沒什麽關系的。

大家談了一會,就快到吃午飯的時分了,雖然意猶未盡,但也只好起身道別。徐循把握機會,低聲問太孫妃,“從前我手頭沒有錢,也沒得東西贈送給嬤嬤們。她們鞍前馬後,為我忙活了幾年,十分辛苦。我心裏過意不去,想賞些錢,又不知道多少合適……”

何仙仙趕忙也豎著耳朵聽,太孫妃笑著說,“嗯,是該給點。其實她們也都是財主,你們在外的時候,家裏人應該也有打點。我這裏的老宮人,隨了太子妃娘娘的規矩,按季賞錢十貫,小宮人各有兩貫的,也有三貫的。平時有什麽看不上眼的首飾,隨意賞些,她們也有臉面——在宮裏最重就是臉面,你們才剛入宮,能有多少錢?嬤嬤們心裏清楚呢,求的也就是這份臉面。”

徐循和何仙仙都哦了一聲,等從太子妃那裏回去了,午飯前何仙仙就把賞錢給放了——問徐循怎麽知道的?兩人就當門對面住著,中間只隔了一重院子,這賞錢的動靜能瞞得著誰啊?

徐循因為餓,是吃完飯,等嬤嬤們剛好來換班,屋內人到齊了,才把門關了,悄悄地賞的。她說了很多感謝的話,又說,“以後也學太孫妃娘娘,每季都貼補貼補嬤嬤們。只是不敢越過太孫妃,對外只說得了十貫吧,私底下再拿五貫,我才能心安呢。”

幾個嬤嬤交換了幾個眼色,都欣慰地笑了,錢嬤嬤說,“婕妤剛入宮,不知道宮裏的情況,手裏也是剛有了這麽一筆錢,就想亂花了。太孫妃娘娘賞十貫,您無論如何也不能越過她去,這錢,您賞八貫夠了,多的我們也不敢要,能得了臉面,比什麽都強。”

徐循有點不好意思,還要爭,卻被趙嬤嬤給按住了,“您就聽嬤嬤們的話吧,咱們可是要處一輩子呢。——以後嬤嬤們年紀大了,還得指望婕妤的娘家照應!”

這句話,徐循是聽明白了。往常她還覺得,幾個嬤嬤對她掏心掏肺、盡心盡力的好,她無以回報,很有些不安。現在,她的心落到了實處,看著幾個嬤嬤,就更覺得親近,更覺得像是一家人了。也就沒有堅持自己的意思,而是比太孫妃減上一等,悄悄地給身邊人都放了賞錢。

☆、孫嬪

第二天早上,給太孫妃請了安,太孫妃就帶著她、何仙仙去太子宮裏。

太子妃每天早上也都要和妃嬪們見見面的,東宮地方小,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總要把關系處好,別叫誰老不開心,一個院子都跟著陰沈。

因為規矩大,和外界接觸少,都是很小就進宮了,所以妃嬪們性情也都比較天真,就是偶然拌了嘴,一時半會也都好了。她們最發愁的,還不是寵愛不寵愛,而是日子難以打發。

東家長西家短地嚼舌頭,是內訓明確告誡的忌諱,一大群人湊在一起說三道四,那是沒有的事,就要嚼舌根,也得要好的姐妹坐在一起,偷偷地嚼。可人也不能靠嚼舌根過一輩子吧,再說,這裏吃的喝的都有人送來,太子妃娘娘也公平,平時什麽東西,都是按份例給的,就是要嚼舌根,也不知說什麽好。除了正月、萬壽月以外,宮裏又不準推牌九、賭錢,妃嬪們有的愛鬥蛐蛐,有的愛打秋千,有的愛踢毽子,有的愛下圍棋,有的野一些,愛踢蹴鞠,都是在想方設法地打發自己的時間。

有些妃嬪的年紀同何仙仙、徐循相當,見到新人進來也都很喜愛,在太子妃跟前坐了一會,她們便邀兩個人去後院打秋千,徐循和何仙仙想去,又不敢,偷眼看太孫妃。太孫妃笑著說,“沒事就去吧,反正地方近,回來吃飯就行了。”

一群人就笑著都出了屋子,太子妃和太孫妃坐在一起說話,太孫妃看了太子妃手裏做著的一個針線,知道是給太子做的鞋面,便主動道,“我幫您做幾針吧?”

