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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青箬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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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輕絲,隨風潛行,溫潤如醇酒。

官橋驛,孤館閉春,一燈如豆。

搖曳燭光之下,範仲淹屏息靜坐,執毫而書。字字推敲,句句斟酌,篇章之間,盡顯全神貫註。

答手詔條陳十事。新政綱領,鹹在於斯。

……臣聞歷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禍亂必生。何哉?綱紀浸隳。制度日削,恩賞不節,賦斂無度,人情慘怨,天禍暴起。惟堯舜能通其變,使民不倦……

……然則欲正其末,必端其本;欲清其流,必澄其源。臣敢約前代帝王之道,求今朝祖宗之烈,釆其可行者條奏。願陛下順天下之心,力行此事,庶幾法制有立,綱紀再振,則宗社靈長,天下蒙福……

窗外細雨淅瀝,更漏離離,範仲淹歇筆回硯,展卷再讀。

門上忽傳來數聲輕叩,熟悉語聲隨之透窗而入:“範大人,展昭求見。”

範仲淹心中一動,擡頭道:“是熊飛麽?快進來。”

房門開啟,展昭走進屋中,收起手中紙傘,向範仲淹恭身一禮:“展昭夤夜而來,還請大人見諒。”

範仲淹站起身來,微笑道:“夜闌聽雨,秉燭難眠。老夫反正未睡,你來了,正好聊上幾句。”

展昭直起身來,目光投向書案之上:“大人在草擬公文麽?”

範仲淹點頭道:“官家日前已屢次向老夫催問新政條陳。自我們從慶州啟程,月餘之間日夜兼程,不得空隙。趁著這兩日在此處休憩,老夫思緒清爽,正好拾起筆墨。”

展昭微微笑道:“看來,官橋驛這一場春洪,倒是無意中幫了大人的忙。”

範仲淹率眾奉召回京,一路東南而行,至此已將近一千兩百裏。數日前本應取道河南府一路歸京,但範仲淹素來不喜地方官府迎送陣仗,所以特地避開河南府這西京重地,反而向南繞行官橋驛。未料到恰逢左近春雨連綿,引發山洪,將一段道路沖毀,諸人便只得在官橋驛驛館暫住等候。展昭隨前鋒營修葺道路,一連三日,皆在斷路旁紮營而居。

範仲淹擡眉問道:“熊飛,斷路修葺情形如何?”

展昭靜靜回道:“我此時來,便是向大人稟明其中進展。連日冒雨趕工,已見功成。明日早膳後,大人便可以啟程了。”

範仲淹欣然一笑:“好。你可告訴了純佑他們?”

展昭點頭道:“我方才便是從他那裏過來的。親衛營已在整理行囊,以便大人明晨動身。”

範仲淹輕聲一嘆:“春霖留客,本屬佳意,怎奈我等行色匆匆,無福消受,才不過三日,便要與這官橋驛憾然作別了……”

展昭點頭而應,目光越過範仲淹,停在屋角琴案之上,眉心微微一簇。

範仲淹見此,回身一笑:“這玉壺冰,是郡主今日午後攜來。她說這古琴乃是禦賜貴重之物,路途顛簸,已見弦柱松弛,如此下去,只怕傷了琴身。老夫乘車而行,相較平穩些,這餘下路程上便暫由這邊親衛營代為托送安置……”

他語聲一頓,微笑又道:“此琴之音清冽高遠,老夫平生僅見……郡主托付老夫暫管此琴,倒是恰巧了卻了老夫的私願了……”

展昭緩緩走到琴案邊,只見琴弦上覆了一張長箋,其上墨跡工秀,俱是小楷琴書。

他心內一嘆,微微搖頭,卻回頭向範仲淹微笑道:“這履霜琴譜,也是她今日寫給大人的麽?”

