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櫻山中的山道狹窄而陡峭，層層疊疊的窄梯從林間蜿蜒而過，遠看宛若一條條蒼灰色的長蛇在林間和山石後扭曲爬行。對於普通的鷹之神社眾人來說，這些階梯並不是什麽問題，哪怕是沒有這些階梯，他們依然能在這裏悠閑地走動穿梭，如履平地。

曾經她也是這樣覺得的，但是現在不行。

雪代佳玲有些犯難的看著山路上的階梯，上山時的路在山的另一邊，並沒有什麽階梯，所以她可以推著輪椅自如上下，但是下山的道路不僅陡峭而且階梯密密麻麻，如果是走路還不是什麽問題，但是眼下卻有一個沒有辦法行走的人在這裏，她……

雪野璃妍也發現了這個問題，她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收了收，慢慢的垂下眼睛，“去冥月堂，或者襲天組，找個男的背我下去。”

那平靜的聲音充滿了無法說明的深深壓抑。

雪代佳玲憂心並憂傷的看著那個端坐卻依然桀驁的背影，用力的抿了抿唇，跑到前面跟她行了個禮，然後飛快的跑開了。

雪野璃妍坐在山路口上，幽幽擡眼向上望去，落櫻山頂終年白雪皚皚，越往下顏色就越艷麗，此刻眼前的這面山林的顏色已經從嚴冬的寒櫻退回零落的淒灰，再過不久就會又全部變成春櫻的粉嫩顏色。鷹之神社永遠不缺少盛放的櫻花，早春的淡粉，盛夏的霧黃，濃秋的水紅，嚴冬的晶白，以及夾雜在這其中的各種顏色，用來殺戮的顏色，用來埋葬的顏色，用來祭奠的顏色，用來回憶的顏色……太多的顏色，總有一天會晃花眼睛的。

“在我看來，沒用的人還是早點離開這個地方比較好。”有些陌生卻又很熟悉的聲音乍得從身後的山路上緩緩而下，雪野璃妍楞了一下扭過頭，臉上的表情還沒來得及驚訝就立刻變成了糾結。

“艾悠格，為什麽你會出現在地面上？”然後話一說完她就覺得很奇怪。“出現在地面上”……這麽說是不是有點太奇怪了？不過事實就是這樣，艾悠格常年呆在【BAN】進行研究實驗，沒事沒傳喚基本上不會上到地面上，除非是和他們少主有什麽關系，才會讓她樂呵呵的跑出來吧。

艾悠格也沒有對這句話產生什麽不好的反應，她那張五官深刻又妝容陰沈的臉孔上依然是對她表露出來的從不掩飾的厭惡和鄙棄，冷厲的眼睛慢慢從雪野璃妍臉上滑到她的腿上，然後又飛快的回到她臉上，迎著那張與平常沒什麽大不同的臉冷冷的勾起一個譏諷的笑容。

“如果是我，我早就自殺去了。”

她沒頭沒腦的話卻成功的讓雪野璃妍變了臉色，本就沒有什麽血色的嘴唇更是蒼白的和臉孔一樣，微微顫了顫，才強壓著覆雜的感情努力聲音平穩的開口：“你就這麽確定我沒救了？”

“如果有救，【懸世】還會拖到現在？”艾悠格毫不掩飾的譏笑起來。“你接下來要說總有一天嗎？總有一天？哼，那是八年十年還是幾十年？你覺得神社會等你這麽久？”

雪野璃妍的手猛地抓緊了輪椅扶手，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繃起在，毫無血色的皮膚襯托下，顯得極為刺眼駭人。

她反覆暗暗深呼吸了幾次，才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麽顫抖和變音：“就是站不起來，我也一樣可以做事。”

“做什麽？”艾悠格倏地燦爛的笑了起來，雖然她的面容陰暗，笑容顯得詭異，依然能看出來這個笑容非常張揚，或許也是她面對眼前這個人露出的最燦爛也是最發自內心的笑容了。

“你像我一樣能夠在【BAN】工作嗎？還是你能在【天網】，在【懸世】做些什麽？別忘了，你可是武者出身，沒有腿的武者……你以為你是非人類，擁有那些不需要動也可以自如發揮的力量？實在是太可笑了！”艾悠格哈哈大笑起來，輕蔑的眼神尖利的從她臉上掃過，“要是我的話，我早都羞憤自殺了！若不是你的身份，你以為神社會留下你接著在這裏無所事事的呆著嗎！”

