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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鐵浮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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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海闌幹,漫無邊際。

展昭靜靜而坐,轉頭看向身邊,微笑道:“你不是說過想去看看賀蘭山七星巖麽?今日好容易得閑,怎地卻來了這裏?”

傾城遙遙眺望遠處,良久,擡眸向展昭淡淡一笑,緩緩側身,靠上他右肩。

她語聲輕徐,縈繞風間:“這一路行來,我已倦了。賀蘭山天高路遠,可望而不可及。這落雁臺相隔不遠,倒可以就近一訪……聽說每年秋分時節,無數歸雁遠赴南地之時,在此低掠而過,羽風勝雪,垂翼如雲,想來必是人間奇景……”

展昭點頭道:“不錯。這裏全無人跡,靜可對心,在這西北之地,確是個難得的去處。”

傾城將全身重量盡數付與他肩頭,悠悠道:“若論幽然無擾,這裏只怕還比不上那望延川下谷底靜湖……你可知道,那一夜我們在那谷底望見天際流星之時,我許下了什麽願望麽?”

展昭苦笑一聲,搖頭道:“你的心事,我如何猜得出?”

傾城輕聲一嘆:“那一刻星墜人間,我對天而祈,但願長夜漫漫,永無盡頭,你我便在那絕谷之中,靜湖之畔,離世隱居,雙劍為伴,終生不出……”

展昭低眉望向她,心內感慨萬千。他伸臂將她攬入懷抱之中:“這有何難?等你傷勢好些,我們便去那裏,一圓此願……我們可以在松林內築一間木屋,從此之後,春賞山花,夏飲晨露,秋觀繁星,冬沐初雪。湛盧與純鈞,從此形影相依,不必再於這沙場塵世中顛沛流離。你說好麽?”

傾城淡淡笑道:“若能如此,再不羨仙……到了那裏,你不必去忙別的,只須先燃起一堆松枝篝火,再多拾些野栗果來。那夜你烤的栗果火候不均,有甘有苦,這次由我來烤,你再嘗嘗如何……”

展昭微笑道:“一言為定。我此番拭目以待,絕不越俎代庖。”

傾城一聲輕笑,倚在他懷中,良久無語。

忽地,她擡起頭來仰望天際,眸光朦朧,面上笑意漸漸消去,低聲道:“西北春遲,那老栗樹想必還未萌發新枝……春華秋實,若要栗果重生,至少還要再有數月……只怕,我已等不到那一日了……”

展昭心內一緊,未及說話,只覺懷抱一空,傾城已長身而起,向前方緩緩步去。

她碧袖垂地,衣袂翻飛,赤足而行。白沙如雪,漫過她纖細足踝。

展昭吃了一驚,站起身來,卻見傾城漸行漸遠,雙膝已沒入沙中。她身子緩緩沈去,每遠去一步,便被沙海吞沒一分。展昭劇驚之下,向她奔去,不過踏出兩步,亦是陷入了浮沙之內。

他用盡全身氣力掙紮前行,伸臂想去拉住傾城。足下似有千鈞引力,將他拖拽不前。她距他似乎只在咫尺之間,無論如何也無法觸及。

忽地,一陣寒霧漫起面前。待霧氣散盡,展昭向前望去,只見沙平如水,風動無聲,已全不見傾城蹤跡。

冰冷細沙,深不見底,緩緩將展昭卷沒。他只覺眼前一黑,從頭至腳俱已被流沙包裹。徹骨寒意,令他幾欲窒息。他駭然搖頭,放聲而呼。

“傾城……傾城……”