範仲淹走上前來,捋髯道:“不錯。這一曲履霜,自大順城那日,便在老夫心中縈繞難去。郡主回慶州之後一直抱病,老夫不忍煩她。好容易待她痊愈,卻又旋即回程。這兩日她總算抽暇覆寫了這履霜譜,今日與玉壺冰一並送到了老夫這裏來。”

他淡淡一笑:“如此一來,老夫此生終能與此曲結緣,只盼我粗淺琴藝,不辜負這曠世之曲……”

他回頭而望,見展昭眸光垂地,若有所思,不由問道:“熊飛,你來尋老夫,可還有其他事麽?”

展昭擡起頭:“今日午間,我自驛官處收到了包大人從汴京寄來的書函。”

範仲淹微嘆一聲,搖頭笑道:“包希仁果然犀利,尚未等老夫開口,自己便已使出了金鐘罩來……他可是要你回開封府麽?”

展昭點頭道:“不錯。包大人已向官家求了旨意,我回京之後,覆歸開封府內,繼任原職。”

範仲淹嘆息一聲:“唉,老夫遠離君側,棋差一招,雖不甘心,卻也只好推枰認負了……”

展昭緩緩走向範仲淹身前,憑借燈燭火光,看向這面前老人。此番西北從戎,四年之間,千重機變,百般艱險,令他須發盡顯稀疏,一身衰老憔悴。回想與他當日離京之日,再念及經年共處之情,心內不由感懷頓生。

他氣息起伏,默然良久,終於靜靜道:“範大人,展昭還有一事,須向大人回稟。”

語聲平靜,尋常入耳,但範仲淹心中卻不知何故微微一驚。

他擡起頭來,望向展昭,只見他清眸澄澈,絳袍垂身,意定神凝。

一夜雨如珠,曉看雲濕處。

官橋驛東南七十裏,隱蒼渡。

此處本是洛水支流,自從五年前南伊鎮另建官渡口,這古渡口船只稀少,日漸冷僻。此時天光拂曉,雨住霧深,更是全無人跡。

蹄聲由遠而近,踏上渡口石階,驚破寂靜春晨。馬上人勒韁駐馬,躍下鞍韉,長劍垂落腰間,碧衣纖毫不染,如出塵世之外。

她回身自鞍前解下行囊負於肩頭,輕拍馬頸,隨意之間,任由那坐騎信步而去。仰望天光,衣襟輕拂,不過一瞬,便轉身拾階而下,走向渡頭。

春潮脈脈,野渡無聲,只有一條木舟,長身單櫓,烏蓬覆艙,靜靜泊於河灣。船尾舢板之上,坐著一名船夫,披蓑頂笠,手執魚竿,似正在悠閑垂釣。

碧衣人眸光回轉,輕輕一躍,便縱上船頭:“船家,煩你送我到高崖渡。”

那船夫收起釣竿,在舟尾懶懶站起身來。他低頭執起長櫓,抵住渡頭石臺,微一用力,便將木舟自岸邊蕩開。

櫓聲陣陣,隔艙自舟尾傳來。碧衣人在船頭迎風而立,雙手籠在袖中,一任衣袂飄飄,搖曳身畔。

生涯百轉,終是又一次不辭而別,將此生摯愛割舍而去,從此孑然孤影,一如最初。

不敢去想,卻又不得不想,他知情後又會如何?是傷懷憤怒,是焦灼擔憂,還是強作如常?她眸光朦朧,心中痛極,幾欲無法呼吸。

前方水路漸狹,窄若山溪。杜鵑悠然婉轉,啼鳴兩岸枝頭,聞之竟如泣訴。

去來山色裏,歌哭水聲中,癡情至此盡隨東。

不知過了多久,她舉袖拭盡淚痕。輕舟靜緩,水流徐平,天際浮雲舒卷,幽冉莫測。

她緩緩平覆了氣息,回頭向船尾道:“船家,請你快些。”