雪野璃妍幾乎是驚駭的看著她。面對她的諷刺她根本沒有一句話可以反駁。如果是以前，如果是其他的事情，她都可以毫不留情的嗆聲回去，但是這次不行，事實已經比任何一句話都清楚而明確的展示在眼前，容不得任何掩飾和辯解。神社不是養閑人的地方，僅僅是這樣一句話，就足夠讓她萬劫不覆。

顫抖的手指從扶手垂落，無意識的搭在輪子上，雪野璃妍側開頭看著旁邊的風景反覆的吐息，窒息感從艾悠格的話語裏填滿她的喉管心肺，讓她幾乎要缺氧而死。如果她的話語中有一句一個字是假的，她都可以去反駁，但是正因為沒有一個字是虛構杜撰的，才會讓她感到這麽難受，這麽的……

艾悠格向前走了兩步到她面前，微微俯下身陰暗的沖她笑了笑。“CAT，如果不是少主的寵愛，你以為你在這裏算什麽？現在，你竟然還好意思拖他的後腿？”

“啊……”從雪野璃妍喉嚨裏擠出一聲嘶啞的低叫。她楞楞的看著眼前的艾悠格，此刻她的模樣在她眼裏幾乎扭曲，那張在陰影之中張揚的面孔此刻在她看來已經變成了惡魔般的可怕模樣，讓她無法抑制的恐懼的顫抖起來。

艾悠格看著她的眼神越發陰暗兇狠，她迫近那張露出恐懼之色的臉，咬牙一字一頓地說：

“你為什麽還活著，CAT？”

搭在輪軸上的手指無意識的抽動了幾下，指尖撥過輪子，輪椅小小的在山路上扭了一下，狹窄的石階根本無法完全承載過大的輪椅，雪野璃妍的身體陡然一震，回過神來突然覺得側面身體一松一沈，整個輪椅猛地向山路下栽去！

“啊！”雪野璃妍驚叫一聲，擡頭愕然的看向面前站著的艾悠格，看到她也楞了一下，然後突然後知後覺的伸出手想要去抓她，但卻又在手伸出一半的時候，遲疑的停了下來……

“你……”雪野璃妍看出了她的意思，不可置信的看向她的臉，但是卻沒有在那張臉上找到任何一點可以分析的表情……

輪椅摔下山坡，金屬與石料碰撞的聲音異常刺耳，陡峭的山棱冷眼看著那副殘破的身體跌跌撞撞的滾落下去，無法言述的劇烈疼痛從身體各處蔓延開來。雪野璃妍費力的向上看了一眼，艾悠格黑色的身影如同死神一般冷酷而漠然的立在那裏，仿佛是在等待一場即將到來的死亡。

——黑暗就會將世界完全占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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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代佳玲跪在範西苑面前無聲的痛哭著，偶爾看向懸世的眼神充滿了絕望的意味。艾悠格半跪在旁邊，脊背挺直，面無表情。

範西苑坐在椅子上看著懸世的方向。他的臉蒼白的幾乎要變成透明色，側面的血管泛著冰冷的藍，如同一條條傷痕堅持的橫亙。

交握的十指安靜的搭在腿上，他的眼神也同樣平靜，幾乎看不到任何陰影和霧霾。

只是這幅模樣看在別人眼裏，是愈發的壓抑而讓人感到徹骨的膽寒。

懸世很久都沒有送來消息，在外等待的人們的心也越沈越深。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們的少主正常的反應應該是震怒才對，雖然他們也從來沒看到過自家少主真正怒火中燒的樣子，但是就是這樣，在之前的火災之後，他的臉上也明明確確的表現出了憤怒的神情，根本就不像現在這樣，平靜的比以往還甚，還令人心緒不寧。

艾悠格半跪在旁等了許久也不見自家少主出聲發落，思索半晌她擡起頭果斷開口：“少主，CAT的事情只是意外。”她大概是第一個敢在這個時候還幹脆的撇開自己的全部責任的人了吧。

