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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意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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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交接,正是天氣多變之時。日間滿天雲絮,漸聚漸多,終於午後覆滿天際,遮住了初夏驕陽。

風裏落,雲間別,清涼細雨絲絲縷縷,時斷時歇。

呂夷簡於初春因病卸任,晏殊自參知政事升任宰相,以樞密使加平章事。晏府院落之中身影穿梭,忙碌不絕,人人面上俱有自得之色。

唯有後花園內,橫塘煙波,柳蔭漠漠,依舊是一片恬適氣息。

閑亭飛雨,燕影低回。傾城與晏如斯於石桌案前對坐。晏如斯一襲寬服,發髻松挽,身畔之人長身而立,顧盼神飛,正是白玉堂。

晏如斯望向傾城,溫聲道:“你今日晨間才離舟登岸,旅途勞頓,應當暫歇一時才是。若是想來見我一敘,過幾日也不遲。”

傾城目光向她腹間一瞥,淡淡笑道:“我能等得,但你卻等不得。聽阿滿說你已將足月,我若遲來幾日,說不定你已誕下麟兒,暫不能見客了。我再不來,只怕便要趕不及見你了。”

晏如斯面上微暈,低聲道:“你說的卻也不錯,這孩子近來夜裏踢動得厲害,只怕也心急想瞧一瞧這世間模樣。”

白玉堂眉峰微蹙:“你夜裏睡不安穩麽?怎地未對我講?”

晏如斯擡眉向白玉堂一笑:“我本來還好,但你鎮日如此緊張,倒是令我也心下不安了。若依我,你還是回開封府去的好。這些日子來,府中諸多事情,想來正是用人之際。”

白玉堂搖頭一笑:“我替那只九命貓職守四年,他一朝回京,居然一聲招呼全無,也不知過來向我道個辛苦,想來我便有氣。如今他既已回來,我也眼見要做爹了,正好兩廂撇清,再無須牽扯一處。”

傾城擡頭望向白玉堂:“你如此說來,倒是冤枉了他。這幾年來,他對你日日感念於心,未有一刻或忘。今日方一回府,他便與包大人和公孫先生在書房內會商要事,連我與阿滿回朱雀巷寓所,也未及與他交待。他若是知道我今日午後便來此探望四小姐,雖一時不便同來,卻也必然會托我捎帶謝語給你。”

白玉堂笑道:“如斯,你且聽聽,這丫頭如今心心念念,全是那貓。我不過只說了一句,這丫頭已備下九句來回我。我只奇怪,當初那個瀟灑來去全無牽絆的丫頭,究竟去了何處?”

傾城瞥了白玉堂一眼,不想與他爭辯,又向晏如斯問道:“你方才既說胎內多動,想來多半是個男孩了?可有為他取名字?”

晏如斯微笑道:“是男是女,見面才知,但五爺心急,確是已取下了名字。若是男孩,便叫雲瑞,若是女孩,便叫慕雲。”

傾城含笑道:“原來如此。行雲無跡,自在隨心,正合五爺心性。也說不定,這一次龍鳳雙得,兩個名字俱能用上。”

晏如斯向傾城一笑,靜靜道:“五爺在京四年,從未回過蘆花島。如今只等孩子出世,我們便可以帶他一同回去,拜謁四位兄長。”

白玉堂卻搖頭道:“你哮癥雖愈,但素來體弱,十月懷胎,已是如此辛苦,生產之後,更是必然要好好調理,如何能長途而行?縱然去了,蘆花島上潮濕之氣,你又如何能禁受得住?你若想見我那四位兄長,我自可以寄信與他們,請他們上京一見。你與孩子,卻不許離開此處半步。”

晏如斯無奈一笑。傾城心知白玉堂留居相府之內,必有諸多嫌隙煩難之處,但為了晏如斯母子,竟然全然忍卻。以他本來心性,實屬不易。她淡淡望向身前二人,一時之間,眸光中既現出淡淡羨意,又似有一絲失落。

白玉堂見傾城怔忡不語,忽然笑道:“你方才問前問後,話語之間只是不離我們。我且來問你,你與那貓之間,又當如何?”