那船夫本來不緊不慢,一直在船尾徐徐搖櫓,此時聽她此言,非但沒有加快,卻反而緩緩停了手。

碧衣人纖眉一顰,俯身進了船艙。一瞥之下,只見艙內兩側是各有一張狹窄木榻,其上被衾陳設雖極簡單,卻是頗為新潔。她不及細看,穿艙而過,卷簾步出,站上船尾。

船尾較船頭寬了約五六尺,舢板堅平,光可鑒人,角落處設了一處小小爐竈,想來便是船家平素烹調之所。

碧衣人見那船夫倚舷而坐,將單櫓靠在一邊,似是甚為悠閑。她心中不耐,卻仍勉強溫言道:“船家,我急著趕路,還請你快些送我去高崖渡。”

那船夫卻淡淡一笑:“雨過天青,春景如畫,你匆匆而去,不覺太過可惜麽?”

語聲中,他長身而起,摘下頭上箬笠,現出澄澈雙眸。

碧衣人身軀一顫,向後退了半步,娥眉深斂,怔怔望在他面上。

她默然半晌,忽地一聲苦笑:“怪道我這一路之上,總覺得似是忘記了什麽……原來我一番辛苦,卻不過是自作聰明,竟然忘記了你那追蹤索跡之能,本就是獨步天下,我想要在你的眼皮下走脫,絕不該如此容易……”

本以為金蟬脫殼,卻實是玉兔投株。無奈,尷尬,驚訝,怨忿,一時間俱在心內交纏一處。

容光映水,黯然垂眸,不語亦傾城。

展昭靜靜走到她身前,欲替她卸下肩頭行囊,卻被她側身閃過。

傾城避開他目光,緩緩道:“我不會隨你回汴京。”

展昭苦笑道:“聽你這話,竟像是回到了當年襄陽城外那時情形。”

傾城寂然一笑:“你又何必再提當年……你明知,今時今日,我已不可能在你心口處再刺上一劍……”

展昭靜靜道:“若是受你一劍便能如當初一般留下你,我再嘗一次那君不悟的滋味,又有何妨?”

往事如潮,瞬間湧上心間。傾城嘆息一聲,低聲問道:“你怎會知道我要走的?”

展昭道:“這一路回程,漫漫千裏,每夜我都守在你外帳。你內帳情形,我又豈能不知?一連數十日,你倚枕難眠,嘆息不斷,可有一夜睡得安穩麽?”

傾城搖頭苦笑道:“有這樣一雙貓耳朵在外面偷聽,我若能睡得安穩,才是怪事……所以,你便索□□擒故縱,趁官橋驛休整道路之時,故意移居前軍,以靜待動,是麽?”

展昭淡淡道:“自此回轉汴京,尚有四百餘裏路程,但過了官橋驛便俱是大路,沿途城池驛館,官府迎送必多,你若行事,自有諸多不便。你若要離開,這官橋驛已是你最後之選……”

傾城輕嘆一聲:“那你又如何猜出我選在昨夜動身?”

展昭沈聲道:“前兩日大軍駐蹕,你若冒然離去,我自然有隙追尋,想來你計算工期,心知昨夜路途修善,今晨便應啟程,我若此時發覺你不辭而別,大軍待發,去留之間,也是兩難其便。以你之聰明,又如何能錯過如此良機……”

他望向傾城,微微一笑:“你昨日向範大人贈譜留琴,去意已昭然若揭,只差親口向我道別了。”

聽他淡淡而敘,似是一派輕松,傾城眉間一蹙,自嘲一嘆:“官橋驛左近有七八條路徑,你竟能猜到我取道此間,可見天意不公,竟也助你……”

展昭微笑道:“這一節並非天意,而在人心。官橋驛周邊路徑雖多,水路卻只有這一條。你欺我不谙水性,潛思之下,必會至此……”

他語聲一頓,緩緩道:“我方才還在奇怪,你見我現身舟中,為何不一躍而去,浮波遠遁?”

傾城低聲道:“一躍而去,便能就此掙脫去麽?……以你的脾氣,既已追到此處,又怎會輕易放手?”

