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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風箏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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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城郊放風箏沒什麽, 但若想去南部的九層高塔觀長江,坐馬車往返至少要七、八天,這可真是要了莊文舉兩口子的命了。

已經沒了兒子, 剩下的閨女就是心肝肉, 若非不得已,兩人簡直恨不得把眼珠子摳下來粘到莊秀秀身上, 生怕有個什麽閃失。

饒是兄長莊文興親自登門游說,夫妻倆也是驚得跳了起來, 甩著頭連喊不行……

且不說那頭莊文興如何勸說, 白星和廖雁卻終究迎來了生平第一次放風箏。

恰好新衣裳做成, 阮太太親自帶人送了過來, 又叫他們換上瞧瞧。

“家裏就有針線上的人,若有哪裏不妥當了, 咱們馬上就改。”她笑瞇瞇地說。

自從侄兒去世後,兩家人鮮有如此快活的時候。

孟陽本就是書生打扮,他的氣質溫文爾雅, 也適合這個,所以得的也是石青和天水碧兩件書生袍。

廖雁整個人就很狂放不羈, 壓根兒不用多想, 就是兩身短打, 袖口、肘部等幾個容易磨損的部位還特意多縫了幾層。配著同色發帶, 看著人特別精神。

唯獨白星, 有點不同。

阮太太沒有親生女兒, 故而對侄女莊秀秀分外疼愛, 如今恩人與侄女年紀相仿,偏穿的皺皺巴巴很不講究,眼睛還壞掉一只……

她看得心疼又心癢, 都不敢想小姑娘以前過著什麽日子,難免起了幾分打扮的心思。

故而在白星慣常穿戴的箭袖衣裳之外,阮太太又額外吩咐裁縫照著今年流行的樣式做了兩套。

上等綢緞光滑如水,領口袖口還有繡娘巧手繡制的暗色花紋,都在日光下瑩瑩發亮,宛若捧著兩束月光。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白星從沒穿過這樣的衣裳,但不代表她不識貨。

她忍不住摸了幾下,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也是給我的?”

阮太太笑著點頭,“自然是給你的,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白星對這種溫溫柔柔的中年婦人完全沒有抵抗力,又把衣服往自己這邊扒拉兩下,本能地點頭,“喜歡的。”

漂亮的衣裳,誰不喜歡呢?

見她沒有絲毫勉強的意思,阮太太跟著松了口氣,又上前拉起她的手,“走,去屋裏換上瞧瞧。”

“哎呀兩位爺,這會兒可不好進去!”白星才進屋,孟陽和廖雁就前後腳過來了,門口的婆子連忙笑著攔住,“太太帶著白姑娘在裏頭換衣裳呢。”

兩人齊齊哦了聲,連廖雁也難得乖巧,都去桂花樹下的石凳上坐著等。

凳子雖然是石頭做的,但表面鋪著精致的繡褥,柔軟至極,一點都不冰人。

“咋這麽慢?”等了約莫一刻鐘,廖雁的耐性漸漸告罄,腳尖飛快地點著地面,“不會是現做衣裳吧?”

旁邊跟著阮太太來的丫頭婆子都輕笑出聲,“我的爺,姑娘家可不得細細打扮?又要梳頭又要妝點,且等著吧。”

妝點是啥玩意兒?

廖雁急得撓頭,卻也無可奈何,又小聲嘟囔道:“嘖,女人真麻煩。”

孟陽又好笑又好氣,用胳膊肘頂他,“不可以這樣講。”

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多好呀。

今天天氣不錯,天空一碧如洗,只有幾點棉絮似的薄雲,隨著微風緩緩掠過。

融融春光溫柔灑落,透過婆娑的樹影漏下來,變成斑駁的一汪,曬得人昏昏欲睡。

空氣中浮動著桃花的香氣,有早春的蜜蜂拍打著透明的翅膀,撅著毛茸茸的條紋小屁股,在一簇簇花蕊間忙活著。

閉上眼睛,就能聽見細微的嗡嗡聲,那是小翅膀飛快拍打空氣的聲響。

它們的絨毛上沾滿了淡黃色的花粉,看上去仿佛一只憨態可掬的毛球。

但這個毛球可不好惹,它們極其膽小,又極其剛烈,但凡受到一點驚嚇,就要與人同歸於盡的。

多年未曾見過這樣的景色,孟陽有些入了神。

也不知是昏了頭怎的,一只小蜜蜂竟歪歪斜斜落到他的書生巾上,孟陽立刻不敢動了。

廖雁咧著嘴道:“怕什麽,我替你打死它!”