做鞋是很費事的,太子人胖腳大,鞋面要做得特別寬這才合適,太子妃雖然位分尊貴,但還是堅持親自給夫君做鞋,這麽多年來從未間斷。聽見太孫妃這樣說,她也就順勢把鞋面給遞過去了,欣慰地笑道,“有時候都忘了,我也是有媳婦的人了。”

兩人相視一笑,太子妃揉著有些酸痛的脖頸,喝了幾口茶,笑著說,“聽說婕妤和昭儀,昨天都給宮裏人放了賞錢?”

四時八節,除了宮裏以外,各主子對底下人多少都有些賞賜,這是不成文的慣例。太孫妃點頭道,“昨天婕妤先問了我,連數目都問清楚了。後來,好像是昭儀中午放了,也是放了十貫。婕妤放了多少便不大清楚。”

“你們年輕的主子,手緊些。”太子妃不禁感慨了一句,“這樣也好,簡樸一些,皇爺過問起來也不至於觸了黴頭……這幾年國庫有些吃緊了,外頭風聲,也說皇爺大手大腳,你們年紀輕,有時也許愛奢華,在這上頭要千萬註意,別為大郎招惹麻煩。”

太孫妃連忙低頭受教,對長輩的教導很放在心上,“平日一定用心,不會讓有心人挑到把柄的。”

太子妃唇邊,不禁現出了一個略有些諷刺的微笑,她慢悠悠地道,“有心人自己可比我們奢侈多了,也不必過分小心……”

似乎是察覺到了言辭中自相矛盾的地方,她自嘲地一笑,“這做長兄、長嫂的,命要苦些,底下的弟妹、子女、妃嬪們不懂事,也不能跟著計較,不能往心裏去,要好好地教……”

“我常覺得自己能力不夠,不能為爹、娘分憂。”太孫妃也說了心底話,“這一陣子,朝堂上似乎又有些不利於爹的說法,我聽了心裏也難受,可面上卻不好露出來……”

“千萬別露出一點痕跡。”太子妃嘆了口氣,“皇爺還是很寵愛大郎的,這就夠了。有大郎在,一些風浪,也不怕什麽。”

她心事重重地一笑,便又把話題給轉回來了。“婕妤和昭儀,我從選秀起也是一直都有留心,兩個人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就是昭儀呢,心眼粗一些,婕妤心細。你沒說昭儀賞了多少,她和你賞得一樣是吧?嗯,不要往心裏去,這不是什麽大事。”

“昭儀就是那個爽快的性子,沒什麽心機的。”太孫妃笑著說,“也不差這一兩貫。”

“哦?可婕妤就只是悄悄地賞了八貫呀。”太子妃說,“孩子們都還小,十三四歲就進了宮廷,自己能有什麽想頭?都是管事的嬤嬤們給出的主意。婕妤身邊的嬤嬤呢,老成,婕妤也聽話。昭儀性子粗,沒想那麽多,她的嬤嬤眼淺些,也愛那兩貫錢。這件事,因和你有關,你就別開口了,回頭我讓安兒去同昭儀身邊人說說道理,還是要防微杜漸,什麽事都該有個規矩不是?這事小,現在就把昭儀給教會了,以後就鬧不出大事來,這也是為她好。”

雖說兩宮分開居住,可就是昨天下午的事,太孫妃也不過聽身邊的宮人說了幾嘴巴,都沒怎麽留心,太子妃卻什麽都清楚了。——她知道婆婆這是在教她當家,趕忙的把這些道理都給記到心裏,恭敬地說,“娘說得是,我以後一定從小處留心。”

太孫妃為人真是溫良恭讓,再沒得挑了。太子妃不禁露出笑容,又說,“玉女今天還沒過來?”