展昭淡淡一笑:“你說的半點不錯。更何況,今日之我,亦已非當日阿蒙。”

傾城怔然一頓:“難道說……你竟已學會了鳧水麽?”

展昭點頭道:“不錯。”

傾城眸光一閃,奇道:“西北苦旱之地,哪裏有溪流湖泊?你究竟是從何處學來?”

展昭靜靜道:“你忘記了那望延川谷底靜湖麽?”

傾城語聲一顫,低聲道:“你回去過那裏麽?”

展昭輕微一嘆:“你在塞門寨那段時日,我奉命穿行大順城與慶州之間,時常路過望延川。每次途經,必會在那靜湖之畔過夜,孤身席地,回想當日我們在那裏的情形。有一次,我憶起你曾在湖中鳧水,也不知當時你心中究竟是何滋味。我一時難抑,幼時懼水之心竟似是盡數而去,也不及多想,便下湖一試。未想到就此之下,雖最終未悟出你當時心境,卻意外學會了鳧水。”

他緩緩敘來,似是毫不經意,但當日離情之苦,思慮之深,已直透傾城心底。她闔目不語,一縷傷懷深入五內,再難消散。

展昭走近她身畔,靜靜問道:“你究竟為何一定要走?”

傾城張開眼睛,搖頭道:“我既已走到了這裏,你又何必再問?”

展昭凝眉道:“你可是怕了將身歸宋那四個字?”

傾城默然片晌,低聲道:“這四字,可深可淺,可輕可重,我只怕到頭來擔待不起。若是日後因這四字再惹出不期之事,將你牽連在內,我便更是罪莫大焉……”

她嘆息一聲,俯身坐上船舷,解下行囊置於足畔:“你現下回官橋驛,只怕已遲了,但若從這裏上岸,繞行南伊鋪,想來還追得上後軍。”

她擡起頭來,眸光幽回,遠投天外:“天下筵席,俱有離散之日,你我之間,亦是如此……你回去罷,再猶豫不決,也終是無用……”

展昭默然半晌,忽地微笑道:“你可曾想過,或有一日,你我二人,也能放下身外種種,就此而去,如野鶴閑雲,再無牽掛?”

傾城喃喃道:“你與我,又怎會有如此福氣……這般情形,即便想過,也只怕是在夢中。”

展昭緩緩凝註著傾城眸中,一字字道:“若是我說,這一葉輕舟,便是你我夢想成真之處,你意如何?”

傾城遽然一驚,蹙眉道:“你……你這是……”

展昭靜靜道:“昨夜子時,我已在驛館與範大人當面道別。我向他言明,自今以後,展昭掛冠而去,永別廟堂。”

傾城霍然站起身來:“你怎可如此?包大人不是已求了官家旨意,命你覆職開封府麽?”

展昭深深呼吸一聲:“不錯。昨日我已修書一封,命驛官送往開封府,向包大人辭別。開封十年,責任已盡,白玉堂代我之職,遠勝於我。”

傾城失聲道:“你……你乍然辭官,又如何與他們解釋其中緣故?”

展昭淡淡一笑:“未語之時,我亦覺得千難萬難,但出口之際,卻是一身霍然輕松。我已稟明範大人與包大人,展昭餘生之願,便是與摯愛之人歸隱江湖,再不問人間世事。”

傾城絕未料到這般情形。她身軀一顫,只覺心懷如湧,百感交集,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處斷。

忽地,她思緒一轉,暈生雙頰,搖頭道:“你……你對他們如此說法,我又於同一夜不辭而別,他們豈非以為,你我二人是相約出走……”

她語聲一頓,嚙唇不語。展昭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見她如此神情,一時心神微蕩,上前握住她手。

傾城心中羞惱,重重一掙,將他手臂甩脫,思前想後,長嘆一聲,搖頭苦笑道:“也罷,我自作自受,入你彀中,任世人褒貶非議,只能說是願賭服輸……”

她忽地仰面相望,正色道:“但無論如何,你這辭官歸隱之舉,我絕不會答應。”

展昭微微皺眉:“這又為何?”