範西苑眼睛動也不動，他安靜的看著懸世的主屋，單薄的嘴唇微動聲線一如既往的低柔而幽婉，聲線平靜透露不出絲毫情緒。

“把你說過的話再重說一遍。”

“……？”艾悠格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範西苑沒得到立刻的回答，這才慢悠悠的側過頭來，微微壓下下頜看向半跪在地的艾悠格，清淡地說：“把你給她說的話重覆一遍，聽清了，恩？”

艾悠格一怔，臉上的表情有些掛不住。

少年的視線重新回到原來的軌道上，慢悠悠的催促了一遍：“還沒聽清？”

“不——”艾悠格猛地低下了頭，聲音卻梗在喉間無法吐出，仿佛是突然被人掐住了嗓子。“屬下——”

“悠格，”範西苑緩緩地叫了一聲，“是不是我以前太過於縱容你了？”他問的委婉，神情和語調都很是溫和平淡，但是就是這樣的溫和平淡，硬生生的讓艾悠格背後出了一片冷汗。

“不，屬下不敢！”艾悠格慌忙道，“悠格絕對沒有恃寵而驕的意思！”

“那就牢牢記著。”範西苑眉眼間突然蒙上一層疲倦的怠色，他緩緩垂了眼眸帶著幾分嘆息的意味輕聲道，“CAT的腿腳若是因為這次的意外再受傷，你就拿自己的腿去賠罪吧。”

艾悠格駭然的擡頭看向他，他沒有看她，沒有看任何人，只是淺淺垂著眸子，很是疲累蒼白的模樣，側面垂落鬢角的烏黑發絲襯得皮膚越發白的病態。

艾悠格胸口仿佛突然有巨石砸下，沈重的讓她幾乎無法喘過氣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的深深地垂下了頭，哽顫著聲音說道：“悠格……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的位置，明白了那人的位置，明白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的選擇。

不，或許她很早之前就明白了，但是卻一直懷抱僥幸。直至這一刻，她才算是真正的看清了這一切，並且，要為此而做出決定。

這個決定，就是一生。

正當艾悠格準備起身離開的時候，懸世主屋突然奔出幾個人向這邊來，剛剛還在閉眼假寐的範西苑立刻睜開眼，平靜的眼底有微弱的光芒閃爍起來。

“少主，少主！”跑在最前面的是流，他依然是頂著一個雞窩頭帶著啤酒瓶底眼睛駝背罩著松垮的白大褂瘋瘋癲癲的樣子，但是這一次有明顯帶了興高采烈的張牙舞爪。

“少主，好消息。”臨近那人身前他趕緊剎車，然後一邊喘氣一邊沖著範西苑露出傻笑，“好消息哦！”

“說吧，”範西苑抿著唇露出一抹游絲般的笑意，眼底的光芒卻不可抑制的亮了起來。

“三小姐還有站起來的希望！她喊疼了，她知道疼了！”流興奮的說道，“這是不是因禍得福？如果神經還有感覺，那麽她康覆的希望就會大大提高！少主，我會想辦法讓她恢覆到以前的

狀態的！”

“盡你全力就是。”範西苑微微含笑輕聲道，“不管恢覆到什麽程度，我希望她能站起來。”

“三小姐一定能站起來！”流沖他重重的點點頭，然後又嘿嘿嘿的笑了起來，有些傻氣的伸手撓了撓自己的腦袋。“那麽我就先回去了，少主您請回吧。”

範西苑點了點頭，保持著笑容沒說話。

“那麽屬下就先告退了！”於是流又手舞足蹈的跑了回去。

範西苑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懸世主屋，這才慢慢的收回了視線。

“雪代。”

一旁的雪代立刻站了起來，剛才聽到流的話，她高興地立即停了眼淚，聽到少主的聲音，有些疑惑的看向他。

【是，少主？】

範西苑微微向後看了看她，然後用極慢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說：“扶我……回主苑。”

說完，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滑落下去，半垂的眼睛徹底閉合，眉眼間的病弱氣息再也無法控制的肆虐而出。

雪代和艾悠格立刻變了臉色。

“——少主！”（【少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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