聲聲呼喚,並未發出半分聲息,只回蕩在他心底深處。

他只覺自己向下不斷沈去,深淵萬丈,歸宿如謎。他奮力伸出手去,想抓住些什麽,卻全無半分可借力之處。

忽地,指尖觸及一片堅硬冰冷,似是鐵衣鎧甲。展昭驚喜之下,伸手牢牢握住那一角甲衣,勉強張開眼睛,想辨個分明。

山間晨光,透過帳頂縫隙,如細銳針尖,刺入展昭眸中。面前身影漸漸明晰,濃眉虬須,一身重鎧,正是神機營副統領焦用。

他見展昭醒來,面上神情一松,也不言語,起身徑直離去。展昭坐起身來,發覺自己正在一頂簡陋軍帳內。身下一層薄氈,其下似是碎石砂礫,想來是正在山間谷地之中。他勉強站起身來,只覺頭腦中混沌一片,青甲泠泠,不過微微伸展身軀,頸項間已是一陣劇痛。

帳外靴履匆匆,由遠及近。狄青挑簾而入。

他摘下面上昆侖奴面具,握在右手之中,見展昭站在帳中,點頭道:“你醒來正是時候。我們正要拔營回環州。你坐騎便在外面,我們這便啟程。”

展昭只覺心內恍惚,喉中幹澀暗啞,說不出地難過。他以手扶額,勉強問道:“這是何處?我們怎會在這裏?”

狄青默然片時,緩緩道:“這裏是西風嶺北麓。我們昨夜用兵,在此紮營。”

展昭擡起頭來,見狄青面色疲憊,滿眼血絲,身上戎衣盡是血跡灰沙。他心中一動,胸內似有千言萬語,卻一時不知該從何問起。

狄青緩緩握緊左手掌心:“等我們回到環州,再談不遲。”

展昭心中忽地一沈,隱隱泛出無底空寂。他蹙起眉心,閉目不語,卻仍是立在原處,全無離開之意。

狄青霍然長嘆一聲,緩緩道:“我早該想到如此……我昨夜趁你失魂落魄之際,雖僥幸偷襲得手,但那竭力一擊,又怎能令你前情盡忘 ……展熊飛,你為何如此執著……”

他凝註展昭面上,靜靜道:“種誼已回細腰城去了。”

這一語醍醐灌頂。展昭全身一震,昨夜種種如冰湖驟裂,重又漫上心頭。

他承種世衡所命連夜趕至環州,與狄青率神機營折赴西風嶺後山設伏,擬截斷擒生軍後撤退路。他們在北麓山間候至醜時三刻,卻不見動靜。狄青命斥候赴前山偵看情形,卻不意迎來自細腰城繞山而來的種誼。

細腰城內重重驚變,由種誼含淚道出,如利刃般直插心內。狄青遽然而驚,回頭相望時,展昭已躍上馬背,一鞭抽上馬身。

鞭風激蕩,在馬身上抽出一道深深血痕,回旋間血滴飛濺,灑入暗夜塵沙。

那坐騎劇痛之下揚蹄長嘶,向前沖去。種誼欺身而上,舍命拉住馬韁,全然不顧健馬蹄踏之間直可致命。

展昭面上全無一絲表情:“誼將軍,放手!我要趕去落雁臺,耽擱不得。”

種誼流淚道:“展大人,郡主遺言,雷火彈發,便是功成之刻。我在細腰城內望見雷火彈升空而起,不出半個時辰,便已命人馳馬去那邊看過……胡楊林枯木焦煙,落雁臺流沙如鏡,莫說郡主和黨項千騎,便是我義弟陸離和種家軍親衛營,亦已消失無蹤……展大人,你便是去了,也不過是更添傷懷而已……”

展昭望向遠處山間烽火,一字字道:“她與我有約,絕不會先我而死。此刻,她必還在那裏等我,我若是去得遲了,她必會怪我失約。”

說話間狄青已跨上青鬃驪,縱馬攔在展昭馬前:“誼將軍,請退後。”

種誼放開展昭馬韁,含淚望向狄青。

展昭擡頭冷冷道:“狄漢臣,你也想攔我麽?”

狄青沈聲道:“此時此刻,誰又能攔得住你?……但你想想,你便是去了落雁臺,又能如何?浮沙如海,一步也近前不得,你又怎能再尋到她?”

