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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肆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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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謝家是何模樣,李嘉其實記大不清了,那些年幼時本就模糊的記憶隨著病癥的發作變得更加遙不可及。只有在不經意間,腦海中偶爾會閃過零零散散的片段。

瘦西湖面浮萍隨波聚散,風斜細雨如絲,天青色的紙傘擦過灰色的瓦沿……謝宅便在這煙雨巷中最深處。

謝家祖宅在金陵,可在李嘉記事起,謝氏上下基本是在廣陵定居了。

“小六你坐在門檻上做什麽?”

“等死。”

“啥?”

李嘉尚記得自己是怎樣認真又沮喪地回答:“我剛剛不小心把米糖吞了下去,小舅舅說我馬上就會死。”

“……”謝楠咬牙切齒:“你等著,我就讓那混賬來陪你一起死。”

結果小舅舅謝扇被暴揍了一頓也被塞了個米花糖後,丟到她身邊欲哭無淚:“小六你個三歲的娃娃,至於這麽較真麽?小舅舅逗你玩呢。”

再後來,謝楠被流放嶺南,死在路上;謝扇則在抄家當日自刎而死。

昔日光鮮明麗的謝宅就此落上一層又一層再也抹不去的灰塵,淪落成為揚州著名的鬼宅。傳聞在陰雨蒙蒙的天氣裏,那宅子裏會傳出一聲接一聲的哭泣,久久不散。便是艷陽天裏,偶有行人路過也是步履匆匆,不敢多停留。

人人都說謝家人死得冤,可誰也不敢為他們的冤說出一個字。昔日結交走動的世族好友一夜之間消失得幹幹凈凈,每個人都明智地選擇明哲保身,畢竟謀逆罪所指向的是龍椅上的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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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這小子膽子倒真是大的很。”審問李嘉的刑部官員翻著卷宗,連連搖頭:“我要是你啊,僥幸撿回一條命還不躲得山高水遠過一輩子。竟然哪處是死路就往哪處鉆,是說你藝高人膽大呢還是豬油蒙了心不長眼?”

“怎麽說話呢!”旁邊的官員用胳膊肘捅了下立場偏頗的同僚。

“有什麽大不了?”那官員嗤了聲:“他這是板上板釘上釘的死罪了,還怕他出去嚼舌頭?快快,說你入朝為官的企圖。”

這種審訊從李嘉入獄起已進行了三日,應是背後有人關照,嚴刑逼供倒是沒有,就是不給睡不給休息,沒日沒夜地輪換著人審她。李嘉耐性向來好,刑部這些官員換了好幾撥楞是沒從她口中撬出一個字來。

她的臉色越熬越白,精神卻仿佛越審越好,思路清晰,口齒伶俐,輕描淡寫兩句話便將審問人堵得啞口無言,瞅著她那樣子,簡直是以此為趣了。

這麽不給面子,刑部的大人們很惱火,但上面偏生又交代下來,打不得罵不得,一根頭發絲都不能碰。只得每日繼續到李嘉跟前給自己添堵,這到底誰審誰啊?

蹲大獄期間,來看李嘉的人寥寥無幾,幾乎為零。從舒州趕回的李諄一只腳才跨進刑部大門,就被他老子提著耳朵拎回家中。

“你小子在軍中和那幫糙漢混得腦子也不好使了?現在的刑部是你能去的?你有幾斤幾兩重,你自己還不知道?”

“捕風捉影的事這不還沒查實麽?!”李諄吼回去:“你看李嘉那樣子像謀反的麽?五品官!雙腿還有病!整一藥罐子!他謀什麽反?他吃撐了啊!爹你怎麽和那些個老不死的墻頭草一樣了,還是你和崔家那□臣同流合汙了!”

李父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兒子,直戳他腦門:“關鍵不是他能不能謀反,而是誰要定他這個謀反之罪!你在軍中不了解朝裏的事,現在朝裏爭的最厲害的是誰,前兩天中秋陛下說了什麽你忘了嗎?陛下要把鎮海節度使給靖王,你說太子能罷休麽?李嘉是站在哪一隊你還不清楚?兒喲,你可長點心吧!”

李諄抱著腦袋左躲右閃,忽地站住不動怔怔地問:“你說李嘉的事是太子拿來對付靖王的?”

“你說呢!”