傾城一時緘默,不知該如何回答。晏如斯見此,也低眉問道:“這些年來,你們在西北所經所歷,我們也多少聽說了些。如今化盡千劫,塵埃落定,難道不應正是鸞鳳和鳴之時麽。”

傾城低低一嘆,依舊無語。白玉堂看她兩眼,忽地笑道:“依我說,只能怪那九命貓手腳太慢。當日分別之時,我本以為你們日後定能帶上兩只小貓回來,沒想到四年過去,今日見你,竟是一點動靜全無……那貓背著君子之名,倒也真是老實……”

傾城聽他肆意調侃,亦羞亦嗔,本要反言,心念卻忽地一轉,憶起那夜舟中情形。

青絲纏發,白鷺浮舟。她一退再退,直到寸寸無守,被他逼至意亂情迷之時,他卻不知為何忽地低嘆一聲,撫開她緊蹙眉心,將滿懷執念盡數轉為刻骨溫柔。

他願賭服輸,但她又何嘗思勝?

知君用心如日月,唯恨生也有涯,情愁無際。

白玉堂見她暈染雙靨,若有所思。他心思何等機敏,見此情形,心中已瞬間明朗,一笑道:“原來如此,我便知道,這世上哪裏有不偷食的貓兒?”

傾城驀然站起身來,冷冷道:“白玉堂,你方才瘋言瘋語,我看在四小姐面上,本不想與你糾纏,誰料你卻全不領情。你莫要見我我今日未帶純鈞來,便以為可以恣無忌憚。你若再多言,我必不會再留一分情面給你!”

白玉堂目光閃動,含笑退後兩步:“好,好,算我怕了你……不過既然那貓已將你生吞下腹,你為何還要瞻前顧後,不肯嫁他?……屈指算來,你也有二十四五的年紀了,除卻那貓,天下間還有誰肯娶你?……”

傾城一時羞惱交加,奮袖而起,霍然趨前。晏如斯見此,連忙扶腰站起身來,擋在白玉堂身前,柔聲道:“傾城,五爺言語隨意慣了,他本是一片好意,你且莫要怪他。”

傾城見晏如斯如此,亦是無奈,只得嘆息一聲,重又落座。白玉堂在晏如斯身後向她含笑連揖,她卻睬也不睬。

晏如斯忍住唇邊笑意:“方才五爺所說,雖不盡妥,道理卻是不錯,你想想其中之意,再怪他不遲。”

傾城輕嘆一聲,擡頭道:“今日我來此見你,本想與你靜靜閑話一番。沒想到,進了這相府之內,先是無緣無故駭人而去,後是受你這相府佳婿一番取笑,也不知我來此途中,究竟是沖撞了哪位神仙?”

晏如斯奇道:“駭人而去,這又是怎麽回事?”

傾城搖頭道:“我方才來到你府中,被侍女引至這院中等你們。恰逢天降細雨,我也未帶傘來,便到這亭中躲避一時。這亭中本來有一位少年,他在這裏怔怔而坐,也不知是在做什麽。我怕打擾了他,便在亭下檐底站立片時。沒想到他望見我,忽然一驚而醒,似是見了什麽鬼怪一般,也不說話,便匆匆去了。”

晏如斯低眉暗忖,忽地微笑道:“聽你說的情形,必是我七弟。這孩子自幼不喜經濟文章,卻一心癡迷於詩詞歌賦,小小年紀,已是頗有造詣。書房內的師傅們總說,日後他在詞賦之上的成就,應當不在我爹之下。方才多半是他正在這裏吟詩作詞,全神貫註之下乍見外人,便一驚而去。”

白玉堂笑道:“欲知詳情,倒也容易,我這就去將小七喚來。”

他未等傾城與晏如斯搭話,便冒了濛濛細雨,匆匆穿園而去。

傾城望著白玉堂背影,搖頭道:“我不過隨口之言,他又何必當真?”

晏如斯笑道:“我家兄弟姊妹雖多,卻唯有我七弟與五爺最為親厚。他二人年齡懸殊,卻俱是至情之人,彼此談笑言語毫無顧忌,這一節,你且不必擔心。”

言語之間,卻見白玉堂已領了一個少年走入園內,拾階而上,站上亭中。白玉堂向傾城笑道:“你且看看,可是他麽?”

傾城擡起眸光,只見面前這少年約有十一二歲年紀,面容清秀,玉帶絲袍,衣襟上零星落了幾點雨痕,正是方才遇見之人。

晏如斯向那少年微笑道:“七弟,這便是甘寧郡主。她是府中貴客,你方才匆匆一面,草率而去,現下應當向她重新見禮才是。”

那少年怔怔望著傾城,忽地上前一步,向她長揖及地:“晏家七子晏幾道,拜見郡主!郡主開導之恩,晏幾道此生莫忘!”

此言一出,諸人俱都一怔。晏如斯奇道:“七弟,你何出此言?”

