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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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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陸修權再次立在林中空地上,他的三方是密密的樹林,只有前方是那棵碩大無比的龍爪槐,他抱著臂再次耐心打量面前這間殘破的屋子。

從周三傍晚到達這座海島開始,他已經在這片林子裏整整轉悠了兩天,但卻至令都未能發現自己要尋找的線索。開始,古槐樹出現得極其輕易,這讓他曾經大喜過望,但欣喜過後才發現,在他面前依然還是一堵看不見、摸不著也翻不過去的墻,而這並不符合他所掌握的訊息!

「蒼龍土中化,天水掩神藏。參商不相見,豈待有緣人?」陸修權忍不住輕輕吟誦,他不明白家中族譜裏記載的這幾句話為何不能指引他找到那東西的所在?按理說找到了這棵古槐樹,就能找到那個地方,然後找到……

「修權!」背後忽然傳來女孩子嬌滴滴的聲音,陸修權臉上一瞬閃過了極其厭惡與不耐的神色,等到轉過臉去的時候卻已經換成了溫柔模樣。

「怎麽了?小夢。」他柔聲問著。

面前個頭嬌小的劉若夢正是陸修權的女朋友,也正是之前質問杜海燕的女孩。女孩子長得其實不錯,尤其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嵌在圓潤的鵝蛋臉上,使得她看起來就像日本少女漫畫中的女主角一般,但這位女主角的脾氣卻極大,是個典型被嬌慣壞了的公主。陸修權從去年三月開始與劉若夢交往,而與她交往的唯一原因是因為,劉若夢的父親是兩人所就讀的C大校長。在陸修權實現自己目標的過程中,成為特權階級能幫到他很多忙,當然壞處也不是沒有,比如眼下這樣。

「修權,你怎麽又一個人偷偷跑過來了!」劉若夢嘟著嘴不悅地嗔道,「王真他們到處找你呢,章衛東那個白癡,不知又在發什麽瘋,吵著鬧著要回去!」

陸修權皺起眉頭,剛剛鳴金村的村長才帶了大隊人馬來與他們吵鬧,要將他們趕出這片林子,甚至趕離這個小島,現在章衛東就鬧著要離島,未免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傲慢如陸修權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看走了眼,原先還以為章衛東這個頭腦簡單的運動員除了色一點,還能派上點用處,想不到除了一而再地惹麻煩,竟然半點用處也無。

回想起之前曾遇到的那一男一女,陸修權的戒備心又再升起。女的那個並不值得註意,但那個美艷卻冰冷的男人,實在很難讓人放心。陸修權忍不住想,對方上島的目的究竟為何,是否會對自己造成阻礙?

「修權?」

「嗯。」陸修權定了定神,「章衛東在鬧什麽?」

「就是剛才那些人說的話嘛!」劉若夢說到此,面色也有些不好看,「就是那個龍……龍怒什麽的。」

剛剛糾集人馬,帶頭前來尋釁的鳴金村村長曾這樣說過,鳴金村和金銀島是由龍神守護的轄地,尤其這片龍神林和那間小破木屋乃是神龍的私人區域,在這裏,任何居心叵測的人都將無所遁形,所有冒犯神龍者都必將要承受龍怒,最終不得善終!

想至此,陸修權從鼻子裏重重冷哼一聲。他從小便不信鬼神報應,或者該說,在他的認知裏,鬼神報應亦不是不可操縱。在陸修權眼中,世間一切至高法則便是權勢金錢,弱肉強食的進化論放之四海皆準,因此對他來說,唯一需要懼怕和戒備的,只有比他更有權有勢的人而已。當然,這也只是暫時的。現年二十出頭的陸修權的確會受制於人,但他早有完善計劃,步步為營,一旦拿到自己要找的東西,恐怕這世間便再沒人能遏制他的前進步伐!