“那我就更不能眼看她平白擔著莫須有的罪名了!”李諄跳起來:“我去找……”

“找找找,找你個頭!”李父氣得吹胡子瞪眼:“太子要收拾個人,你能找誰!你自個兒不怕死,看看你爹再看看你娘再看看……”

“老爹你那些如花似玉的姨娘們就不用給我看了吧……”

“你個王八犢子!”

“我是王八犢子你是什麽!”

“來人,給老子把這逆子關起來!沒我的話別放出小黑屋!”

“……”

李嘉現在的情景和當年的謝家如出一轍,連耿直剛正的常夢庭對此亦是緘默不言,謝家之後這短短一句話足夠太子在上面大做文章。作為被針對的對象靖王更是沒有任何表態,顯然李嘉已成為一枚棄子。

襄王倒是派人暗中與李嘉接觸過,無非是來探她的底,問她究竟是不是謝家後人。

李嘉坐在冷硬的床板之上,閑著無事捏了兩根稻草編著玩,頭也沒擡回道:“是與不是有區別麽?”

襄王心下一涼,李嘉這答案自是不言而喻了。

要不要保她;或者換句話說,李嘉如果因此獲罪死了,那他與她的交易世間就再無知曉,他自此還是那個默默無聞的閑散王爺,仍可安穩度日。李嘉值不值他去和太子撕破臉呢?

每個人各懷心思,只有一人堅定不移地想要沖破一切阻隔來見李嘉。那個人自然遠在萬裏之外的新任平南王——蕭王殿下了,哪怕阻攔他來梁國的人是他的頂頭上司……

“和權,朕初登大寶,而權氏餘孽尚未剿滅殆盡。這段日子還要你多費神哪。”

“和權……”

和權和權,和權!蕭王殿下被煩得直接稱病告假在家,小包袱一打就準備連夜走人了。

這回攔住他的人不是別人,而是當今聖上的親弟弟——柴小王爺。

“你就算去了又如何,這是梁國內政,你摻合進去豈不更坐實了李嘉他謀反的罪名麽?”柴旭一上來即蛇打七寸地捏住了蕭和權的軟肋,蕭和權急著去梁國,無非是擔心李嘉:“李嘉的智謀你也見識過,他既然選擇參與梁國的皇位之爭中,必然有把握全身而退。”

韁繩把蕭和權的掌心勒得發白,許久他道:“我不去的話,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她再會謀算,再是聰明,在我這她只是李嘉,是我必須要保護著不受一絲傷害的一個人。”他擡起頭看向南方:“救與不救不說,至少我可以陪著她。”

“陪她一起死?”

“老子最不怕的就是死。”蕭和權套上馬具,順順馬鬃:“我不在時,你幫我看著些。若是陛下問起,就說我去彬州養病了。”

柴旭無可奈何嘆道:“英雄遇美人,總是氣短。李嘉她還不算個美人。”

“我媳婦哪裏不美了!”

“王爺!陛下下旨要您即刻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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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中不見天日,時間過得似乎格外漫長。除了審問的官員外,李嘉見不到一張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看來這次她真的是孤立無援了。

雖然不願意承認,理智上知道不可能,但李嘉的心底始終抱有一絲莫名的奢望。

蕭和權應該已經聽到她的消息了吧,他會有什麽樣的舉動呢?

如果是她的話,剛剛平定權禹的叛亂此刻說什麽都不會離開汴梁,一為防陰溝裏翻船,防止權禹餘下的勢力鹹魚翻身再來;二是這個時候萬不能給新帝反口咬自己的機會。

掃除餘孽,壓制皇權,是蕭和權的當務之急。

李嘉一條條分析完,發現自己的心情無法控制地一路下滑。她沒指望蕭和權救得了自己,可她又指望蕭和權來救自己。她深深地嘆下一口氣,以前的自己絕不會有這麽矛盾而荒唐的想法。從沒談過戀愛的李大人心想,這大概是癡呆癥發作的前兆吧。

不知熬了多少個日夜,李嘉終於獲準放回牢房裏休息。梁國自持“禮儀之邦”,即便是刑部大牢,收拾得大體也算得上整齊。因是在押重犯,李嘉還有幸得以享受一間單人牢房。回到牢房後,她向獄卒討了一盆清水又要了一把木梳與潔凈的方巾,待獄卒拿來後卻見她將清水端到了牢房的旮旯裏,將要來的方巾平鋪在水面上擋住灰塵。然後將梳子小心地放入袖中,雙手揣在懷中靠在輪椅上打起了盹。

