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黑暗蒙蔽吾之雙眼，無法解脫者，只需適應黑暗便是。

只有看進黑夜的雙眼，才能看到真正的黑暗。

鉤狀彎月如鐮刀般懸墜於渾濁的夜空，大團的烏雲被撕扯成猙獰的形狀，月色變得骯臟，透過雲層的異常冰涼。

少年蒼白如玉的肌膚暴露在這淩冽的月色之下，幾乎能照亮他皮膚下那青色的血管，看到血液不安的掙動。

修長指尖輕撫夜色中鮮紅發黑的薔薇花，那妖嬈綻放的花朵，沒有葉片，莖部是烏黑的顏色，質感幹枯，有著獠牙般猙獰的長刺，仿佛是從墓地腐土中伸出的幹枯手指，襯托的那朵花更是妖嬈的詭異。

血族的花朵，枯骨薔薇。盛開在腐爛屍體上的可怕的美麗，有著永不饜足的根系，依靠血水為生，是死物也是活物，早已枯萎卻依然會妖嬈綻放。

渾濁夜色下顯得有些單薄的唇微微翹起弧度，低沈悠揚的聲線勾折出幾個拗口卻無比動聽的字符。

“（讚美法蘭）……”

纖細指尖一顫，怒放的薔薇花似乎輕輕顫動了一下，然後從花心開始向外枯萎，枯敗的花瓣化為灰粉，莖幹粉碎，適才令人恐懼的妖艷很快在一陣吹過的清風中化為烏有。

少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緩緩握緊空了的手指，擡起頭看向天空，那慘白色的鉤狀彎月此刻也是如此陰冷猙獰，帶著淩冽的寒意。

“強大的永生種，就連觸碰都帶著死亡的氣息。”身後的空間一陣扭曲，墨跡般的烏黑從黑暗的縫隙中緩緩流淌而出，在陰影中慢慢凝聚成修長的人影。

少年動也不動，目光卻在這月色下越發的冷淡了起來。

身後亮起兩簇明亮的血色光焰，略略微笑，陰暗遮擋不住獠牙的鋒芒，那人擡手輕扣胸口，聲音謙卑而含笑意。“讚美法蘭，偉大的血之君王。”

少年聞言懶懶的垂下眼眸，神情冷淡而閑適。“不知道你這次又想和我交易什麽，多格恩諾的陰影商人？”

來人輕笑。“僅僅是臣下不安的探望也不行嗎？”

少年一點表情也沒有，緩緩擡眸，妖嬈的紫色瞳仁深處燃氣一絲細小的火苗，很快就渲染成大片妖艷的顏色。

“多格恩諾的探望？我受不起。”

“怎麽會呢，您是我血族無上的君主，多格恩諾也不過是您的領地之一而已。”來人全當沒聽出他話裏的譏諷，依然笑容滿面言語真誠。

“果然，陰影商人的嘴就是他們的最有力武器。”少年冷哼一聲，“如果你沒有一個確切的理由，我很懷疑你今天能否順利離開這個地方。”

門外隱隱傳來的可怕壓迫感，少年瞳色妖嬈的不可方物，卻也襯得那其中的神色愈發冰冷。

陰影商人微微頓了頓，又面不改色的笑了。

“王上既然知道戈恩洛斯的身份，我又怎麽會讓您失望呢？”

“哦？”

“相比王上您也知道今晚的月色代表什麽吧？血腥大陸的【嗜血月日】又到了，所以人類世界才出現了這種類似眉月的月相吧。”

“所以呢？”少年依然一臉冷淡。

陰影商人黑暗中腥紅的眼瞳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莫名的笑意。

“真是我族最優秀的君王呢，這樣的痛苦您都能忍耐的住，要不是清楚您的身體，我幾乎都察覺不到呢……”

“！……”少年的薄唇驀地抿緊，眼中飛快閃過一絲冷光。

“……戈恩洛斯，有話就快說，我是很能忍耐，但是不代表我很有耐性。”少年緩緩將森冷的獸瞳朝向他，那一瞬間戈恩洛斯的身體幾乎要不受控制的跪倒下去。

無上的血統給與的絕對震懾，哪怕他清楚面前這個人其實根本沒有君王的多少力量，卻依然為他的威懾力而折服。

這是血族的王啊……

他躬身再度恭謹的行禮，和善的笑道。“切莫動氣，王上，相信您也不希望驚動更多的人吧？”