“哎別別別!”孟陽渾身緊繃,努力小聲道,“它不過是迷了路而已,若因此喪命,多可憐呀。”

其實他不怕被蜇。

人被這種小蜜蜂蜇也不過痛一會兒罷了,可小蜜蜂卻會因此而腸穿肚爛……多可憐呀。

書生巾上沒有花蜜,小蜜蜂可能也有些懵,在上面不住轉圈子。

孟陽用力往上看,睜得眼睛都痛了。

他嘗試著抖了兩下,小蜜蜂倒是飛起來幾次,奈何似乎完全失去方向,又打著圈落下。

廖雁看得哈哈大笑,孟陽自己也有點著急。

他想了下,只好僵硬而緩慢地從凳子上起來,木頭人一樣艱難地挪到一株桃花樹下,奮力將腦袋往花叢中靠。

太陽熱辣辣的,長久維持這個古怪的動作並不容易,他很快熱出了一點汗。

後頭看著的丫頭婆子們都想笑卻不敢笑,又覺得這位小先生真是心善。

又過了會兒,小蜜蜂終於被近在咫尺的花香吸引,拍拍翅膀,跳到下面一朵花上去了。

孟陽都快把自己看成鬥雞眼了,此時才算松了口氣。

小蜜蜂呀小蜜蜂,好好采蜜吧,下次可不要迷路啦!

他笑瞇瞇地想著。

等孟陽活動著僵硬的手腳坐回去時,石桌上已經擺滿了點心和好茶。

這裏好像什麽都精致得很:小橋流水乖巧流淌,草樹花木安靜生長,就連一口沒的點心,也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面皮是摻入擰出來的花汁子揉的,呈現出一種可愛的柔嫩的粉色;點心做好後要放到特制的模具中定型,然後巧手廚娘再在表面細細雕刻出紋理……

如此蒸出來的點心,非但顏色像、形狀像,就連空氣中浮動著的香氣,也像極了桃花。

點心吃多了難免甜膩,而配著上好的綠茶,就又是另一番風味。

孟陽讚不絕口,十分誇讚。

唯獨廖雁半瞇著眼睛,看也不看,徑直將點心一個接一個往嘴巴裏丟,還大咧咧道:“素餡兒有什麽滋味?何不弄些肉餡,一口一個油汪汪,那才叫過癮。”

如此美景美食,他卻說出這樣的話,實在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

但莊家的下人們卻沒有一點不高興,反而笑著點頭,“廖爺說得是,回頭咱們就報給廚房裏。”

他們說得認真極了,任誰看都不像在敷衍。

廖爺素來吃軟不吃硬,別人跟他頂時,他能跟人家嗆一天。可若人家笑瞇瞇的,他……就好像一下子沒招兒了。

好像一拳打到棉花裏似的,全都洩了氣。

他的年紀並不大,可身上偏偏有種看透世事的滄桑,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偏偏又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魅力。

他生得英俊鋒利,與南方男兒截然不同,旁邊等著伺候的丫頭婆子難免多看幾眼,又偷偷抿嘴兒笑。

廖雁天不怕地不怕,卻獨獨被她們笑得渾身發毛,頭頂的頭發都要豎起來啦!

“再看,再看……老子一拳打倒一大群!”

他蚊子哼哼似的嘟囔著,別別扭扭轉過臉去,留在外頭的耳朵尖卻有點泛紅。

他確實能一拳打倒一大群,可即便如此,也沒有動手。

哼,女人討厭死了!

東邊的日頭又往中天爬了一點時,已經快要睡過去的廖雁終於聽見身後房門吱呀一聲,白星出來了。

哎呀,她簡直變了個樣啊!

烏黑濃密的頭發盤成一個不知道叫什麽的漂亮發髻,微微斜在一邊,看上去靈動可愛。

淡青色的長裙上繡著江南山水,越發襯得她膚色白皙。

唇上似乎還點了一點櫻桃紅的口脂,瑩潤極了,看著氣色極好。

甚至就連她一直戴著的黑漆漆的眼罩,也被換成了淺藍綢緞做的,上面用心繡著一朵碧桃花,看上去非但沒有半點以往的肅殺和可怖,甚至好看得像個裝飾品呢。

一陣微風拂過,吹落無數桃花瓣,也撩起她的裙擺。

漂亮得像個夢。

白星第一次這麽穿,有點新奇,又有點忐忑,不過還是勇敢地往前走了一步,“我這麽穿,好看嗎?”