展昭緩緩道:“縱然是海裏尋針,沙間埋骨,我也必會尋到她。這一節,你不必費心。”

狄青闔目搖頭,忽地長嘆一聲:“好,你要去,便去罷。”

展昭縱馬而出,狄青勒住青鬃驪,閃在一旁,放他先行。待展昭馳過自己身前,掌中長刀忽地疾風般從身後揮出,銀弧閃耀一現,刀柄重重擊中展昭頸背之間。

這一刀毫無先兆,如鬼使神差。展昭猝不及防,重擊之下驀然撲倒,跌落馬下。劇痛從頸間直入四肢百骸,他旋即昏厥,跌入無際暗幕,似是再難醒轉。

此刻山間晨曦,徹寒入骨。展昭緩緩呼吸,眸中已是一片清澄。他步出軍帳,環顧四周,谷地之中,俱是神機營騎卒,或備刀,或飲馬,井然有序,只待令下啟程。朝陽照上他們甲胄刀刃,耀出冷光如芒。

狄青隨他走出帳外:“我方才已收到範大人飛書。元昊既喪此間,戰局千機驟變。他命你我先回環州,整頓布防,明日返延州向他覆命。”

展昭緩緩系緊胸前甲衣縛帶:“煩你向範大人稟明,展昭須得先尋回郡主,再攜她同回延州。”

狄青心中為他一酸,勉強道:“龍女成佛,已登蓮臺之上,你又到何處去尋她?”

展昭靜靜道:“我與她生死之約,絕不相負。黃泉碧落,不過一步之遙,我只要到了落雁臺,必能追得上她。”

狄青眉峰一緊,走到展昭面前:“昨夜你昏迷之間,我已率神機營與種家軍會師一處。西風嶺夏軍殘部千騎,被我們盡數斬首谷中。此番兩千擒生軍與元昊王師戍衛隊,已盡喪於西風嶺與落雁臺,為郡主陪葬。她心願已償,必可含笑安息……”

展昭置若罔聞,向自己坐騎走去。

狄青追上前去,緊緊拉住展昭臂甲:“昨夜你乍聞噩耗,震驚之下難免有殉情之意。但此刻心情平覆,怎地還是如此?你平素原是何等冷靜縝密之人,事已至此,無可挽回,為何竟還是執迷不悟?”

展昭淡淡道:“我意已決,你不必再說了。”

狄青情知萬難勸轉,一時束手無策。轉頭之際,焦用正向他奔來。他濃眉緊鎖,在狄青面前單膝跪地,低聲道:“斥候有信:鐵鷂軍千人隊已逼近此處,不過七八裏了。”

狄青驟然一驚。焦用續道:“自好水川之役後,這些鐵鷂軍行跡成迷。我們已偵勘了二十餘日,一直不得其蹤。今日在這裏狹路相逢,只怕並非偶然。”

狄青目光閃動,喃喃道:“難道他們對種世衡如此深恨,必得令細腰城化為齏粉……”語聲一頓,向焦用沈聲問道:“神機營清點如何?”

焦用答道:“昨夜西風嶺一戰後,除卻傷亡,還餘六百七十三騎。”

狄青默然片時,揚聲道:“焦用,你著飛騎速至細腰城告知種世衡父子棄城速退,從葫蘆城一線繞回環州。我率神機一營百騎當先,在烏梁谷北面迎敵。你帶領餘下諸營,俱從烏梁道東撤,直回環州,不得有誤!”