“所以呢？”

“王上，其實抵抗【亡月】的方法有很多。”戈恩洛斯笑瞇瞇道。

“你希望我拿什麽和你交換？”少年冷冷的睇了他一眼。

“您是我等的君王，臣下怎麽敢向您所要報酬呢……”戈恩洛斯說的冠冕堂皇。

少年報以冷笑。“打破陰影商人等價交換的原則？我還真是榮幸。不過戈恩洛斯，你不用給我說好聽的，你在想什麽我清楚得很。”讀心做不到，感知心理波動從而推測心理活動卻是他很拿手的事情。

欠什麽都不能欠別人人情，更何況這個人情是多格恩諾給與的……

“那還真可惜。”聽懂了他的意思戈恩洛斯沒多大誠意的嘆息了一聲。“王上，其實您大可不必承受這樣的苦難的。”

不屬於任何界定的特殊存在，在抵抗這種天災時很難發揮力量。

“這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戈恩洛斯有些憐憫的看了他一眼。“真是佩服您這種精神。臣下真是無法理解您為何如此堅持的原因。”

“無心者當然不會理解。”少年輕哼一聲。“別以為我不懂你的眼神，其實你最應該憐憫的是你自己。”

可笑的無心者，不死能怎樣？失去心就失去了活著最寶貴的東西。

戈恩洛斯失敗的摸摸自己的鼻尖，無奈的聳肩。“可是王上，多來幾次這樣的情況您的身體會受不了的。”他以為他現在是很完美的血族之身嗎？

“這點似乎不用你擔心。”少年對他的好意嗤之以鼻。

“君上，這不是一件好事。”戈恩洛斯露出一副嚴肅的姿態。“您比我更明白您在血族的重要性……”“你是在和我探討君王之道？”少年輕輕冷笑。“不用你多管閑事……多格恩諾應該很高興才對。”

戈恩洛斯挑眉。“君上，我是帶著很大的誠意來見您的……”“你不等於多格恩諾，”少年亦挑起眉角。“而我也根本不等於現在的血族。”他找錯人了。

“……您還真是冷酷呢。”戈恩洛斯沈默片刻，無奈的嘆道。

“夠了……”少年似乎有些疲倦。“戈恩洛斯，如果你還想把這種沒有營養的對話繼續下去的話恕我不奉陪。”難以理解人類世界存在這種月相的原因，但是他真的很不舒服。

“唔，我只是來向您問好，順便……也帶上多格恩諾的問候。”戈恩洛斯鄭重的行了個禮，輕笑一聲，身影迅速霧化在黑暗之中，眨眼間消失了一切氣息。

少年眼中隱隱顯現出一絲鄙夷。

“多格恩諾……你們的承諾能支持幾個日夜？哼。”

敲門聲輕輕響起，風一般輕盈的少年聲音在門口徘徊。

“少主。”

“進來吧。”少年靠著窗臺，月華自身側流淌而下，襯得他更是清冷脫俗，眉眼間妖嬈的言語難以表述。

上月歌緩緩合上門，那個人正靠著窗口擡眸入神的看著頭頂的那彎猙獰彎月，血紅的瞳眸在月光下慢慢淡薄了色彩，蒼白的皮膚如同冰雪一般，似乎稍稍不小心就會融化掉。

“歌。”

“是。”

“我們這樣的存在，其實也就像是這月下的世界一樣。”少年的神情很溫和，斂著月光的眼神看起來溫情脈脈，實則卻沒有任何溫度。

“或許耀眼，或許誘人，其實，都是假的。”修長的手臂伸出窗口，似乎是想抓住那抹虛無一般。但是真正握在手裏的，除了冰冷，什麽都沒有。

“月球是沒有光的，它的亮度，也不過是虛假的偽裝而已。”

“我們的醜陋之所以變成美麗，也不過是自己故意的掩飾而已。”

“少主……”

“他們是真的在忌憚著我嗎？”少年收回手看著他輕笑了一聲。眉眼間卻分外薄涼。

“他們忌憚的不過是我身後的東西而已。”

“拋去那些，我什麽都不是。”

“少主。”上月歌上前兩步在他面前站定，看著他半晌，緩緩屈膝。

“少主。”他低下頭，什麽都沒說。

但那個人明白。

“我一直很榮幸。”少年垂眸看著他，唇角微微勾起。

“至少我現在還可以自欺欺人的說一句‘不朽’……但到底是誰‘不朽……’”

