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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那書生和那女子(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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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鎮的雪來得快,去得也快,不過一夜功夫,地上的積雪就去了十之七八。

白星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墻頭上的小雪人,然而不幸的是,迎接她的只有兩張在寒風中簌簌作響的紙片。

小雪人死掉了,被陽光殺死了。

巨大的悲傷席卷而來,白星攥著那兩張彩紙沈默半晌,忽然仰起頭,幾乎帶了點兒仇恨地瞪了太陽一眼。

啊,這可惡的日頭!

墻角有一張大蜘蛛網,昨天被雪覆蓋,壓成一個觸目驚心的弧度,任誰看了都覺得肯定沒救的。沒想到今兒雪一化,那蛛網便又顫巍巍彈了起來。

如此細,竟如此堅韌。

墻頭融化的雪水順著淌下來,將臟兮兮的蛛網洗得幹幹凈凈,許多晶瑩的水珠要掉不掉地墜在蛛絲上,映出後面變了形的太陽和大柿子樹,活像一個個獨立的小世界。

重新落回地上的白星默默伸手接了一滴,心想這些涼絲絲的水,是不是就是小雪人變的?

它曾經是雪,現在變成了水,說不定再過一會兒溫度高起來,就要變成無形的氣,飛回到天上去了。

它回家了。

這麽想的話,結果似乎也不壞,白星好像稍微開心了一點。

隨著隔壁雷打不動的煮粥香味飄來,一並響起的還有一種奇怪的,白星從未聽過的響動:

“嘣~”

“嘣~”

“嘣~”

像拉滿的弓弦被放開後發出的彈擊聲,急促而有節奏,帶著某種富有彈性般的神奇的韻律。

可隔壁分明是個書生,並不通武功,更不會用弓箭。

白星豎著耳朵聽了半日,沒聽出個好歹,決定親自去瞧瞧。

兩邊熟悉了之後,孟陽已經不大耐煩巴巴兒從裏面跑出來替她開門了,總是揚聲一句“進來吧”就完事。

今天也是如此。

一聲“進來吧”之後,白星就自顧自推門而去,一眼瞧見孟陽身處一片白茫茫之中。

確切的說,是他面前擺了許多白茫茫的……棉花?身上還背著個奇怪的架子,從上面吊出來一條弓箭一樣的東西。

孟陽手持“弓箭”,將“弓弦”朝向桌上的棉胎用力打去,猛地射出去的弓弦便卷住部分棉花,將它們微微拋起又落下,方才自己聽見的“嘣~嘣~”響聲,就是那個發出的。

白星傻乎乎看了一會兒,想不明白他究竟在做什麽,就去熟門熟路地去墻角瓦罐裏抓了一大把炒白果和山核桃,一邊蹲著哢嚓哢嚓吃山貨,一邊好奇道:“你在做什麽?”

銀杏果也叫白果,這東西生的時候有著可怕的臭味,可一旦炒熟了,就會搖身變為香氣。

山貨特有的香氣。

細細品味可能有點苦,但這點苦非但不討人厭,反而成了它不落俗套的特色一般。

“彈棉花呀,”孟陽頭也不擡地道,“棉被和棉襖過了一冬都被壓實了,變薄就不暖和了,要翻出棉胎來彈一彈,重新把棉花彈到蓬松,這樣才好穿了過冬呀。”

被彈到的棉花經風一托高高飛起,在陽光中劃開優美的弧度,重新落回去時,果然蓬松許多。

不過有不少不夠乖,或是沾到孟陽身上,或是直接落到他額發上,白茫茫一片。

孟陽兩只手都不得空,便用力撅起下嘴唇,猛地吹出一口氣,將眼前沾的棉花高高吹起。

白星嘴裏嚼著噴香的銀杏果,原地坐著一動不動,視線卻隨著半空中飛舞的棉花走遠了。

而那一聲接一聲的“嘣~”“嘣~”,也好像一直彈到她腦子裏去似的,叫她一時間竟有幾分疑惑,分不清空中白白的究竟是棉花,還是那關外紛亂的鵝毛雪。

透過棉花它們之間的空隙,白星看到朦朦朧朧的光暈,看到大團大團的雲朵,看到了桃花鎮上空許多人家的炊煙。

大約是早飯的關系,並不需要費大火,那些炊煙極細,一道道灰白色的炊煙沿著無風的天空扶搖直上,不知要飄到哪裏去……

多麽美呀,只要有炊煙就有人家,而只要有人家,就有生命的延續。

“……白姑娘?”孟陽不知什麽時候站到她面前,身上還沾著許多細小的棉絮。他好奇地順著白星的視線看了一會兒,什麽都沒看到,“你在看什麽呀?”