“前天那事兒忽然來了,她當時回去,就痛得很。本來不想過來,但進新人大家湊在一起,又怕人說她拿大,這就硬撐著過來了,結果回去就躺下,喝了幾貼藥還起不來,我讓她這幾天都好好歇著。”太孫妃一五一十地向太子妃稟報,一句壞話也不肯說。“等她好了,再讓她和昭儀、婕妤親近親近吧。”

“都是好孩子,能處得來的。”太子妃欣慰地點了點頭,“皇爺也快回來了,大郎的寢殿你要令人去看看,一走就是幾個月,整個冬天都不在沒有燒火,別漏了火墻,整個屋子都不暖。”

兩婆媳又說了幾句家常瑣事,太子妃見太孫妃偶然盼望窗外一眼,不禁笑了,“去吧,你也去打打秋千,才多大的人,別老拘束著,也該活動活動。”

太孫妃羞紅了臉,“娘——這……不尊重。”

“你才多大。”太子妃說,“去,別做針線了,你爹還少那一雙鞋穿?去吧去吧。”

把太孫妃打發走了,她這才垂下頭,又一針一線地繡起了鞋面。

這天下午,大家午睡起來,何仙仙就來找徐循說話了,“你怎麽還不放賞錢呀?我都放了——”

“我放了呀。”徐循說,“就是悄悄放的。”

“放了?放了多少呀。”何仙仙立刻打聽,“我怎麽一點都不知道呢?”

徐循免不得稍加解釋,“……不敢和太孫妃比肩,放了八貫。”

何仙仙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她唉聲嘆氣的,很沮喪,“我真傻了,怎麽就放了十貫呢!哎!沒想明白!”

徐循也不好把自己的做法一五一十地告訴她知道——她本來還想放十五貫呢,她說,“不要緊的,胡姐姐你還不知道嗎,人那麽好,怎麽會和我們計較。實在不行,你去解釋幾句也就是了。”

何仙仙垂下頭說,“難怪嬤嬤老說我不懂事,我也覺得,我腦子有時候少根弦似的。”

她沒說什麽就走了,這幾天都有點沒精打采的:徐循自己不知道,但幾個嬤嬤消息靈通,她們說太子妃那兒來了個安姑姑,說了何昭儀身邊的導引嬤嬤幾句。

宮裏最年幼的宮女,就以名字來叫,稍微有些年限,等著日後放出去的,都叫做姑姑。還有些終身都在宮裏,預備老後出宮便不嫁人的才叫嬤嬤。這個安姑姑應該就是太子妃娘娘用得很順手的人了,徐循記下了這個名字。

“宮裏什麽事都要有分寸、有規矩,這要慢慢的學,沒三五年時間哪裏能夠事事清楚呢,誰都有鬧笑話的時候,不大的事,一轉眼也就過去了。”趙嬤嬤和徐循說,“過上幾天,誰也不會記在心裏。”

這說得也比較有道理,但徐循想到這宮裏的消息居然能傳得這麽賊快,就覺得這件事要讓人忘記,恐怕很難。除非出上什麽大事,把這個事給蓋過去了。

何仙仙運氣不錯,當天下午,內宮還真就傳出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王貴妃宮裏的韓麗妃手底下的宮女,和張貴妃手底下的嬤嬤拌嘴了。

宮女的事,本不該蓋過主子的新聞,不過這兩個都是貴妃的宮人,不可同日而語,宮裏一轉眼就沒人惦記何仙仙了。徐循聽了原委,卻覺有些無味,這些家長裏短的小事,徐家那條街一天能出三五十件,也就是在靜謐的宮裏算是個新聞了。