“決定那的不是我，是命運……”

即便是鷹之神社某個似乎被遺忘的角落裏，月色也不會吝嗇自己的光芒，依舊博愛的將色彩渲染在那些古樸陳舊的建築上，又糾結林間樹影，在風中放肆的叫囂。

燭火在角落裏靜默的燃燒著，不時發出一聲劈啪輕響。火焰的投影落在對面的墻壁上，搖晃著扭曲成怪異的形狀。

盤腿坐在蒲團上的青衣老僧半垂著眼，手指輕輕撥動碧綠的念珠，耳中是外界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心中卻一片安靜。

靠坐在門口觀月臺的女子放下手中茶杯，火紅色沈寂的眸子裏月色如水微微蕩漾。

倚靠在窗口陰影中的少年擡起冷峻的碧色眼眸默默望著門外的昏黑世界，凝凍的眼中沒有一絲波瀾。

女子的手指漫不經心的撫過茶杯濕潤的杯緣，指尖沾染這個季節的深沈涼意。

“多格恩諾的陰影商人……罪與罰的死日……這還真是一個天大的巧合。”

她低低的略帶沙啞的聲線在夜風中冰冷迷離，幽幽的掠過林間。

沒有人回應他。青衣老僧依然安靜的打坐，角落裏的少年依然沈在夜色中不語。

“是人類的時間太長了，還是我們的時間太短了？”她也沒指望任何人回話，只是仰望著頭頂昏暗的天空低低喃喃。“為什麽都要變得如此著急呢……”

“已經等過了那麽多漫長的時間，連這麽短的一瞬也等不過去了嗎？”

撥弄念珠的枯瘦手指突然停了下來，青衣老僧緩緩擡眸，沈靜充滿睿智的明亮黑色瞳孔靜靜的望進夜幕，祥和的聲音如同風聲低嘆。

“太長的平靜，已經讓本就躁動的心更加的蠢蠢欲動了。”

“難道時間還不足以磨平這些人的棱角？！”女子有些憤憤的說道。

蒼老安詳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柔和的笑意。

“蘇，時間。只會讓野獸們失去耐心。”

蘇，他們不是人類，是野獸。

躁動又不安，狂暴又血腥，可以為了獵物等候很久，卻不會永遠的等下去。

“饑渴的不安，會撕碎他們的面容。”

蘇抿緊雙唇看向他。“若您不要把話挑明該有多好。”

最起碼，他們都能暫時忘記這些。

手指撥動一顆念珠，比夜色還要深的黑色瞳孔裏倒映的是那些自天空流淌而下比綢緞還要美麗耀眼卻冰冷空虛的月光。

“還有很久。”他輕輕說道，念珠的碰撞聲均勻的傳入蘇的耳中，平覆了胸腔裏躁動的心跳。“不用著急，蘇。”

“這段時間，足夠丟失者找到他遺落的東西。”

“沒能完全適應黑暗的雙眼是看不到真正的黑暗的。蘇。”

老者溫和的笑著再度垂下了眼，恢覆了最初的沈默，只是慢慢地撥動著手中的念珠。

蘇望著他手中綠的發亮的珠鏈，久久無言。

良久，她突然轉頭看向外面，天空上懸掛的那一彎皎月如鋒利的鐮刀，刺進她眼底，生生的疼。

“這【亡月】讓我想到了那一天，蒼羅。”她輕輕啟唇低聲道。

“哪一天。”少年淡淡回應。

“那一天……”蘇緩緩閉上眼。

“刻著罪與罰的印記的靈魂破碎的那一天 。”

凝冷的碧眸陡然一顫，帶著一種瀕臨破碎的震撼緩緩看向她。

她恍若未覺少年覆雜的眼神，頭靠著門邊輕輕嘆息。

“那樣的痛苦掙紮……是何等的殘忍啊。”

碧眸閃爍了一下，黯淡下去。

夜風輕輕催過走廊，墻壁上的火影跳躍著，戰栗著瑟縮身體，仿佛已經無法抵抗這樣的寒意。

房間裏突然靜了下來，連呼吸聲都消失的幹幹凈凈。只有老者手中的念珠輕輕撥過的聲音，沈重卻綿長。

“喀拉，喀拉，喀拉……”

翻轉過那漫長的時間，在冰冷的記憶中悄悄流淌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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