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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算命

關燈
資料室在圖書館三樓, 就在他們每天上課的教室旁。上去的路,她每天要走很多遍。

之前每天, 她總是三步並做兩步跑上跑下,幹勁十足。而今天或者說現在不同, 她的腳步從未像現在這麽遲緩。

她真的要去找嗎?她會找到什麽?

三樓的大部分教師都已經關上了燈, 透過空曠的課堂再向外看去, 窗外的陰雲壓得更低,看上去很像黑洞洞的怪獸眼睛。

其實時間也不過5點半, 但夏天總有這樣的日子, 天一下黑得徹底,你知道暴雨要來,但不知是什麽時候。

因為生理期影響, 女人容易多愁善感、優柔寡斷,林朝夕內心天人交戰,卻最終還是站到了資料室門口。

兩扇木門合攏, 她突然意識到, 現在是暑假,檔案室應該不開門。

抱著再試試的心理, 她把手搭了上去,試著推了推,沒想到門是松的, 吱呀一聲開了。

裏面大部分都是黑的,只有吊燈在門口打下一束暗黃的光。

門口是張辦公桌,

桌上有個老舊的暖水瓶,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婆婆挎著個包,提起暖水瓶,彎下腰,把它放到地上。

看上去,是要下班的樣子。

“關門了。”老婆婆頭也沒回,隨口說道。

林朝夕站在門口沒有走。

“要找什麽都明天來吧。”

林朝夕手搭在門上,不想再找任何的理由和借口,只說:“老師,我想來看看學校年鑒,看看有我爸的那本。”

老婆婆從上到下端詳著她,不知在想什麽,最後說:“哦,那我給你十分鐘,反正我回去也沒什麽事。”

林朝夕也不知道她話裏哪句話打動她了,竟然這麽輕易就得到10分鐘機會。

“你知道年鑒在哪嗎?我帶你去吧。”老婆婆走過來,拉著她的手。

三味大學建校百餘年,所以年鑒也有那麽百餘本,擺在書架上浩浩蕩蕩,氣勢驚人。

年鑒記載著一個學校每年的大事、重要要文稿、院系情況、師生名單、獎懲情況等等內容,常常厚度驚人。

林朝夕踮起腳,手指滑過書籍。

像剛才女大學生說的那樣,她卡住老林可能大學畢業、或者研究生畢業的三個年齡段,從書架上抽出了幾本年鑒。

她看書已經養成習慣,先看目錄,找到數學系畢業生姓名內欄、看到頁碼,她直接向後翻去。

八九十年代年鑒脆得可以,資料館燈光昏暗,每個字都像芝麻一樣小。

林朝夕看得有些急,一遍、兩遍、三遍,一本、兩本、三本,但不知是不是她查找能力太差,她始終沒有看到老林的名字。

她看得眼睛酸痛,手指不斷右移下一行再又移,可還是沒有。

那時她不覺得困惑,只是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姓名異常焦慮,如果她是裴之就好了,大概掃一眼直接能發現老林在哪裏。,

從數學系學生姓名到教職員工的姓名,無論是研究生,本科生還是碩士博士生,林兆生三個字從未出現過。

到最後,她一股腦把那一整排所有的書都搬下來,

可沒有、沒有、還是沒有……

叮叮當當的鑰匙聲漸漸靠近,林朝夕深吸一口氣。

“小朋友,真的要關門了。”老婆婆這麽說。

林朝夕當時跪坐在地,面前是十餘本厚重的學校年鑒,每本都攤開放到了相同的部分。

老婆婆掃了一眼,問:“你要找誰?”

像抓到最後的救命稻草,林朝夕猛的擡頭:“叫林兆生,您有印象嗎?”

對方沈思了一會兒:“哪個系的?”