晏幾道微笑道:“四姐,你有所不知。我今日與爹爹打賭,本來已要一敗塗地,卻因方才在此處見了郡主,便於一瞬之間扭轉乾坤,再無可慮了。”

白玉堂眼光一閃:“小七,你又在與相爺以詩文對賭麽?”

晏幾道笑道:“姐夫一猜便中。爹爹最近不是命書房編纂詩集麽?今日早間,書房師傅們與爹爹議論爹爹平生佳句,公推為那浣溪沙下闋首句為第一。”

晏如斯點頭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這兩句如清風徐來,羚羊掛角,本就是妙手偶得,天然無飾。師傅們所言,極為公道,難道說你有什麽異議不成?”

晏幾道笑道:“我並無異議,但他們在爹爹面前諂媚之詞,我卻聽不入耳。他們說,爹爹此句,五十年內,天下間再無人能以小令中詞句勝出。”

晏如斯素知這些幕僚們平日行止,但此刻於傾城面前不便評論,只是搖頭微笑道:“此話一出,只怕會有人不服氣了。”

晏幾道揚眉道:“不用旁人,我便不服氣。我對他們說道,莫說五十年,今日之內,我便能以小令寫出足以匹敵之句。”

晏如斯失笑道:“你這話,也未免太過托大。若是爹爹聽到,必然心中不快。”

晏幾道低嘆一聲:“便是如此。他老人家臉色一沈,對我說,既如此,那我們打上一賭,若是今日之內,你不能祭出佳句,那麽便要就此做上一年的策論功課。”

晏如斯含笑道:“原來如此。爹爹這不是與你打賭,而是想趁此令你明白晉身仕途之道。如今新政之下,詩詞歌賦俱為下品,唯有策論經濟才是正途。”

晏幾道搖頭道:“我又何嘗不知?但我既已在眾人面前誇下海口,又如何能退?誰料爹爹又道,為公平起見,我所出之詞,亦須以詠春為題,我所對之句,亦需以花燕為眼。”

晏如斯微忖片時,嘆道:“春詞易作,花燕易得,但那無可奈何之心情,似曾相識之境界,若想與之爭鋒,卻是難了……”

晏幾道嘆道:“四姐,你這話半點不錯。但我騎虎難下,又能如何?我最擅之調,便是臨江仙。這大半日,我茶飯不思,在這園中呆坐,才苦苦想出上闋三句,這末一句詞眼,卻是百思不得……”

他忽然一笑,向傾城望了一眼,對晏如斯道:“誰想到,正在我苦思冥想之際,忽然天降微雨。我擡起眼來,卻看見郡主站在雨中,落花拂袖,燕影傍身,那一刻情境之淡漠天然,一如天上謫仙。我如同醍醐灌頂,連忙回到書房,將方才心中一瞬所得銘記下來。郡主對我如此大恩,我又豈能不長揖而謝?”

他從懷中取出一副詩箋,交予晏如斯,含笑道:“四姐,你且來看。”

晏如斯執箋而閱,低聲讀道:“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她霍然一頓,喃喃道:“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晏幾道笑道:“如何?此句花燕雙全,繪景寓情,情緒全出。不言無可奈何,自有惆悵之意,不言似曾相識,卻有離散之苦。燕侶雙飛,反襯愁人獨立。所謂韻外之致,空寂之境,便是如此。爹爹若是公平,應當認負才是……”

他一語未畢,白玉堂已長身而起,屈指在晏幾道額上重重一彈,揚聲喝道:“什麽人獨立,燕雙飛,你這孩子,只怕是讀書讀癡了。我這便送你回書房去,看師傅們是不是該給你一頓戒尺……”

他也不多言,拉了晏幾道,不理他爭辯之語,亦不顧他掙紮不休,竟挾了他揚長而去。

晏如斯見此,只得搖頭一笑。她回轉身來,卻見傾城眸光黯垂,默默而坐。

晏如斯心中一動,慰聲道:“七弟還是個孩子,在你面前,不懂得其中避諱之處,你千萬莫往心裏去。”

傾城擡頭一笑:“七公子果然是人間罕見的詩才。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一句精彩絕倫,想來他這次在相爺面前已是穩操勝券。”

晏如斯卻搖頭道:“這不過是上半闋言景而已,縱然精妙,若是後繼無力,亦是無用。這下半闕言情,若想寫出匹敵之句,以他現在的年紀,卻是全無可能。待到有一日,七弟若能真正遇到此生摯愛之人,體會出情為何物,或許真能就此續成曠世之作。”

她語聲一頓,又問道:“你方才提及,此番回京,你依舊住在朱雀巷舊宅,是麽?”