傾城筆直望入他眼中:“禦貓也好,南俠也罷,不過是身外浮雲。就此拋下,只在你隨意之間,我亦絕不過問……但我所識得的展昭,頂天立地,情系蒼生,無論廟堂江湖,均不會隨波逐流……我絕不會允你為我之故,放下平生志向,隱身山野,甘為莽夫。”

展昭淡淡一笑:“怪不得當日軍營之中,人人皆稱你紅胄女英,便是狄漢臣也要讓你三分。論起兼濟天下的抱負,看來你竟比我還要執著。”

傾城搖頭道:“你故作輕松,亦是無用。我一身弱質女流,顧不得天下蒼生。但你若是為了我拋卻原本心志,我卻絕不能聽之任之。”

展昭斂卻面上笑容,緩緩道:“或許你說的不錯,昔日的展昭,不會輕易放下肩頭所負。但經過西北四年,早已不是當初。好水川中,烏梁谷內,大順城頭,歷歷如在眼前。今日之我,此心所願,唯在我面前最珍惜之人。”

他低眉凝望,深深道:“開封府也好,烏蓬舟也罷,你身歸何處,我便與你同行,絕不會再放你離開我身邊。”

傾城身軀一震,顫聲道:“你明知我不會再回汴京,便也一定要被我牽連於此,是麽?……你與我守在一處,便真能野鶴閑雲,再無牽掛麽?……你對旁人俱可以寬大為懷,為何卻對我苦苦相逼,要我從此心懷愧疚,日夜難安?”

她語聲淒苦,幽懷悲切,展昭心中一痛,在她身邊坐下,伸臂將她攬入懷抱之中。

傾城含淚靠在他肩頭:“這一生,我所能給你的,一早便已盡數給了你……時至今日,你究竟還想要怎樣?”

展昭望向傾城,緩緩道:“我想要的,是你終能放下心懷,張開眼睛,看到這朝陽落日,朗月星辰,看到這清波碧草,玉樹繁花。我想要的,是你能體會這天地至美,人間至情,暮暮朝朝,展顏而笑,與淚長別。”

這一句肺腑之訴,直入心懷之間。傾城微微一顫,當日塞門寨牙帳中那相關一語,驀然間重現耳邊。

……若是你能令她一現笑容,你便帶她走,我絕不阻攔……

原來,冥冥間早已註定,三處癡情,終於此際合而為一。

展昭見她悵然低嘆,心中一動,低聲問道:“你在想些什麽?”

傾城緩緩擡起頭來,眉間深顰,眸光如夢:“我想起了雅蘇和摩勒。”

展昭低低一嘆,搖頭苦笑道:“我這一生,第一次如此表白心跡……未想到,我懷中女子聆聽之時,心中卻在想著旁人……”

他眸中黯然,似是自嘲,亦似是深深失落。傾城望見他面上神情,心中一縷柔情歉意驀然而生。她直起身來,緩緩擡手,輕輕撫上他面頰。

肌膚相接,眸光交纏,情思牽系。傾城含淚淡淡一笑,未及退開,卻見展昭俯下身來,氣息徘徊切近,不經意間已至她唇邊。

傾城心內微驚,伸臂抵在他胸前,低聲道:“同舟共濟,我暫且依你,但你若以為能就此恣意而為,你便錯了。”

當日延州經略府內,本以為別後即是永訣,許他一夜旖旎,任他予取予求。但自從大順城歸後,時過境遷,雖與他言笑如常,卻未再與他如此親昵。方才自己一時忘情,亦引得他心意浮生,她一時警醒,連忙收攝神思。

展昭見她面色微酡,語聲凝定,微微一笑,嘆道:“只許州官放火,莫許百姓點燈。你立下如此規矩,只怕難稱公平。”話雖如此,卻仍是不忍勉強於她,抑下滿懷情思,松臂將她放開。

傾城別開眼去,略略平覆了氣息,站起身來回顧舟中:“我問你,這船是從何而來?”