“數學系。”

“不記得了。”

林朝夕心又沈了下來。

“不過我都這把年紀了,學校出過的名人我可能還能記得住,但這個名字我從來沒有聽過。”

“他90年代初在這裏過的。”

“每年數學系那麽多人,你太考驗我了。”老婆婆很和藹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把她拉起來,語重心長地說:“其實爸爸是不是三味大學畢業生都不重要,只要你努力學習,也可以考上這裏。”

林朝夕終於明白過來,她大概以為這是一個父母欺騙孩子的謊言,可林朝夕卻偏偏解釋不了這裏面的奇怪問題。

現在的情況變得古怪起來。

她上來之前已經做好要翻開老林過去的心理建設,可至此為止,在她面前這一本又一本寫滿簽字的年鑒裏,老林的過去卻變得更加虛空。

這個學校有他的痕跡。

他在這裏看過書,這裏的書上有他的筆跡,可是他不屬於這裏。

——

林朝夕從沒覺得她的人生是個巨大騙局,因為老林連騙她都懶。

他從沒講過自己的過去,也不和她暢想他們父女倆的未來,

他好像就這麽悠悠閑閑地拉著她的手,和她一起過了22年,可歲月靜好的背後到底是什麽?

她從來都不知道。

同一天,同一個樓梯。每一遍,她的心情都完全不同。

至此為止,她只覺得空虛和迷茫。

身體裏像有一個巨大的空洞,卻連呼嘯而過的風都沒有,一切就像圖書館外的天,濕漉悶熱,仿若凝結。

——

時間還不到晚上6點,她第一次提不起勁去做任何事情,身邊也沒有任何可以說話的人,不知不覺,她走回宿舍。

走廊上人很多,剛洗完頭和衣服的女生在走廊上穿梭,到處是嘰嘰喳喳的聲音。

202室的門開著,林朝夕緩緩走到門邊,聽到了室友的聲音。

“曉玲你還是去和林朝夕說吧,我看你這麽每天忍著太難受了。”

林朝夕停下腳步。

“既然你每天晚上都睡不著,就讓她換宿舍吧。”這是另外一個室友。

“她已經非常註意了。”

“但開門關門的,突然進來出去一個人。我偶爾也會被弄醒,就是因為她躡手躡腳,像我們在欺負她。”

“她也是在努力讀書。”

“但這種努力不對,每天就睡四個小時,所以越考越差。”

“估計之前成績太好,現在掉下來就急,我們學校有個女生就這麽跳樓了。”

女生們的閑談聲一句句傳出,樓道內空氣悶熱,各種洗滌用品的香精味道混雜讓人喘不過氣。

“沒辦法,有些男生真的太聰明了。”尹曉琳最後說。

林朝夕拿起靠墻擺著的雨傘,轉身離開。

——

一個多月來的壓抑生活突然在這一刻釋放。

握著把雨傘又背著書包,林朝夕漫無目的在走,什麽都不用學,也什麽都不用想,她純粹機械似地向前走。

大學校區附近有成片的小吃攤、好看的服裝店、琳瑯滿目的電器行,到處是笑靨如花的男男女女,四周很熱很鬧,充斥著人間最真實的歡樂喜悅。

可或許是天氣壓抑,又可能是內心空虛,林朝夕卻越走越冷。

從鬧哄哄的校區走入清冷的街巷,她又來到了另一片鬧哄哄的校區。

雨還是沒有下,她拿傘的動作顯得很傻。

舉目四望,林朝夕覺得這應該是個和什麽朋友坐在一起,喝一杯冰啤酒聊聊天的日子。

可這裏有那麽多人,她不認識他們任何一個。

她路過了百草大學,也走過了永川大學,她還經過了一家嶄新的飾品店。

店堂寬闊,陳設鮮亮,射燈點亮,一切像少女最美好的夢境。

林朝夕仰起頭,招牌上是“霓虹”兩個字。

她眼睛有點酸,這個名字她很熟,在安寧的很多學校附近,都有這家飾品店。

——我們老板要在永川開一家新的飾品連鎖店,她要找我們這裏的老店員過去。

一個多月前,有人在對她這麽說過。

抱著很奇怪的心思,林朝夕把傘插進門口的傘桶,走進飾品店裏。

穿著靚麗的女學生們在挑選著自己心儀的發飾,到處是清脆的笑聲。

她從店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游走在每個貨架間,仔細觀看每位售貨員的模樣,卻沒有看到她想看到面孔。