兩個小夥子齊齊回神,又齊齊比出大拇指,“好看!”

他們好像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識到,原來星星也是個小姑娘呀。

阮太太自己也相當滿意,忽然覺得多年以來的夢想都完成一半似的。

打扮小姑娘可真有趣。

稍後莊秀秀也來了,看見白星的打扮就是眼前一亮,高興地拉著她的手道:“白姐姐,你這麽穿看真好看!”

看慣了英姿颯爽的俠女裝扮,冷不丁這麽一換,竟真有幾分南方女子的溫婉呢。

白星被誇得小臉微紅,“我也覺得挺好看的。”

頓了頓,又看看莊秀秀一身水紅色的長裙,“你也好看。”

她喜歡紅色,火一樣熱情,血一樣洶湧。

阮太太就捂嘴笑,“你們都是花兒一樣的年紀,湊在一處還真像姐妹呢。”

莊秀秀嘻嘻一笑,“我喊白姐姐,可不就是姐妹?”

比起其他家族,莊家的子嗣並不算多,偏親近的幾家中又沒有年紀相仿的女孩兒,莊秀秀也著實孤單。

如今好不容易來了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又與己方有恩,難免親近。

按照計劃,今天大家要先去城郊放風箏,兩日後啟程南下,去九層高塔看長江。

春分時節的北方恐怕還是料峭時刻,但雲間府卻已飽含春意。

城中幾十條大河小溪都歡快流動,時不時跳出一尾魚兒,濺起晶瑩的水花。

凜冽的寒冬過去,一度枯敗萎靡的草木重新覆蘇,它們褪去蒼茫的色彩,再次裹上新衣,煥發出醉人的生機。

岸邊柳樹早已長滿嫩芽,地上細細密密鋪了一層嫩草,惹得溜達達走路的阿灰不斷開小差,很想低頭啃食。

到底是大黑馬性格沈穩,經常用尾巴抽打它一下,驅趕著小朋友不情不願地往前挪。

本地之所以叫雲間城,就是因為城外滿是綿延的群山丘陵,因本地多雨多水,每每舉目四望,但見山巒之間滿是乳白水霧,飄飄欲仙,竟將這好大一座城池隱藏其中,故有此名。

莊秀秀極羨慕白星等人能騎馬,一路上腦袋就沒窩在車裏過。

她扒著車窗,用力往外探出腦袋,像一只奮力掙脫牢籠的小狗,不斷替大家介紹本地風貌。

“前頭那座橋已經一百多年啦,本名叫下馬橋,說是本地曾出過一位宰輔,世人為表尊重,在他告老還鄉後仍是文官下轎、武將下馬……”

白星等人就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果然好大一座石拱橋。

那拱橋下有十二個半圓橋洞,不時有人乘著烏篷船出入,那流淌的水波折射出魚鱗一樣細碎的水光,叫人忍不住瞇起眼睛。它們又將光影照在石壁上,顯出銀色的流動般的色斑。

順著傾斜的河岸往上看,但見兩岸滿是郁郁蔥蔥,一株株兩人合抱粗細的大柳樹隨風搖擺枝條,與草地上零星的野花一起向過往行人點頭。

一陣風吹過,那些濃得近乎發黑的綠草便齊齊彎腰,宛如一片璀璨的海浪,刷拉拉蕩了開去。

這一切,都好像活著似的。

春分放風箏是許多地方的傳統,白星一行人到郊外時,田野間早已多了許多生氣。

陽光正好,微風習習,恰是放風箏的好日子。

總有人動作比誰都快,瓦藍的天上零星飄著的,可不就是風箏嗎?

莊秀秀迫不及待跳下車來,一邊活動手腳一邊對白星道:“白姐姐,咱們把心願寫在風箏上,放到天上神仙就能看見啦。”

廖雁就在旁邊插嘴拆臺,“風箏這麽多,神仙才懶得管!”

“他們會管的,”莊秀秀認真道,“前幾年我一直求神仙保佑,讓我有生之年能親手替哥哥報仇,然後……你們就來啦!”