傾城點頭道:“不錯。阿滿也與我一道。此外,我還邀了一位客人與我們同院而居。”

晏如斯奇道:“是哪一位,我可見過?”

傾城靜靜道:“這位客人,我也是今日初見。不過,你雖未見過她人,卻見過她所種的茉花。”

晏如斯心中一動:“難道說,你請來的,竟是那位丁家三小姐麽?”

傾城點頭道:“不錯,正是她。我久想與她見面一敘,一直苦無機緣。我與展昭同舟共渡,行至隱蒼江盡處雙溪鎮時,我托人送信給她,約她來京一見。她見信啟程,昨夜已然抵達京中。我來你這裏之前,已與她相敘了半日。說來也奇,我們一見如故,彼此頗為投緣。”

晏如斯沈默半晌,悠悠道:“情歸同處,自然投緣……花如其人,人如其花。當年我去那朱雀巷寓所尋你之時,一見那滿園茉花,便已知丁三小姐是何等樣人了……”

傾城纖眉微挑:“哦,我當年卻怎地從未聽你談及此事?”

晏如斯嘆道:“當日你與展大人之間種種微妙,我一早便已看在眼中。你本已身處進退兩難之境,若是我再將所見所思與你深論,只怕是會令你更添煩惱。”

傾城奇道:“那些茉花,難道有什麽奇異之處麽?我倒是並未覺察。”

晏如斯點頭道:“你當年曾在那院中住過數月。當時正值夏日,你可曾在院中屋內見過一只蚊蠅麽?”

傾城靜靜回想,喃喃道:“經你如此一說,仿佛確實如此。炎炎一季,每每一入院中,便如水殿風來,靜潤生香。”

晏如斯嘆道:“那些茉花看來尋常,卻實是天竺異種,夜放素馨,驅蟲怡神,堪稱絕品。”

傾城喃喃道:“如此奇花,為何我卻從未聽過?”

晏如斯搖頭道:“絕品無名,大隱幽居,本就是常有之事。況且以這花催種之難,世間養花之人,大多知難而退。”

傾城奇道:“這又怎講?”

晏如斯靜靜道:“你可知道,這花育種之時,須於早春時節浸於冰中,雙手在冰中以牛毛細針一一撥開種皮。那花種之小,本就肉眼難辨,若要刺破種皮卻不傷幼種,實在是難上加難。我昔年好奇之下,亦曾經試過,不過片時,手指便冷得幾欲麻木,我當時哮癥在身,難忍寒意,只得作罷……待到播種出芽,便更是需要細加照看。初苗嬌嫩之極,頭兩個月,每日夜間必得滴水如露,敷衍三巡。試問天下間,又有多少養花人肯為此,一連數十日,夜不能寐?”

她低嘆一聲,又道:“待到一番辛苦,蕊出花綻,這花外表看來卻是平平無奇,毫無引人註目之處。世人惜花,大多只重顏色,又有幾人能停下腳步,細細分辨這平凡花朵,其中究竟透出何等情懷?……種這花,不是為了孤芳自賞,亦不是為了動人魂魄,而是一縷深情,脈脈融融,不求君心回報,只望我能相思……”

晏如斯微微一頓,望向亭後丁香花影。殘芳沐雨,隨風零落,化為春泥。

她嘆息一聲,低聲道:“若擬花名待贈與,唯當喚以相思茉。”

傾城眉心重重一顫,纖黛深斂,如細柳臨風。

晏如斯擡起頭來,望入傾城眸中:“我雖未有緣與丁三小姐相識,但以她這般胸懷心境,今日見到展大人終能與你同歸,得你為偶,她心中想必會為你們高興。你又何必再猶豫不決,反而辜負了她一番情意?”

傾城與她目光一觸,低頭不語。晏如斯見她神情憂悵,長嘆一聲,望見此刻亭外雲青雨住,忽然微微一笑,低聲道:“我有些倦了,你可能扶我回房去?”

傾城點頭起身,扶了晏如斯手臂,循沿石徑,與她一道離開園中,回到晏如斯房內。

一室清雅,香閨如舊。晏如斯在廳中花梨案前緩緩停住,轉頭望向傾城:“有件事,我本不當講,但見你現下如此模樣,卻還是忍不住要告訴你……”

她凝目望向傾城,唇邊泛起淡然笑意,低聲道:“你可知道,今日午前,展大人已經入宮求得了官家旨意,官家已允諾將你賜婚與展大人了。”

傾城心中遽然一驚,失聲道:“怎可能如此?……此事你又從何而知?”