包小萌也不在這裏。

最後走出飾品店時,林朝夕在想,這大概就是這麽一天。

無論她想找什麽、想要什麽,都永遠也找不到的一天。

——

雨終於落了下來。

明明積壓了好多天,今天也一直山雨欲來,可當豆大雨滴真正落下的剎那,卻沒有任何預兆。

轉瞬,雨水橫貫長空,以蓬勃氣勢從天而降,仿佛要蕩滌人間。

耳邊是驚濤拍岸的隆隆聲音,林朝夕張了張手,看著空空如也的掌心,她才意識到,她剛才把傘落在飾品店了。

雨實在太大,四周都是狂奔的人群,林朝夕瞬間渾身濕透,但她也沒有要去的地方,所以一點也不著急。

她還是用一貫的步速緩緩前行,走到一片屋檐下才停下。

舉目四望,老街區瞬間清空,天地灰暗,茫然相接。

果然真實人生不可能像電影裏那樣充滿了各種浪漫邂逅,小學那次她已經把所有運氣用光了。

渾身濕冷極了,林朝夕在檐前的臺階上坐下,抱著膝蓋,閉上了眼睛。

明明很困,她卻完全睡不著。

她現在很累,很想回家。

這個念頭不斷縈繞著她。

老林的事情,集訓隊的事情,成績每況愈下,同寢的女生們也不喜歡她。

她強迫自己認真而謹慎地思考,自己是否還有必要留在集訓隊裏接受訓練。

夏季集訓是為了培養頂尖的數學生,為沖刺國家隊,如果這是老林寫的教學大綱,那他甚至有可能也在培養他們,成為未來的數學家。

可天賦差距逐漸顯現,她有必要繼續嗎?

像她的能力,是不是只應該專註一件事?

思考進行得非常勉強,雨不知下了多久,耳邊一直有淅淅瀝瀝的聲音,雨聲或急或緩,但路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有人踩過水塘,發出“啪嗒”一陣輕響。

林朝夕擡起了頭。

那是張熟悉的面孔。

雙馬尾,眼睛很大,手裏拖著破破爛爛的拉桿箱。雖然臉上已經沒有當時的嬰兒肥,看上去也非常憔悴,可她手裏有一把傘。

對方用不可置信的目光註視著她。

過了一會兒,林朝夕看著那把翹起一個角的陽傘,笑了起來:似乎比想象中的劇情好一點呢。

“你知道哪裏有喝冰啤酒嗎?”她這麽問道。

——

昔日故友重逢,總該喝上一杯。

林朝夕和包小萌在小吃店坐下。

已經是放學時間,雨也停了,這家藏於深巷的小吃店熱鬧非常。這裏離永川大學很近,學生們把狹小店堂擠得滿滿當當。

老板是對中年夫妻,店裏還有一位服務生。

那是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男生,系著格紋圍裙,面容英俊清秀,和大部分氣質型帥哥一樣,他看上對什麽都很冷淡。可林朝夕註意到,男生每每遇到小朋友和老人點單,都彎下腰,認真傾聽對方的要求,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

“你最近怎麽樣?”對面聲音傳來,包小萌先問她。

“顯然不好。”林朝夕很坦然。

“省隊的集訓……太辛苦了?”

“是啊,聰明的人太多,要學的東西也太多,每天你追我趕的。”她支起腦袋,看著包小萌,“或許你才是對的。”

林朝夕也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有什麽問題,包小萌的眼眶突然紅了。

林朝夕註視著她。

“我一點也不對,你好好讀書,別跟我一樣!”

“上班很也辛苦?”林朝夕看向她腳邊的行李箱。

“我不在那裏做了,辭職了。”

“怎麽了?”包小萌瘦了那麽多,其實林朝夕心一直揪得很緊。

“太累了,每天要站12個小時。明明6點以後換我休息,但是店長還安排我站班,我真的站不動了,明明應該另外一個人上班,就因為她是店長老鄉就可以隨便調班。說好一個月800塊工資,但店長說就給我600,因為我沒有看住貨,200塊啊,那麽多錢,都沒有了。”包小萌越說越多,卻突然停止,低下頭不看她。

“你告訴老板了嗎,老板不是很喜歡你嗎?”