這麽幾天過去,太孫嬪的身子也好起來了,她跑到徐循屋裏,剛好何仙仙也在,三個人就坐下說話。

“我一直有這麽個老毛病,疼起來有時都起不來床。”太孫嬪人也很和氣,“那天吃飯,本想和你們說幾句話的,可就那樣坐著,也疼得一身冷汗了。話就少了幾句,你們可不要見怪。”

徐循因為知道她的來歷,所以把她當了半個主子看待,又怎麽會見怪呢?何仙仙正處於低潮期,現在看誰都覺得矮人一頭,哪裏還會把太孫嬪的話當真,兩個人都連說不要緊。太孫嬪和她們互通了名姓,又分別問了來歷和家口,得知兩人都是本地人,徐循才進宮大半年,她忽然羨慕地道,“唉,真好!我都快十年沒回家了……”

太孫嬪生得當然很好看,她小時候就是個美人坯子,據說彭城夫人一眼看到,便以為異。現在更是朱唇皓齒、柳眉杏眼,這一沮喪,讓人看了由不得就是一陣憐惜。何仙仙也說,“是啊,我也有快兩三年沒回家了,從前在外頭,一年還能見一次家裏人,現在連音信都通不得了……我走的時候,弟弟才剛滿月,現在怕都有板凳高啦——”

太孫嬪說,“都是一樣的,你看就是太孫妃娘娘,也不能時常見到家人呢。家人送信進來也都是報平安的,說多了,他們也怕我們在宮裏不安心。”

徐循想到已有八個月沒有回去,漸漸的已經陌生的家,她忽然明白:這一生一世,她都再也回不到那個簡單的兩進小院裏去了。即使她現在有了幾千兩身家,有了一年也穿不完的好衣服,有了徐師母一輩子都想不到的好首飾——即使拿這些去換,她也再回不到她的家,這一處地方,永遠都只能在她的腦子裏了。

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就流了下來,心裏空落落的難受極了。何仙仙看她哭,自己也哭了,太孫嬪說,“久了就習慣了——”

一邊說,眼淚一邊也掉下來了,“可是習慣了,也還是不能不想,越久越想家……唉……”

宮裏的人哪個不想家呢?身邊的小宮人們眼眶都紅了,可她們規矩大,在人前不準哭,人後哭也不許放聲兒,只有徐循三個人,還能痛快地擠在一起輕輕地抽噎一會兒——但都是受過告誡的,誰也都不敢大聲嚎啕,哭了一會兒,就一個接一個地止住了聲音。

這麽一哭,倒是把幾個人的距離給哭沒了,等情緒平覆過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點不好意思,彼此反而還破涕為笑。徐循說,“哎呀,都哭成花貓啦,快洗把臉,再上點粉吧。”

趙嬤嬤、錢嬤嬤正輪著當值,這裏看到哭,那裏早就讓人預備下熱水了,聽徐循一說,立刻就端上來。絞的帕子第一個給太孫嬪,第二個給何仙仙,然後才輪到徐循。洗過臉,徐循又把妝奩打開,讓太孫嬪挑粉。

太孫嬪一看就笑了,“我知道你們才來,還沒得胭脂水粉。別的也罷了,這個粉不大好。這位嬤嬤——”

趙嬤嬤給她行了禮通了姓,太孫嬪說,“你去我屋裏和劉嬤嬤說一聲,把我平時用的粉取兩盒來。”

就在一個院子裏,不一會粉就到了,是兩個黃銅包金角的扁盒子,太孫嬪開了一個,挑一點出來勻在手上給兩人看,“這個是拿紫茉莉花籽兒、滑石混出米粉做的,雖不如鉛粉那樣白,但白了看得自然得多,用過面脂輕輕上一層就夠了,絕不會吃不住的,看來就和沒上似的一樣好。只是有米粉在內,一季內要用完。”

她用了面脂,果然上了一點,徐循和何仙仙嘖嘖讚嘆,也都用了。太孫嬪笑著說,“這兩盒你們一人一盒吧,我那裏還有些,夠用到新的送來。不然白放著也是扔。”