神機營雖矯勇之極,但畢竟是輕騎之師,遇到西夏千騎鐵鷂,若正面對陣,必是難免潰滅。狄青如此安排,旨在保留精銳,亦為細腰城內種家軍贏得退卻之機。”

焦用素知狄青說一不二,此刻雖擔心狄青以主帥之身親迎鐵鷂前軍,卻不敢出言勸阻。他應命一聲,站起身來。

卻見遠處匆匆馳來一騎,正是神機營斥候統領。他在狄青等人身前滾鞍下馬,跪地稟道:“狄大人,鐵鷂軍加速前行,已快進烏梁谷了。我們方才自崖頂望去,看到鐵鷂中軍王帳戰車,元昊及張元俱在其中。”

焦用失聲道:“昨夜元昊王帳在擒生軍千騎之內,俱已陷入落雁臺流沙之下,怎會又現身於此?”

狄青全身赫然一震。他默然半晌,緩緩道:“以元昊之詐,只怕是狡兔三窟。昨夜擒生軍衛戍軍王帳,應是他故布疑陣。他對種家軍頗有忌憚,縱是趁夜偷襲細腰城,只怕還是不肯親臨其地……”

天機無情,心事虛化。昨夜高臺浮沙,雲山路遐,到頭來,竟是辜負芳華。

狄青一向心冷如鐵,此刻卻也不禁眼中微現淚光。他不忍轉頭去看展昭面上神情,咬牙道:“方才計議不變。傳令下去,即刻拔營!”

鐵蹄重重碾地,震動百岳群山。神機營六百青騎自南漫起,北向湧入烏梁谷底。前方隱隱橫生一線黑潮,無聲浮動於山麓之北,似是深邃無底。

忽然之間,長角齊鳴,迸發如巨獸初醒。鐵鷂前軍如驚浪驟起,駭然撲面而來。

神機營當先一騎,昆侖奴面影猙獰,直如厲鬼。狄青長發披散,長嘯一聲,揮刀而進。

蹄塵漫天暴起,兩軍眼見便要接於一處。在將交未交的一瞬,神機營忽然雁翅般一分而開,如水遇磐石,流洩於鐵鷂前軍東西兩翼。

神機營兩翼騎隊之間,赫然現出十餘條手臂粗細的長索!

鐵鷂前軍勢如雷霆,再不能收,徑直沖入繩索陣中。長索斷裂之間,數十鐵鷂軍人騎相撲,累累倒地,轟然震響,驚動天地。

狄青一刀將面前一名鐵鷂軍斬於馬下,赫然勒住青鬃驪,向身後縱聲喝道:“神機弩,箭雨破敵!”

神機弩,桑為身,檀為秢,鐵為蹬子,銅為馬面。弓身三尺二寸,弦長二尺五寸,箭木羽長三寸,弦力四石二鬥,與斬馬刀一並,同是神機營立營之本。平素狄青練兵,神機營衛引發弓弩,俱須十中其九,否則便須受重罰。

此刻他一聲令下,萬千青矢應聲而降,如嗜血之蝗,遮沒了一天晨光,俱投向鐵鷂軍陣中。

鐵鷂前軍陣型本已滯亂,此刻箭雨驟下,躲閃抵擋之間,更是彼此沖撞碾踏,在谷內慘呼嘶吼,一時阻塞不前。

一線生機,便在此間。

趁此混亂之際,焦用已率神機諸營從谷底東麓烏梁道疾馳而去。

夏營前陣號角頻轉,鐵鷂中軍絮雲陣迅疾掩上。鐵鷂前軍倒地的騎卒戰馬被無情碾踏而過,瞬間化為肉泥。

血腥氣沖天而起,中人欲嘔,鐵鷂中軍在血池中成陣直襲,神機一營僅僅百人之師,輕甲薄鎧,難抵槍林。不多時間,已折損將近七成。

搏殺之中,狄青回頭望見神機諸營已盡數突圍。他心中默算天時,想來細腰城內亦已得到後撤消息。思忖一畢,他立馬揚刀,四向而呼:“走!”

趁尚未被鐵鷂軍包裹其中,神機營餘部聚向狄青身前,刀光奮起,在鐵鷂軍外圍撕裂一道缺口。

脫陣在際,狄青環顧身前左右,忽望見一騎如飛,全身宋軍甲胄戎衣,背弓負箭,徑直向鐵鷂軍陣後沖去。

他心中劇驚,縱馬追上前去,二騎並駕齊驅之間,向那人揚聲喝道:“展昭,你瘋了麽?”