這麽多天不眠不休地審問,再好的精神也垮了。

要了東西又不用,獄卒看著李嘉的行為匪夷所思,怪人,怪人。

半夜,月入濃雲,久久不得出現。刑部大牢裏外悄聲一片,本該巡守的獄卒也不知躲哪個角落裏鬼混去了,刑部大牢重兵把守,只要不是想不開,沒人會半夜來這鬼地方。

李嘉被重點關照地關在個偏僻角落裏,更是鬼影都不見一個。有規律的呼吸聲一高一低地從牢房裏傳出,從傍晚到現在,李嘉都沒有醒過來的征兆。她實在是太累了,連燒灼在胃裏的饑餓感都不能將她從熟睡中喚醒。

風從天窗裏吹下,墻壁上徹夜燃燒的燭火忽地閃動了一下,隨即恢覆了正常,仿佛前一瞬不曾有一條黑影從它面前掠過。

貼著墻壁疾行的黑影一晃躍到牢門前,栓在門上的大鎖咯吱一聲落下,聲音輕輕細細的像聲老鼠叫。歪在輪椅上的李嘉並沒有因此而驚醒,甚至連眉頭都未皺下,仍沈浸在不知是喜是悲的夢境中。

兩道黑影觀察了片刻,確定周圍再無旁人,其中一個舉起右手比劃了個手勢。另一人點頭進去,留著這個在門外以防意外。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殘廢,顯然一個人就已綽綽有餘。

那人踏入牢房的一刻,手裏滑過到雪亮的光芒,那是柄匕首,鋒利到足以一刀割斷李嘉的喉嚨。

如果李嘉沒有醒來的話……

匕首舉起的剎那,李嘉毫無防備閉著的眼睛陡然睜開,清醒得哪還有一絲睡意。

黑暗中刺客看不見李嘉臉上的神情,但豐富的經驗讓他敏感地察覺到對方呼吸的變化,當下手中匕首以迅疾的速度刺向李嘉的喉嚨。

匕首刺下的同時,一抹冰涼亦紮進他柔軟的心口。噗呲一聲,濺起幾滴溫熱的液體。

此聲後牢房裏再無動靜,門外人察覺不妥,登時提高警覺閃入房內。牢房正中坐著一道模糊人影,而他腳下躺著的是具毫無生氣的屍身。那刺客想也未想,當即赴以全力直撲向李嘉,卻未註意到一條粗影猶如脫弦之箭直射向他。

一擊必中。

火花一閃,李嘉籠著黃豆大的一粒光芒,臉龐影影綽綽。

“好了。”

隨著李嘉這句,小白勒緊的蛇身緩慢地松動開,吐著信子的嘴邊滴著鮮血,落在它白如銀雪的身子上,透著股詭異的妖冶。它回頭舔去那些尚留著溫度的血液,討好地用尾巴蹭蹭李嘉。

李嘉拍拍它的尾巴,慢慢地轉著輪椅到角落裏,彎腰去拿盆中的帕子。才握住一個角,柔軟的手絹便從顫抖的手指間落下,親手殺人的恐懼感給她帶來的影響完全超出了她的預估。刀刺入人體的鈍感,血液濺在臉上的溫度,讓她惡心得忍不住作嘔。

這麽不尋常的動靜已引起了牢房中其他犯人的註意,不多時牢外遠遠響起吵鬧聲。李嘉逼著自己鎮定下來,逼著自己用那雙仍在發抖的手擰幹帕子,一寸寸擦去臉上,手上和衣上的血。

在她將將遣走小白,大隊人馬蜂擁而至。

“這、這是……”衣冠不整趕來的刑部侍郎迷茫中又帶有驚恐的表情很到位,李嘉給他的演技打了個九分,只見他眼睛瞪得老大:“今晚值夜的是哪些人?!!李嘉啊,你沒事兒吧。”

李嘉一一掃過在場所有人的面部表情,慢吞吞道:“受傷是沒受傷,但,我有點兒餓。”

眾人瀑布汗,面對這麽血腥殘暴的場面你居然還感到餓?