她這麽說,兩個人就不好推了,也都十分歡喜:這禮物不名貴,但卻十分合意。先後笑著收了,何仙仙的那份當時就讓人送了回去,太孫嬪又張羅著下棋,知道兩個人都不大會打雙陸,還說,“可要學呢,殿下除了鬥蛐蛐以外,就愛打雙陸。”

她這麽不藏私,兩人自然更加喜歡,再說幾句話,太孫嬪便讓她們叫‘玉女姐姐’。“都是姐妹,我位分也不高,娘娘叫得沒意思。”

這也是實情,她又熱誠,徐循和何仙仙都改了口,和太孫嬪下了一下午七國棋,至晚便盡歡而散。

孫玉女這麽和氣,太孫宮裏的日子就更好過了,徐循每天都是早起請安,有時隔日過去太子宮,有時便回來和何仙仙玩耍,反正在哪裏都有在哪裏的玩法——這麽逍遙的日子過了半個多月,皇太孫回來了。

☆、太孫

皇太孫就像是京城的春天,徐循不是哪天睜開眼,就發覺皇太孫在跟前瞅著自己的——金陵城的春天,從來都來得很緩,很矜持的。

首先露出征兆的是皇太孫居住的正殿,那天早上起來,徐循、何仙仙、孫玉女和太孫妃一道去太子妃那裏時,太子妃正和張貴妃娘娘派來的中人說話,“正是,今日才要派人過去查看,火墻一冬沒燒,也不知會不會走了煙氣。”

因為皇太孫在秋天就隨著皇爺去了北方,按行程,一個冬天都不會返回,所以正殿今年冬天就沒有燒煙道取暖。一個是為了節省,還有一個,也是因為正殿人手少了,有點照看不過來,要預防火災的意思。現在皇爺要回來了,張貴妃娘娘就順帶著關心關心皇太孫,問問正殿的煙道給通了沒有,若是漏了煙,可是要出事的。

雖然太孫妃算是皇太孫宮中的女主人,但整個皇太孫宮都在春和殿附近,這種事,也是太子妃一手安排。她並不說話,等太子妃送走了張貴妃娘娘身邊的傳訊中人,才和太子妃商量,“正殿那裏,現在就是四個中人在輪班看守,既然已經要開始通煙道了。不妨便把那些個回家過年的中人們都招回來,打掃打掃正殿裏的塵灰吧?”

太子妃笑著說,“我也正想這麽說,再過十幾天,大郎就回來了,現在打掃屋子,換換擺設、被褥,正是時候。”

於是徐循下午和何仙仙一道,相約著到春和殿後花園去閑步的時候,就看到七八個年輕力壯的雜役中人,在幾個宮人的帶領下打掃正殿,她還能看見夾層被打開了,黑洞洞的煙道口放了炭火,有幾個小中人正趴在地上,一步步地爬著,用鼻子仔細地從煙道開始的地方往裏去聞味兒。

“這樣聞過一遍,是最保險的。”錢嬤嬤今日也想出來走走,便陪在了兩個妃嬪身邊,她也有些感慨。“我還小的時候,服侍著仁孝皇後,也是一樣跪在地上,仔仔細細地聞啊、看啊,一遍不夠,我聞過了,小姐妹們再聞一遍,還有第三遍、第四遍,這樣燒了一天,只要是聞到一點煙氣,那就得找到源頭,拆開了重新砌磚頭。要是一處屋子裏聞出了七八處不對,聽說蓋房子的工匠就要倒黴了,少說也是個流放的罪。”

兩個小妃嬪都聽得津津有味的,何仙仙還有點吃驚,“原來您服侍過仁孝皇後!”