「你相信?」他譏諷地反問自己的現任女友,口氣中的惡意令劉若夢微微怔了一怔。

「不,我當然也不相信。」女孩子小心地觀察著自己男友的表情回答,在劉若夢看來,陸修權是一個能成大器的人,但也令她捉摸不定,很難把握。

「對了,你到底在看什麽啊?」見陸修權不說話,劉若夢試圖轉移話題。她踮著腳探頭探腦地往陸修權身後望,「那棟屋子和樹有什麽特殊意義嗎?這兩天老是看到你有意無意地上這兒來。」

劉若夢的無心一語卻讓陸修權心中驚了一下。

「有嗎?」他問。以探險考察為名目組成的這支隊伍是陸修權按照某種目的,特意挑選了合適的隊員以備己用的,當然陸修權絕不會告訴這些人他們來到這座小島的真正目的為何。也正因此,三日來,他只是告訴隊員們,他們需要先在這個林子裏體驗荒島求生而已,就連剛才的鬼抓人游戲也被說成了求生游戲的一環。但事實上,誰都知道,這種有人居住的小島,又無野獸威脅,對於帶足了食物的大學生們而言,根本不存在任何生存壓力,說是求生,不如說是野營才更恰當。

「當然有啊。星期三傍晚剛到你就來過一次,昨天來了三次,今天是兩次……」劉若夢滔滔不絕地說著,陸修權卻越聽越不舒服。

他以為劉若夢是個胸大無腦的刁蠻公主,原來這個女孩並非沒有心機。陸修權想,她還是太敏銳了,也許在某個時候就可能成為自己計劃中的障礙!當然,如果到了那種時候,陸修權絕不介意親手將這位大小姐送上路。

「哦,我只是對這棵樹有點好奇罷了,我還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龍爪槐。」

「確實是高了點。」劉若夢也看了那棵樹一眼,「但也沒什麽奇怪的,氣候、水土都可能影響植物的生長狀態,而且這是株古槐,我們無法確認當時的品種與現在品種的差異性。」

「是嗎?」陸修權隨口答應著,「對了,你不是說章衛東在鬧嗎?我和你回去看看。」說完,他便丟下劉若夢,自顧自地大步向前走去。

劉若夢盯著自己男朋友的背影,眼神中有崇拜、愛慕卻也有覆雜的恨意。

「別以為我什麽都不懂不知道。」她緊緊抿著嘴,最後近乎咬牙切齒地說。走出幾步後,卻不知為什麽回頭看了一眼,那棵奇怪的古樹籠罩著的屋子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就在那時一晃而過。

劉若夢吃了一驚,揉了揉眼睛再看,卻依舊只見著空洞洞的一間屋子罷了,裏面什麽也沒有。

「真討厭!」她想,如果不是為了陸修權,她才不要來這種既沒浴室也沒抽水馬桶的地方呢。好想快點回去啊!

王林甫坐在旅館客房的窗邊書桌前,他在飛快地寫一封信。幾分鐘後,他放下筆,將信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發現有些地方語句不太妥當,遂又劃掉原句,重新補了幾句。

既要達成他的目的,但又不能引起別人的註意。

他將修改過的信讀了幾遍,確信沒什麽問題了,便攤開新的信紙重新又照著抄了一遍。隨後,他點燃了原先的信紙,丟進金屬垃圾桶,而將新的信紙擱到一邊等待墨水幹透。

在這段時間裏,他也並未停手。他從自己隨身攜帶的背包裏翻出一個小小的金屬圓筒,戴上實驗用的橡膠手套,鋪開一張白紙,然後從圓筒裏倒出了自己剛剛采集來的東西。

那似乎是從什麽地方挖出來的碎石砂土,有著不規則的外表和各種色澤。王林甫取出了一把精鋼小鑷子,戴上夾鼻放大鏡,如同世上最出色的雕琢工匠一般,在那些顆粒中小心翻撿著什麽。

他逐一取出一些顆粒,調整著放大鏡的焦距仔細查看,慢慢的,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隨後,他又將這些被挑選出的顆粒放回去,連同原先那些碎屑顆粒一起用一張白紙包裹起來,裏三層外三層地封好,再將這個紙包同剛才那封信一起用塑料袋密封。