展昭亦隨她站起:“昨日早間,我到隱滄渡查看地勢,只見到這一條船。我便與船家商量,請他將這船轉賣與我。我時辰有限,來去匆匆,本來擔心他不肯割愛,誰料卻一談即妥。非但如此,那船家還特地將舟中上下灑掃幹凈,新置了被衾衣物,填加了幹柴白米。此事如此順遂,實在是出乎意料。”

傾城搖頭道:“那渡口生意冷清,想來船家早想脫手而去……你一應即允,出手闊綽,也不討還價錢,他心中竊喜不及,事事殷勤,又何足為奇。”

她昨夜今晨費盡心思,本擬飄灑而去,誰知卻事事盡在展昭掌握之中,心中嗔意一時難去,此刻謔語如珠,盡現回嘲。

展昭含笑道:“早知如此,我昨日便該約你同來,想必不會如現下一般,為了這一條木舟,傾囊而盡,如今身上只剩下一柄湛盧。”

傾城聽他此言,忍不住低眉一笑。她衣衫澹澹,映入舟下碧波,蹁躚浮動,幻若雲煙。

展昭靜靜相望,只覺平生餘願,於此皆圓。

他默然感懷,低聲道:“昔年範蠡偕西施功成身退,寄情山水之間。我今日何幸,竟也能載你同舟而行……不如我們便效慕先賢,就此一路往五湖而去,如何?”

傾城瞥他一眼,搖頭道:“你莫忘了,範蠡西出姑蘇,化身鴟夷子皮,本就是富可敵國。他有美同舟,自是人間佳話。如今你身無餘物,我兩袖清風,若只靠船上這些柴米,只怕是撐不到五湖。”

展昭微笑道:“我早有安排,你又何必擔心。你看,這是什麽?”

傾城循他目光望去,只見船尾一側懸了兩張漁網,青絲千結,微顫風間。

她纖眉微揚,心生驚訝。展昭含笑道:“你可知道,陷空島五義之中,有一位蔣平。他是白玉堂結義四哥,江湖人稱翻江鼠,亦曾歸在開封府門下。他水性精熟,捕魚工夫更是出神入化。當年他曾傳授了些要訣給我,我細細回想之下,應能記得七八分。這清溪如練,美味必多,我自信每日漁獲,除卻你我果腹所需,應當還有結餘……”

他凝眸相望,緩緩道:“碧水清風,江溪之上,漁家唱晚,燕歸斜陽……你覺得如何?”

傾城怔怔而立,默然良久。

……君為漁家,妾為漁娘,一網成雙,再莫思鄉……

曾聽得,何處歌謠?

竟終成,自家故事。

終於,她苦笑一聲,喃喃道:“半生荒唐,莫過於此……也罷,你既有此意,我卻還顧慮什麽……不知當年結練天絲的功夫,是否也能用來織補漁網……”

她回身側立,仰起頭來,青絲垂肩,對天低祈。

“蒼天在上,請恕素光今日任性,再入這無端情障……”

飛雲有意,春霖無聲,忽然又漫天而降。斜風細雨,輕輕落在她面上,融落她眸間清淚,會聚一脈溫柔。

她靜靜回身,攬衣臨水,將足上絲履隨意甩落溪中。挽袖淩風,赤足而立,踏上舢板角落中一雙木屐,再擡手摘下艄頭一副蓑衣,旋身披上肩頭。

青蓑覆舊裳,屐上足如霜。

兩相對望,俱不是當初模樣。

展昭與她相視一笑,重拾長櫓在手,輕點溪底,引舟清流。

紅蓼浮游,翠樹沙鷗,一棹渡扁舟。

感卿癡意,憑君袖手,不如歸去休。

作者有話要說: 貓大人與素光的歸程篇揭幕章。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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