錢嬤嬤也有點得意,又有點遺憾,“入宮晚,沒趕上好時候。我進皇後宮中服侍的時候,娘娘已經病得厲害了。沒幾年,便升天病故……那是個好人啊,病成那個樣子,待下人還是如此溫和。看我們跪在地上聞煙都有點不忍心——全是皇爺的主意。皇爺待娘娘,是疼得沒話說了。舍不得娘娘受一點的委屈,娘娘去的那一年,都說皇爺老得多了……”

兩個小妃嬪都聽得怔怔的,錢嬤嬤看了何仙仙一眼,對徐循借題發揮。“這人活一輩子,圖的是什麽?還不就圖著在別人心底留點念想?仁孝皇後雖然去了,可到現在,宮裏、宮外,娘家親眷、服侍過的宮人、太子、漢王、趙王,乃至宮中的妃嬪,就沒有不念她的好的。金銀珠寶、榮華富貴,這都是虛的,人死燈滅,能在誰口中落個好,可比什麽都難得。”

何仙仙和徐循都道,“您說得是,我們一定謹記在心。”

想到仁孝皇後——這光是名字,都讓人又敬又愛,好似天人一樣完美無缺的娘娘,徐循心裏就是一陣懵懵懂懂的向往,若能和仁孝皇後一樣……不過,她也明白,雖然兩人都姓徐,但仁孝皇後的徐,和她徐循的徐,可全然不是一個徐字。像皇後娘娘那樣十全十美的人物,她可比不得。還是安安分分地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別去想什麽在別人口裏落好的事比較實在。

清完煙道,正殿裏的火盆就燒起來了,頭幾天燒得熱,過了幾天才慢慢地涼下來,和現在初春微冷的天氣相適應。又過了幾天,太孫宮附近的庫房開了,徐循認得認不得的擺設,被魚貫運進了太孫宮裏。太孫妃說,這都是很名貴的東西,擺在空空的屋子裏,被誰偷拿走了,將來叨註銷來,有人是要掉腦袋的。把這些擺設收起來,也能讓看管宮殿的中人們松一口氣,也能省下輪班看守宮殿的人手。所以太孫和皇爺一道北巡的時候,只要離開時間超過三個月,就會把宮中的擺設都清點好,裝箱收起,等他快回來的時候,再擦洗幹凈、搬運出來。

徐循覺得太孫妃的做法很是妥當,她自己就想不到這一點。可太孫嬪卻在一邊得意地說,“這是太孫的主意,大郎一直都是很體貼底下人的。大冷天守空屋子,中人們也不容易。這東西一收,他們也不必時時刻刻都要過來看著了。”

太孫妃也笑著說,“不錯,太孫一直都是很心細的。他為人可和氣著呢,你們也別害怕,見了面就知道了,他一點都不難伺候。”

徐循和何仙仙對視了一眼,都哦了一聲,何仙仙又好奇地說,“太孫殿下——長什麽樣兒呢?和太子殿下生得像嗎?”

其實,到現在為止,她們還沒見過太子殿下呢。畢竟是姬妾,也不好在太子殿下跟前露臉。倒是太孫妃,經常侍奉太子、太子妃晚飯,還有太孫嬪,也算是從小被看大的,和太子夫婦都很熟悉。

所以,何仙仙這一問,就問得太孫妃、太孫嬪都是一怔。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太孫嬪撲哧一聲,握著嘴笑開了,太孫妃也有點忍俊不禁,眼睛彎彎的,就像是兩輪彎月亮。

“這話以後可不能隨便說了。”她叮囑何仙仙,“公爹雖然和氣,可咱們也不能欺負老實人……你們回去問問嬤嬤們,就知道太孫生得怎麽樣了。”

太孫嬪也在旁邊敲邊鼓,她抱著太孫妃的胳膊,親昵地說,“娘娘,咱們可得給仙仙守密,不然,這話要是傳揚出去,她又出名了。”

何仙仙被嚇得臉色煞白,太孫妃看了有點忍不得,就沒和她開玩笑,而是溫言道,“她又沒說錯話,其實,從輪廓上來說,大郎和公爹是挺像的。”