他做完這一切後撥打了手機裏的某個號碼:「到旅館後門的樹林裏來取,訂金我會當場付給你,但你要保證替我送到,好,十五分鐘後見。」

他掛了電話,重重地舒了口氣,整個人仰靠到椅背上。

從他所住的客房窗口望出去,正能看到一望無際的渤海,而在斜右上方的位置則是那座古老的燈塔。古老的巨人依舊沈默無語,靜靜俯瞰整座港灣。他忍不住想起今早在輪渡上遇到的那幾個人,那個叫鄭浩瀚的沒什麽特殊,但那一男一女卻實在惹眼,尤其那個男子,王林甫活到這個歲數,也見識了不少世面,卻從未遇見過一個男人能長得如此美麗卻也如此冷硬,王林甫甚至從那個叫做祝映臺的年輕男子身上感覺到了一種隱而不發的殺意。

做他們這行的,對這種事情這類人總是有種特殊的警覺性,王林甫下意識地覺得,祝映臺是個極其棘手的角色,因而才會突然轉性與之攀談。王林甫想要從這個人嘴裏套出點什麽來,但對方的警惕心極強,這反而讓他更加不安。王林甫想,但願這個人與他的目的並無沖突,否則他還真應該考慮一下怎樣應付這個麻煩的對手……

窗外的霧氣這時又再度彌漫起來,那種被稱做渡霧可用來試探人心的奇怪的東西,在小島以外的海面上如同幽靈一般飄浮,卻在島嶼與海的分界線處被阻攔了腳步,以致於從窗口看出去,便會看到極其離奇的景象。明亮的近景,和迷離的遠景,簡直如同超現實主義流派的攝影作品一般。

奇怪,似乎有哪裏不太對勁……

他想,隨後馬上明白過來,這時的燈塔並沒有被點亮,隨即,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記不起來,不久前還燃燒著指引他們前進的燈塔是在何時熄滅的。

下午一點,祝映臺陪杜海燕一起走夢境中的那條道路。

從杜家門口出行,彎出巷口後左轉,沿著村中唯一一條主幹道向北偏西方向前進十分鐘,就可以看到鳴金村的北村口。出村後,水泥道路依舊延伸了一陣子,路兩側是稀疏的林木,到下一個十分鐘的時候,面前的路分成了兩條,一條向西北彎向海岬上的古燈塔,另一條則向下也即西南方向而去,不知通往何處。

腳下的水泥地由此處開始正式轉變為石版路,樹木亦大趨稀疏以致最終坦露出空地,到最後地面完全演化為狹長而赤裸的一條。

石版路大概存在了很久,石條都深深嵌入了泥裏,因為經年累月的濕氣與踩踏磨損,已經毀損了不少,磚與磚的縫隙間常有青草探出頭來。路越是往西北拐,越是濕得厲害,路面也因此變得更加滑溜起來,潮濤的聲響伴隨著濕潤的海腥氣向兩人撲面而來,很快他們便在海岬角上近距離見到了那尊巍然聳立的巨人。

祝映臺看了眼表,時間是下午一點四十三分,換言之,從鳴金村口的岔道到這座燈塔需要二十分鐘左右,從杜家門口算起則是四十分鐘左右。

杜海燕的心情看來很不穩定,手機上那條簡訊曾令她欣喜了一陣子,之後雜貸店發生的事情卻不知怎麽將她的情緒徹底扭轉過來,現在實地面對親兄長失蹤的最後地點,她開始顯得戰戰兢兢,心事重重。

祝映臺決定暫不打擾她,他打量著周圍環境,並貼著燈塔臺座往前走了幾步,甚至探頭看了一下海岬下面。

鳴金村的這座燈塔乃是佇立在一處將近二十公尺高的海岬頂端,除了唯一一條筆直通往門口的道路,周圍根本無法立足。海岬的絕對高度其實並不高,但因為底下就是黑沈沈拍擊崖壁的海水,加之崢嶸突聳的巖石,看起來還是足夠令人害怕。

燈塔本身已極其破舊,上小下闊的圓形塔身上青苔四處附著,其上每隔一段距離就可以看到一個面海的弧形窗口,總共是四個,最底部的窗口距離地面的高度有三公尺左右,相當於一層樓的高度。