“老板又不是李老師,不管這種事。”

“嗯。”林朝夕問,“那你下面準備去哪裏,換份工作嗎?”

包小萌沈默下來,眼眶裏蓄滿淚水。沒有回答,卻勝似回答。

她擦了擦眼淚,換了個話題:“別老說我,你還回集訓隊嗎?”

“我可能……”

林朝夕說到這裏,耳邊突然響起清新好聽的男聲:“你們已經在這裏坐了十分鐘了,想吃什麽?”

林朝夕循聲望去,問:“有冰啤酒嗎?”

服務生露出端詳的目光,他轉了圈手上的圓珠筆,說:“沒有。”

“你們冰箱裏明明就有。”林朝夕指著墻角的透明冰櫃說。

“我沒看到。”

“那有冰可樂嗎?”

“也沒有。”

“為什麽啊?”

男生從頭到腳掃視她,最後看了眼地面從她身上滴落而形成的一灘水漬,說:“我覺得你們現在,比較適合吃兩碗熱餛飩。”

“那按你說的來吧。”林朝夕開口。

可男生還是沒有動。

“又怎麽了?”

“先付錢。”

林朝打開書包拉鏈,在裏面掏了半天,動作漸漸停滯。

包小萌反應過來,也翻出錢包,裏面只有一把零錢,一共7塊4毛整。

“我剛想去店裏討工資。”包小萌面容窘迫極了,“之前一直包吃包住。”

林朝夕仰頭看著店裏的餐牌,發現一碗餛飩8塊錢,她和包小萌面面相覷,她想,她們只能走了。

服務生不知何時離開,就在她們不約而同起身的剎那,兩碗熱餛飩放了下來。

熱氣氤氳,林朝夕擡起了頭:“我們……錢不夠。”

“你會算東西嗎?”服務生問。

林朝夕不明所以:“算什麽?”

“算命。”

林朝夕徹底呆滯。

“你隨便瞎說什麽都可以,畢竟我只是為了找一個理由,想替你們付一頓飯錢。”

男生目光清澈,沒有任何異性間的意圖,而更像兄長般的關愛。

“記得走之前結賬。”

留下這句話,他離開去忙

老板在後廚笑道:“林同學又做好人好事了啊?”

林朝夕向老板看去,才意識到他是在喊那位服務生。

也是熱湯下肚,林朝夕才發現自己真的餓了,一碗餛飩的時間,她和包小萌什麽話也沒有說。

餛飩一只只消失,湯碗漸漸空了,她喝完最後一口湯,擦了擦嘴,一只手放在她面前。

指骨細長,骨節分明,林朝夕擡起頭,撞進一雙漆黑的眼瞳裏。服務生看著她,目光溫柔到極點,仿佛有看穿人心的魔力。

“我……我不會算命。”她磕磕碰碰地說。

“那回答我一個問題吧?”

“你……問吧。”

“我現在覺得生活非常困難,一切都難以招架,我是不是應該放棄其實還想堅持的事情?”

男生在看她,也在看包小萌。

這明明是很隨意的提問,可林朝夕卻心頭劇震。這明明是她想問的問題,對方卻那麽自然地問出口。

林朝夕深深吸了口氣,覺得答案太難:“我不知道啊。”

“哦,那記得下次來把餛飩錢還我,一共16塊。”男生說完,把手插在圍裙口袋裏,就這麽瀟灑地轉頭離開。

林朝夕不知道對方到底出於什麽意圖,這麽問,或許是聽到她們的對話,也可能純粹他也遭遇人生極度無解的時刻。

她和包小萌一起,很茫然地踏出店門。

雨後天際露出成片晚霞。

雖然還是濕熱的傍晚,充滿無數困惑和不解的人生。

林朝夕回頭看著那位服務生在破舊餛飩店裏忙碌的身影,卻仿佛知道,該怎麽回答他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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