話雖如此,但何仙仙卻還是上了心,三個人從太孫妃屋子裏出來,回小院子的時候,她就和太孫嬪一起喁喁私語,說了很久的話,倒是把徐循給落了單。

徐循也無所謂,回到屋子裏,她自己去問幾個嬤嬤。

兩個嬤嬤一聽,也笑開了花。

“太孫殿下生得很像皇爺,黝黑健壯、英武非凡。”幾個嬤嬤是不會和徐循兜圈圈的,趙嬤嬤說,“太子殿下,那是個大胖子。皇爺為了治他的肥胖,請了好多大夫,總不見效。把他們倆放在一起比,豈不是拿兒子在磕磣老子嗎?”

徐循這才明白兩個上司遮遮掩掩地在笑什麽,想到何仙仙知道真相後的表情,她也跟著笑了。

等到正月快完的時候,分明春天還沒過呢,太孫宮裏卻突然收到了新的賞賜。幾個妃嬪,都得到了一些時新的布料——織造司剛剛發明的新花色,還有一些花樣翻新的名貴首飾。

這一陣子沒有聽說西洋、朝鮮有人來朝貢,這些東西,是大內的家底了。徐循估摸著張貴妃娘娘的意思,是讓她們都好生打扮打扮,迎接宮裏的男主人。

不過,既然發了東西,大家免不得也要互相打探打探。太孫妃得的最多,光是各色布料就得了十幾匹,首飾也有兩三匣,她打開來給徐循她們看,珍珠都有小拇指頭肚大,太孫妃讓她們各人挑一樣走。徐循、何仙仙和孫玉女誰都沒動,何仙仙壯著膽子說,“我們哪敢拿娘娘的東西。”

太孫妃有些無奈,“都是一家人,有什麽敢不敢的。母妃宮裏,有些昭儀、婕妤,看到母妃頭上有新首飾,撒嬌放賴,當時拔下來試戴的都有呢。你們只管挑吧。”

她把木盒子送到徐循這裏,徐循看了看太孫妃,覺得她不像是客氣,便小心地挑了一個金玉魚佩。這是個小小的荷包香佩,上頭一個金魚抱了一個玉魚兒,兩頭魚首尾相連成陰陽魚,很巧,也不大,在滿匣子珠光寶氣裏,是頂不顯眼的了。

有了她做榜樣,何仙仙立刻也拿了一朵小小的金蓮釵,孫玉女在這個匣子裏找不到太小的了,就打開另一個匣子,拿了一對米珠耳環。太孫妃搖著頭嘆了口氣,又拿了兩匹布來,讓她們挑花色,挑好了就裁下幾尺,讓她們拿回去做衣服穿。

除了一寸緙絲一寸金的緙絲以外,太孫妃手裏的好東西不少,雲錦、蜀錦、灑金羅……都是從前孫嬤嬤口中的,連她也拿不到的好東西。

有了太孫妃在前,幾個妃妾的賞賜就有點平淡了,徐循拿的金玉佩,在太孫妃那裏不起眼,到她自己的首飾裏,就算是中等檔次了。孫嬤嬤說,這東西值錢不在料,在工。這個巧思和雕工,才是最值錢的。

至於布料,她們拿到的雖然也是時新的名貴料子,但一樣就得了幾尺,只夠做一身衣服,可沒有賞人的餘裕。徐循和何仙仙互相看過了得的料子,在身上比過了,徐循喜歡何仙仙的織金妝花襖緞子,何仙仙卻覺得這個妝花都是瑞獸,和她在太孫妃那裏挑的祥雲香花比,就看出不好來了。她要送給徐循,徐循過意不去,硬是也還了她一幅綠纓絡裙緞。孫玉女過來,也給她們看了自己得的,張貴妃娘娘倒是沒有厚此薄彼,一切按品級行事,三個人得的都差不多。

太孫人還沒有回來,春風卻已經一陣陣地吹了過來。等到他的車馬到城外的那天上午,太孫宮裏已經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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