「在你的夢裏,杜先生進入燈塔以後,就將門鎖起來了是嗎?」祝映臺回頭問。

杜海燕點點頭:「哥哥以前來信也提過,因為點燈是很重要的事情,為免出現意外,代代相傳,每次點燈人進去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門鎖起來。」

「哦。」祝映臺應了一聲,眉頭輕蹙。

他又向遠處張望。在這處海岬的左下方即西南向不遠處可以看到那個主題樂園的建築物,一個巨大的弧形大圓圈起了整個主題樂園的大致範圍,周圍則是郁郁蔥蔥的樹林。整個園區按照等分原理被分為四塊,此外,中間還有一個不算太大的圓形區域,這五個區域的地磚可能都使用了不同顏色,因此看來區分十分明顯。

祝映臺留神看了一眼,東部區塊為青色,西部區塊為白色,北部區塊也即最靠近燈塔處為黑色,南部區塊為紅色,而中間的環形區域是黃色。

『原來是四象五行。』祝映臺在心中下了判斷。

下方主題樂園的建造顯然是刻意迎合了四象五行的劃分,東方青龍代表色青色指木,西方白虎代表色白色指金,北方玄武代表色黑色指水,南方朱雀代表色紅色指火,而中間的黃色即寓意皇天後土,帝王至尊。

光從上方俯瞰的效果來看,這座樂園在早期規劃的時候想必有著氣勢宏大的計劃,但如今卻只剩下了空大的殼子,看著很是淒涼,而在樂園以南更遠的位置則可以看到一個小小的港灣,那裏便是祝映臺他們今早到達時的碼頭,此時碼頭上依舊人跡全無,連那艘被遺棄在港灣裏的老舊木船也不動分毫。

祝映臺走回燈塔的入口前,木門緊緊關閉,插銷完好無損並掛上了鎖頭。隨後他彎下腰去看,發現鎖頭下方的木板顏色與周圍不同,祝映臺不由得想,上午聲稱要去燈塔看看的王林甫是不是止步於門前。

「需要進去嗎?」祝映臺回頭征詢委托人意見,見杜海燕點了頭,他執劍飛快地在門上一劃,因為動作太迅速,所以杜海燕根本沒來得及看清,只聽得「叮」的一聲,鐵鎖墜落在地,木門便歙開了一條縫。

「進來吧,小心點。」祝映臺說,撿起落在地上的鐵鎖,推開門進去。

自從杜海鷹失蹤後,這裏應該已經有大半年沒人來過了。祝映臺環視著燈塔底部的空間,圓柱形的空室內只有一套桌椅和一組老式櫃子,此外有一道螺旋階梯從側對門的位置開始向上延伸,通往塔頂。

他伸手摸了一下桌子,指尖立刻沾了一層灰,顯示此處確實很久無人來過了。他又轉到門背後去看,與外間一樣,門背後同樣也有一根老舊插銷,此時雖然沒有插上,但這表明杜海鷹一旦從裏面關上門,插上插銷並落了鎖,就很難有人能不破壞門鎖或是門板而進入室內加害於他——即便有人能夠覆制鑰匙,在裏面用鎖頭上鎖的門也根本無法從外面開啟。

祝映臺想著,轉頭四處看了看,很快發現門旁的角落裏丟著件東西,他撿起來發現那是一截毀壞的鎖頭,看起來正是杜海鷹失蹤前使用的那一把。他又再度彎下腰看,確認插銷附近的門板的確曾被補過,簇新的釘子與木板都顯示這一塊是後期加固的結果,看來當時為了尋找失蹤的杜海鷹,鳴金村人或是警察曾經被迫弄壞過門板。

換言之,杜海鷹失蹤時,這座燈塔很可能是間密室。

「村裏人是何時發現你哥哥失蹤的?」

「應該是第二天晚上就發現了。」杜海燕說起這件事,語氣裏有著隱隱的怒意,「因為第二晚就沒有人點燈了,所以他們其實很早就知道了,結果卻一直沒人通知我。」

她說著走到那組櫃子前,輕輕打開櫃門去看。櫃子裏幾乎是全空的,只有孤零零一個衣架上掛著一條被潮氣打得微濕的毛巾,她拿起那條毛巾,出神地看著。

「這是我哥的。」她說,「這就是在我夢裏,他進入塔裏後用來擦頭發的那塊。」她看著那條毛巾,整個人仿佛霎時陷入了夢境一般,眼神迷離,聲音也飄渺起來,「對了,在那之前,他因為聽到外面有聲音,所以開了門去張望。」