她曾無數次祈求神明,終得來回應。

所以,她信。

廖雁張了張嘴,忽然說不出話來。

算了,不跟個臭丫頭片子計較。

早有仆婦將風箏綁好遞上來,還幫忙牽著跑,姑娘少爺們要做的也不過是拿著線軲轆卷幾下罷了。

廖雁卻不稀罕。

他抓了一只老鷹的,得意洋洋道:“老子一定放得比所有人都高!”

說罷,他就一陣風似的跑走了。

他跑得可真快呀,眨眼工夫就竄出去老遠,巨大的老鷹被拖成長長一條線,然後,還真就一點點飛了起來。

那老鷹風箏足有成年人伸開手臂那麽寬,將近一人高,飛在天上很有種唯我獨尊的氣勢,周圍什麽仙女神佛都不能與之抗衡,紛紛退讓,生怕被繳了線帶走。

有幾個小孩子見了,忍不住咬著手指頭仰頭觀看,“老鷹,老鷹!”

廖雁得意壞啦,指著自己道:“沒有老子放不起來的風箏!”

遠處的孟陽見他活蹦亂跳的樣子,不由失笑。

還放老鷹呢,他倒是比老鷹更活潑。

那頭白星竟挑了一條大蜈蚣,旁邊的仆婦一楞,馬上笑著說吉利話,“蜈蚣好,等放出去剪斷繩索,百毒不侵!”

南方多蟲蟻,故而對這麽方面格外重視。

白星抿了抿嘴,轉頭對孟陽誠實道:“我只是看它最長最大。”

仆婦:“……”

只是那蜈蚣風箏真的太大了,原本計劃裏是由莊家的六七個隨從一起放上去,祈求全家無病無災的,誰知開場就被白星挑走了。

她跟孟陽一人舉著一頭,中間還有老長一截拖在地下,看得人眼皮子直跳。

方才說話的仆婦重振旗鼓走上前來,小聲提議道:“白姑娘,要不要人幫忙啊?”

這麽拖拖拉拉的,可怎麽放得起來呦。

白星搖了搖頭,“我們自己放。”

說完……

那仆婦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驟然遠去的身影,良久才回過神,“娘咧,這是會飛啊!”

無數寄托著人們心願的風箏騰空而起,最終化為天上的大黑點。

白星索性仰面躺在草地上,仰頭看著。

被暖融融的春光一曬,只覺腦袋放空,連思緒都跟著飄走了似的。

真愜意呀。

關外很少有這樣柔和的天氣。

那裏的春日極短,日光也兇,若這麽毫無遮擋的曬,人身上都冒油,轉頭就能揭掉一層皮!

白星正昏昏欲睡時,忽聽遠處莊秀秀哎呀一聲,似乎十分焦急和懊惱的樣子。

她立刻一個鯉魚打挺彈起來,小炮彈似的沖過去,“怎麽了?”

莊秀秀跺了跺腳,指著不遠處的大樹道:“才剛一陣風刮歪,纏到樹上啦。”

那樹好高,偏樹皮又光滑無比,兩個會爬樹的隨從試了一回,都不行。

想到這裏,莊秀秀又嘆了口氣,沮喪道:“罷了,我再換一個吧。”

說著,又戀戀不舍地瞧了那風箏幾眼,轉身要走。

“你很喜歡,是不是?”白星忽然問道。

她看見了對方的眼神,裏面有光。

莊秀秀猶豫了下,點頭,“是呀。”

那是她自己親手畫的風箏面呢。

白星點了點頭,忽往大樹下走去。

“哎不要去!”莊秀秀一把拉住她,著急道,“一個風箏而已,丟了就丟了,你不要爬樹呀,那麽高那麽滑,摔下來會受傷的。”

白星輕輕掰開她的手,“我不會摔下來的。”

說完,腳尖一點地,竟嗖一個旱地拔蔥,整個人就這麽躥了上去!

四周先是一靜,繼而迸發出整齊地驚呼聲。

莊秀秀雙手死死捂住嘴巴,想要尖叫喝彩,又唯恐令白星分神,只好強自忍耐。

“娘,有仙女呀!”

一個小孩子忽然指著樹上喊。

今天白星穿了一身飄逸的長裙,飛在空中裙邊翩翩,可不就是仙女麽。

白星輕而易舉地上了樹,三下兩下解開纏住樹枝的風箏線,又直接往下跳。

周圍再次響起驚呼聲,然後……

白星就被四面掀起來的巨大裙擺糊了一臉。

什麽仙女,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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