刑部侍郎瞇著眼仔細地打量了下李嘉,再懷疑地看了眼門外地上的破鎖,忽而道:“這些人不會是來劫獄的吧?”

“然後我因為堅貞不屈死活不被劫所以殺了他們?”李嘉淡淡反問,似笑非笑地看著侍郎:“大人平時就這麽草菅人命的?”

“……”刑部侍郎臉上青青紫紫,活像被人重重塞了一拳,誰說這個李嘉嘴笨口拙的,這特麽在逗老子?!片刻,重新建起臉皮厚度的侍郎大人像啥也沒發生一樣揮揮手:“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你們還在看什麽!還不快把這……屍體拖下去!”

“大人,外頭來一隊內侍……”

“宦官?”刑部侍郎一楞,一個激靈反應過來:“消息這麽快就傳到宮裏了?”一言既出,發現有所不妥,立即看向李嘉。

李嘉似什麽也沒聽到般,兀自拿著帕子擦去袖口的血漬。

刑部侍郎咳了聲:“我去見見……”

“不牢大人走動了,還是小人來見大人吧。”身披黑鬥篷、足踏金靴的高幸從灰暗的甬道裏走來,吟吟笑道:“陛下命小人接李大人入宮面聖,有勞大人放個人了。”

“侍郎擦了擦額角的汗,心驚膽戰地問:“陛、陛下?”

“正是,大人不信的話小人這有……”高幸好脾氣一笑,探入袖兜中。

“信的信的!”手伸到一半被刑部侍郎連擺著手阻止,侍郎陪著笑道:“公公請便就是!”

“一個宦官至於這麽諂媚麽?”李嘉涼涼的聲音飄來。

“……”侍郎大人暗暗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冷靜冷靜,千萬不要沖動地去掐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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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大牢,李嘉長嘆不休:“你來得可巧,否則我真害怕這侍郎大人一不做二不休,殺人滅口。”

“公子會怕?”高幸明顯不信。

李嘉狀作害怕地摸摸喉嚨:“那匕首差一寸就切進我喉嚨裏,你說我怕不怕?唉,嚇死我了。”

李嘉難得開次玩笑,高幸知道她是在故意轉移殺人留下的陰影,笑了笑道:“今晚公子累到著了,先歇一歇吧,待會還要見陛下呢。”

李嘉默了下,輕輕嗯了聲,靠在角落裏一動也不動。

高幸一邊時刻註意車外情形,一邊分出些神留意李嘉。本來坐著的那道身影漸漸縮成一團,雙肩夾著腦袋埋在膝蓋上,微微地晃動。高幸註視著那個角落,在自己沒過神時手已伸了過去……

卻沒有落下,懸停在李嘉的頭頂,最終在她發現前收了回去。

馬車抵達宮門時,李嘉已宛然如常,平靜的臉上找不出一絲異常。儀容服侍稍作整理,便由高幸領著行向燈火如晝的延英殿。

延英殿中,僅有疏疏人影。

高坐龍椅的自是梁帝,站立其下的分別是太子、靖王與襄王三位皇子,至於其他人則是幾位朝中要臣。在這些人中,有個人非常顯眼,那便是已升為右相的崔丘家的公子——崔慎。這位公子爺雖年紀輕輕已位居四品大員,但論資歷怎麽也輪不到他參加這種機密會議啊。

左相李儒看了好幾眼他,露出個深深笑容,崔丘被他笑得有點冷:“左相為何這般瞧著犬子?”

“啊,沒事沒事。”李儒打著馬虎眼。

崔丘在心裏呸了一聲,這只老狐貍,定是知道些什麽。

諸人從好夢裏突然被拽到宮中,各個皆是副莫名之色,等了半天又等不到梁帝發話,耐性最不甚好的常夢庭率先忍不住了:“陛下深夜傳召微臣,不知所為何事?”

梁帝似從瞌睡中驚醒,扶著腦袋緩了好一會,才看清發話人:“老常啊,朕就說誰那麽大的狗膽敢這麽和朕說話。”

“……”

常夢庭面無表情地又重覆了遍話。

“哦,朕找你們來是為了李嘉那件案子。”梁帝聽完內侍耳語,點點頭:“你們瞧,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宣他進來。”

眾人的目光瞬間齊聚向大殿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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