「是什麽樣的聲音?」

「啪嗒啪嗒,好像大魚擱淺的時候拍打地面的聲音,又好像是有人走路的時候踩到水坑的聲音,那個聲音從遠處一直傳過來,可是他一開門就消失了。夢裏當時下了霧,所以什麽也看不清。」

又是霧。

「我哥大概覺得是自己聽錯了,所以他鎖好門,提了桶開始往上走。」杜海燕說著,仿佛自己真的帶著一個鐵桶一樣,她彎下腰提起桶,隨後踏上螺旋上升的階梯,一面走一面說,「上面是平臺,這裏有燈臺,他替燈臺添加燈油,然後用火折子點燃。」她邊說邊做,如同真地在完成添加燈油的動作一樣,手臂舉著,往放在壁上凹槽裏的燈臺重覆著倒入液體的動作。

「他一點點地往上加,就像這樣。」

燈塔裏的窗戶都在轉彎平臺附近,因此從外部看來有明顯的弧形。窗戶不大,這使得整座燈塔內的光線在下午也比較昏暗,這種情況下,杜海燕如同夢游一般的動作和神情,幾乎會讓人以為她是被附了身,事實上祝映臺確實很關註是否有這樣的跡象。按照他的推測,如果杜海鷹是在燈塔中遇害,那麽就算魂飛魄散,他在死亡前留下的極大的怨念與恨意必將保留在這個地方,但奇怪的是,他依舊什麽也感覺不到,杜海燕的狀態只是她的自我暗示,而她屢次所說的「啪嗒啪嗒」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聲音到底是什麽呢?

祝映臺跟著杜海燕一路往上,終於來到了塔頂的燈籠室。

仿佛從地底隧道一下子來到了遼闊的山頂一般,大量的秋日陽光瞬間毫不吝嗇地灑落到他們面上,太過璀璨的光線使得祝映臺忍不住閉了閉眼睛才勉強適應過來。遠處是波光粼粼的海水,一望無際的海平面上偶爾可以看到一、兩只海鳥匆匆掠過,發出歡樂的鳴叫。因為這來自人界昭示生命的景象,杜海燕的神情也逐漸恢覆了正常,有好一刻,兩人只是靜靜感受著那些光線的愛撫,呼吸著新鮮的氧氣,享受著海風的吹拂,這些生動而美好的東西令他們覺得溫暖和寧靜。

『你啊,真應該多出來走走,曬曬太陽,再憋下去,都能長蘑菇了!』

總是在放松的時候,那個人的聲音就會悄無聲息地將他包圍起來,不動聲色地攻城略地。

『擔心我做什麽?我這麽大的人了難道還保護不了自己嗎?』

『你看你,就是這種別扭的性格最傻,不過我更傻,因為喜歡你,結果連這種麻煩的性格竟然也會一起喜歡。』高大的青年嬉皮笑臉地在陽光下說著,明明一身的狼狽,他的身上卻仿佛還能看到亮光。

到底有多久了呢?認識他,喜歡他,躲著他……

對了,那是大二的暑假,距離現在已經有四年多了。那個人竟然已經到處追著他跑了四年多了!四年裏總共只得一次的匆匆擦肩而過,卻也不過是讓他險些再度陷入危機,受傷流血而已,即便這樣,為什麽還是不肯放棄呢?