白星兩只手指一捏,又往嘴裏塞了一顆山核桃,這才聲音含糊道:“煙火氣。”

“什麽氣?”孟陽茫然地。

“煙火氣,”白星悠悠道,眼神有些迷離,“很好看。”

有煙,就說明有人在等,在期盼。

她曾經也有一座可以被稱為家的小木屋,那小木屋每天也會冒出細細的,蜿蜒的炊煙,那是義父在等她。

但是現在沒有了。

她沒有家了,成了徹頭徹尾的江湖游子,居無定所……

白星怔怔望著天空,而孟陽則望著她,一時間,誰也沒再說話。

雖然沒有證據,但孟陽莫名覺得,現在的白姑娘很難過。

她似乎在透過天空,努力地看什麽已經失去的寶貴的東西。

“白姑娘!”孟陽忽然也覺得好難過,他忍不住大聲道,“我們”

白星應聲回頭,眼底有尚未散去的遺憾和追憶。

“我們來做蔥油雞蛋餅吃吧!”孟陽大聲道。

有什麽不開心的事,就吃好吃的吧,吃飽了,就不想家啦。

白星楞了下,臉上逐漸綻放出由衷的歡喜和期盼,“好呀。”

*******

直到親眼目睹孟陽做發面餅,白星才終於意識到自己之前做大餑餑時缺少了什麽:

面引子!

不過面引子是什麽東西?

“就是,就是每次做完面之後單獨留出來一塊。”孟陽一邊揉面,一邊絞盡腦汁地想著,琢磨怎麽說才更簡單好懂些,“就跟藥引、路引一樣,面若想發得鼓蓬蓬的,必須要有東西引一下,不然找不到路的呀。”

面引子可是個好東西,需要親手做的,誰家的面引子好、面發得好,就代表這家人極會過日子。

孟陽這麽想著,再看看自己的面引子,不禁有點得意:

啊,真是塊好引子呀!

嗨,我可真是了不起。

白星似懂非懂的點頭,迅速放棄。

太覆雜了,她果然還是對成品比較感興趣。

做發面餅的面要充分發酵,饒是他們將巨大的面盆放在溫暖的爐火邊,也還是一直等到臨近中午才好。

原本的面團已經明顯膨脹起來,孟陽輕輕揪起來一塊,露出裏面完美的蜂窩狀。

白星充滿震驚地張大了嘴巴:好神奇!跟自己之前做的完全不同。

半個時辰之後,她終於遲來地認識到了大蔥的寶貴和可愛,就因為金燦燦的雞蛋蔥花油餅。

面是用油反覆揉的,慷慨地放入海量蔥花,裏面一層抹了細細的鹽巴,鹹津津的。

油餅入鍋之後還在表皮刷上蛋液,半熟之後翻過來烙一下,金黃的色澤看上去格外美麗。

熟透了的油餅蓬松而柔韌,輕輕一抖就有許多層,不乏薄如蟬翼者。而在親口品嘗之前,誰又能想到原本平平無奇,甚至味道有點過分辛辣的大蔥在與熱油結合之後,竟會迸發出如此如夢似幻的香氣呢?

大蔥真是好東西呀,白星吃著第三塊雞蛋蔥油餅,如此想到。

甚至就連用它包的豬肉大蔥餡水餃、炸過的蔥油澆面也很好吃!

雞蛋蔥花油餅鹹香可口,根本不用配菜就能吃下一張又一張,但孟陽還是決定再添一樣鄰居心心念念許久的肉沫烤豆幹。

其實這個並不難做,甚至有點難登大雅之堂的小家子氣,與其說是菜,倒不如說更像零嘴兒多一點。

但是真的很好吃!

吳寡婦給的豆腐幹非常棒,又厚又紮實,將它們放到火爐蓋子上慢慢烘烤,要不了多久,就能眼睜睜看著它們變得鼓脹,原本光滑平整的表面也出現一道道近似龜裂的痕跡,露出裏面柔韌肥厚的“肉質”來。

孟陽取了一點五花肉快刀斬成碎丁子,加入蔥姜蒜迅速翻炒幾下,煸出肥油後又加入足量豆瓣醬。

而等他做完這一切,豆幹們正好膨脹到最完美的時候。

他變戲法似的翻出來一支小毛刷子,蘸足了肉醬往豆幹表面厚厚刷了一層。

有多餘的醬汁順著豆幹的裂縫滲透下去,緩緩滴到燒得滾燙的爐蓋上,嗤啦一聲便迅速蒸發不見了,只留下空氣中的一股白煙和濃郁香氣。

白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鼓肚皮青蛙一樣的豆幹們,難免有點急躁。

還不行嗎?

“好啦!”孟陽忽然開心道,用筷子將其中一塊戳著推到她面前,“嘗嘗看。”

經過充分烘烤,部分位置的表皮已經與內部分離,形成類似於外殼的存在,十分酥脆。

而內部已經變得松軟,甚至部分地方出現了類似發面一樣的細小蜂窩狀,而肉沫醬就順著那些裂縫滲入內部,並隨著熱力催發進一步浸潤……

緊致的豆制品本就有類似肉食的口感,這也就是為什麽那麽多能做出肉味的素菜原料都是豆制品。而如今又加入足量貨真價實的肉沫醬,其美味簡直難以言說。

豆幹還有點燙,但白星已經忍不得,她呼哧呼哧哈著熱氣,鼓著腮幫子一口氣吃掉三大塊!

那些細碎的憂傷啊,陰霾的鄉愁啊,統統消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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