晏如斯微笑道:“我本不知此事。是我爹方才下朝歸府,向我提及官家午後命翰林學士草擬展大人與你的賜婚之詔。明日恰逢夏闈開科,萬事繁雜,因你身為郡主,務必鄭重其事,所以這詔書須得待到大比之後方可頒下。官家命包大人屆時於開封府主禮諸事,禮法務求隆重。此事千真萬切,只是除了官家、展大人與宮中寥寥諸人,尚無外人知曉。便是五爺,我也還未告訴他。”

她見傾城身軀微顫,眸光恍惚,滿面不可置信之意,一嘆又道:“我知道你心中必是放不下當年睿思殿之事,所以前思後想,左右為難。如今展大人為你挺身而出,直面天顏,他如此深情,本是天下罕有;而官家終肯化情為義,割愛成全,他仁厚之心,亦是千古未見……”

她伸出手去,將傾城的手緊緊握住:“有緣如此,君覆何求?”

傾城搖頭不語,眸中隱現淡淡淚光。

花梨案上,靜靜放了一個府綢包裹,似是一早便已備在此處。晏如斯低眉望向那包裹,緩緩道:“你當日對我與五爺的恩情,我總不知該如何報還。你一去四年,今日重見,終於得以了卻我這件心事。此物雖微,卻能言我此心所願,你若記念姊妹一場,便莫要令我心事空垂。”

她擡頭緩緩解開包裹,傾城垂眼望去,眸光驀然凝結,再也不能移開半分。

丹霞百褶,絢彩千絲,繡滿朱鸞旖旎,青鳳盤旋,如彤雲般赫現於前,從眼簾直透心底,灼得她眸底一顫。

霓裳金縷,隨珠明玉,這包裹之中,竟是一襲錦繡嫁衣!

晏如斯緩緩道:“我與五爺成親之時,備嫁之衣,一款兩襲,俱是我自己一針一線,裁繡而成。一件我穿著與五爺同拜天地,另一件便是要留給你的……當年若不是你力挽狂瀾,我與五爺如今必已是江湖相望。你與展大人一心相助,卻反受其累,歷盡苦楚。如今萬事俱定,終得圓滿……當年你千辛萬苦,織就那天絲甲,雖是人間至寶,卻終不如這一襲待嫁之衣。你與展大人的喜事,開封府內想來必會妥為安排,但如今你孤身在京,身邊貼心之人,唯有阿滿。你與展大人大喜之日,我想來難以親至,但你屆時若能穿上這身嫁衣,便好似我亦能身臨其境一般。”

她擡起頭來,眸光含淚,落在傾城面上:“你我之間,不必多言。素光,你可願成全我這份念想?”

相望解情癡,相剖徹肺腑。

傾城再忍不住,上前伏於晏如斯肩頭,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晏如斯亦已淚流滿面:“去年清明,我爹帶我重返故裏,為我娘掃墓。歸途之上,我們共登淩雲山,再望落星湖。重見天水碧之時,我爹痛哭失聲,不能自己……當年,我總恨天意難知,情緣難測。時至今日,我終於知道,若是能自堅其志,恪守不移,則白首雙星,亦非奢望……”

她忽地收淚道:“你可還記得當年那些曼荼羅花麽?……”

傾城淚眼朦朧,擡頭而望。

如何能不記得?……花葉分離,緣鏗一面,生生相錯,永不得見……

晏如斯拉住傾城衣袖,穿堂而過,將她引入後院之中。

一院異卉珍花,恍如當日,只是墻下那一地芳華,再不是從前——

繁花百縷,翠葉千枝,芬芬然盛放出逼人絕色,一眼望去,竟如九天雲外,西府瑤臺。

傾城怔然而立,喃喃道:“這是……”

晏如斯含淚一笑:“我與五爺成親後,他平素在開封府值守,我閑來無事,便遍査花譜,發覺這曼荼羅花原分兩本,一者春華,一者秋放。我便突發奇想,試著將春彼岸與秋彼岸共培雜植,四年下來,不負苦心,終得見花葉相逢……素光,你看紅塵紛紛,世事無常,但最終勝出者,究竟是天,還是人?”

她緩緩走上前去,無聲踏近花間。轉頭相望,眸光如水漫泉間,盈盈透澈,凝聚不移。

“參辰星耀,彼岸春深。事在人為,何懼天意?”

作者有話要說: 收尾在即,東京篇中人依序回歸,再加上小晏,可謂一網俱收,且容阿一花癡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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