「阿柏……」他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音節吐在寂靜的空間中響得他自己都嚇了一跳,所幸杜海燕兀自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未註意。她此刻站在燈籠室中央的燈座前,那裏面的燈油如今只積著薄薄一層,不知是不是被燒幹了。

「我哥他上來後,將所有的油都倒進這裏。」她低聲說著,聲音裏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挽留意味,她應該並不願這一場回憶就此結束,這是她僅剩的關於兄長最近的回憶。

「然後他加了一塊東西進去。」

「什麽東西?」

「不知道,好像奶油那樣長方形的一塊,軟軟的,丟進去以後就融化了。他調整了透鏡,點了燈籠,然後他似乎打算回去了,結果卻又忽然停了下來。」

「為什麽?」

「我不知道!」杜海燕搖著頭,「夢境到這裏就沒了,總是,到這裏就沒了。」她的眼神一瞬間哀傷而迷惘,「祝先生,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哥哥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祝先生?」她近乎哀求地說著,眼睛裏已經有清澈的淚水在打轉。這裏曾站著她唯一的同胞,如今莫名其妙地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祝先生,你不是能召喚鬼魂嗎?你現在能幫我喊我哥哥出來嗎?」

祝映臺猶豫著是否要將實情告訴杜海燕,依照少女的精神狀態,現在給予打擊並不合適。杜海燕卻又馬上否定了自己:「不、不對,哥哥他早上才傳過簡訊給我,所以他應該還活著,對不對祝先生?我哥哥他其實還活著是吧?你說呀,祝先生!對了,如果你召喚不到他的鬼魂就說明他還活著對不對?他沒有死,也沒有失蹤,他只是因為一些事情才躲起來了!他、他會不會欠了債,或是做了什麽錯事?對,肯定是這樣,有人要找他,他才不得不躲起來!」杜海燕連珠炮似地說著,渾然不管自己言語前後的矛盾,不知為什麽,她似乎急切需要一個宣洩口來鞏固杜海鷹還活著的事實。這種迫切和有如感同身受的恐懼不由令祝映臺上了心。

到底是什麽原因導致杜海燕的突然失態?

祝映臺一直等到杜海燕說到實在無法說下去了才開口:「杜小姐,關於杜海鷹先生的事,我接了你的委托就會查下去,陰陽兩界,能幫到你的我一定會幫。」

杜海燕虛弱地擦著眼淚:「那請你現在就幫我招魂好不好?」

「杜小姐,你冷靜點,現在是白晝,下午。」

「下午?對……現在是下午。」杜海燕恍然大悟地喃念著,終於慢慢平靜下來:「那麽晚上、晚上我們再來這裏!」

祝映臺對她點點頭:「你先等我一下,我檢查一下這裏我們就回村。」

他說完放開抽泣的女孩,開始檢查這間並不寬敞的半開放式狹室,時不時蹲下身,審視、叩擊地面,可惜皆一無所獲。隨後他發現燈籠室半人高的圓弧圍墻一側開了扇小門,於是拉開門去看,外面是一個寬不過二十多公分,長度也不足一公尺的弧形沈降小平臺,因為可以看到在平臺旁有釘在墻上,通向上方用以攀爬的鐵梯,所以猜測應該是供工人檢修塔頂時擺放工具和休憩的落腳處,而從這個露臺上望出去的景致來判斷,露臺的位置應該與底下一排窗戶相同。

祝映臺彎下腰,走出露臺探頭往下看,加上燈塔的高度後,海岬下的洋面顯得更為兇險。

如果從這裏摔下去的話,就算不淹死也可能掛在巖石上被撕裂身體,他在心裏想,但是屍體應該也會有很大機率被潮汐推上附近的淺灘,因為旁邊不遠就是港灣。當然也不排除屍體被暗流吞入,隨後被水裏的魚蝦浮游生物吞噬殆盡的情況,可即便這樣也不應該查不到杜海鷹魂魄所在。

在杜海鷹生命的盡頭,到底發生了什麽呢?

祝映臺想著,正要退回去,忽而眼尖地發現了什麽,重又將頭探出去看。弧形露臺的外側用磚石砌著用以防護的欄桿,高度大約在一百二十公分左右,除了在可以通到頂部的梯子那一側沒有安裝,其餘兩方均有設置。祝映臺伸手在正面的欄桿上某處抹了一下,隨後輕輕將兩根手指搓了搓,放到鼻尖嗅了一下,然後他彎下腰,查看了一下欄桿橫柵欄下方,最後皺著眉頭,退回了燈籠室內。

是血的味道。

回去的路上無人說話,杜海燕心事重重,幾次三番想要開口說什麽卻一直沒能說出口。祝映臺謹慎地沒有點穿,沈默有時比逼問更為有效。走到村口門前的岔路時,杜海燕忽然停住了腳步。

「祝先生,我現在還不想回去,我們隨便走走好嗎?」

「你想去哪裏?」

「就……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吧。」杜海燕努力打起精神說,「過去這裏是沒有路的,我想看看下面是什麽。」

「好。」祝映臺點點頭。

「祝先生。」

「嗯?」

「你是天生就有那種能力的嗎?就是捉、捉鬼的那種能力?」

天生?祝映臺想了下,確實也可以算是天生,因為從他有記憶的那天起,他便是一個具備這種奇特能力的成人。

「是的。」

「那你是不是可以看到很多那種、那種東西?」杜海燕小心翼翼地說著。

「鬼?可以。」

「他們是什麽樣子的?」

「什麽樣的都有。」祝映臺回憶著,人死當如燈滅,卻有不忘前塵者逗留陽世,或一如在生時之模樣,或保留死前最後慘相,或如同煙霭塵灰模糊不清,或猙獰恐怖令人心生懼意,一切皆由緣、劫化生。

「有的很難看,有的跟活人看起來差不多,只不過沒有血色,還有一些就沒有實際形狀,可能就像霧。」

「祝先生不會害怕嗎?」

祝映臺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他不是沒有害怕過,但並非怕鬼,他怕的是從渾噩中的夢中驚醒。當他睜開眼睛,他便成了祝映臺,一個能看到那個世界的祝映臺,他摸得清查得到他人的由來前塵,獨獨查不到自己的。他如被拋棄一般獨個扔在這塵世之上,每個人皆有枝幹末節與他人牽扯不清,織就一張錯綜覆雜人際大綱,只有他的身邊連一根線也沒有,直至四年前,遇上梁杉柏。

但這根線是應該斬斷的,可他卻舍不得。明知會害了他,還是舍不得,眼開眼閉地縱容著對方追在自己身後四年。太軟弱了啊,祝映臺!

「那祝先生相信因果報應嗎?」

「不用相信。」祝映臺說,「一切因緣際會,福澤果報皆是確實存在,即便你不信它還是會在那裏。」

他這輕輕的一句話卻像瞬間剝奪了杜海燕身體中所有的力氣一般,她失魂落魄地說著:「是……是這樣嗎?原來我們真的逃不開嗎?」

祝映臺敏銳地抓到了杜海燕話裏漏出的訊息,杜海燕果然隱瞞了很重要的事情,而這件事情似乎不僅與杜海鷹有關,與杜海燕自己也有很大的關系!

「祝先生,如果報應是真的,我想我可能也會活不久。」過了許久,杜海燕才輕輕地說了這麽一句話。

陽光灑在她的臉上、髪上,本該是溫暖的景致,杜海燕此刻看起來卻如同游魂。

「為什麽?」

「因為龍……龍怒。」杜海燕咬著下唇,「剛才那個雜貨店婆婆說的話你還記得嗎?她當時沒把話說完,但我大致上猜得到她的意思,她怕那些大學生引起龍怒。」

「龍怒?」祝映臺咀嚼著兩個字,「神龍之怒?」

這四個字令杜海燕渾身打了個哆嗦。

「是……是的,我後來想起來了,那棵龍爪槐之所以是島上最老最早的樹,就是因為那棵樹便是這座島上龍神存在的象征,是神龍建島時便存在的。我們上午經過的那片林子就叫龍神林,據說古早以前,龍神的宮殿就在那片林子裏,那裏一般人是不能靠近的,更不用說做出扮鬼嚇人這種無禮的事了,所以那個老婆婆她很害怕那些人的做法會觸犯神龍,引來龍怒。」

仿佛為了驗證杜海燕的話一般,從遠處寂靜的樹林中忽然就爆發出一聲驚恐至極的尖叫聲,那聲音高亢而尖銳,掀翻了所有寧靜,也將祝映臺和杜海燕進行到關鍵的談話就此打斷!

是那些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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