展昭不答,只是向前策馬疾奔。

狄青咬牙不語,揮手一刀橫出,逼展昭勒住坐騎。

雙騎驀然並駐,在原地盤旋嘶鳴,揚起一片寒沙。

狄青霍然道:“她已死了。你便是在這裏送了性命,她也不會再活轉了!”

縱然是千般不忍,但在此生死之際,這冰冷一語,終是不得不直言而出。

展昭擡起頭來,目光投向鐵鷂軍中軍陣中。

王帳華蓋搖搖,不過在數百步外。其間暗暗千騎,俱如雲煙。

他忽地出手握住橫在身前的刀柄,緩緩道:“她活著時,我從未明白過她為何總是那般執著。如今她離世而去,我才總算知道,失卻此生摯愛,究竟是何滋味……”

他語聲平靜悲涼,不知怎地,竟令狄青心中隱隱生出一絲懼意。狄青身軀一顫,只覺刀柄上傳來一股剛勁力道,掌中一麻,長刀已被展昭奪去。

水龍刀脫手而出,這是狄青此生從未有過之事。他震驚之下,一時僵在原地。

展昭收刀在手,眸光黯然,低眉喃喃道:“君不悟,徒奈何。前情種種,俱是我不解你心……事到如今,這未償之願,便交給我罷……”

話音未落,他已縱騎而出。

勁風披面,一名鐵鷂軍奔襲而來,槍鋒直挑,迎向展昭咽喉。

長槍尚未刺到,水龍刀已席卷而出。

霹靂一聲,刀光回轉,長槍被震得脫手而出。那鐵鷂軍慘呼聲尚未出口,已被水龍刀腰斬為兩段。

橫屍落馬,血瀑沖飛。其後鐵鷂軍見之皆驚,怔忡之下,展昭已馳馬而過,深入鐵鷂中軍。

前情盡逝無憑寄,震衣而起,風過沙低。

雖千萬人,吾往矣。

鐵鷂中軍陣內,旗令官匆匆奔至王帳戰車之前:“主上,狄青率神機營突圍東去了。”

車中人身材魁梧,圓面高準,一身銀白窄衫,頭戴紅裏氈冠,冠頂後朱紅結綬飄垂。正是夏主李元昊。

他端坐於雙駒戰車之上,厲聲道:“什麽?鐵林對輕騎,居然還是讓他們逃了?”

那旗令官囁嚅道:“他們突然使出長索陣,前軍措手不及,陣型不穩。他們折損七十餘騎,大部已趁亂走脫。前方斥候方才來信,細腰城種家軍亦已撤向環州。”

元昊咬牙不語,忽地搖頭冷笑道:“難怪人稱漢兒皆是藏頭膝下。狄青枉有天使之名,沒想到,卻也是臨陣退縮,真是令人失望!”

那旗令官遲疑道:“這……倒不盡然。”

元昊奇道:“哦,這話怎麽講?”

旗令官回道:“有一名宋營騎卒,並非神機營服色,也不知是不是迷昏了頭,放著生路不去,竟一頭闖進鐵林中軍陣內,像是要奔著王帳而來。這人厲害得緊,長刀之下,已斬了數十鐵林性命。如今中軍三營已將他合圍,尚不知結果如何。”

元昊站起身來:“竟有這等樣人?”

張元本騎馬隨侍一旁,此時連忙催馬近前:“主上不必擔憂。我鐵林無敵於天下,豈會被一個瘋子擾亂全局?微臣這便吩咐弩隊下去,不消片時,便會獻來這人項上頭顱。”

元昊微微一笑,搖頭道:“這般有趣情形,我已多年不見。若是輕易殺了他,豈不是可惜得很?告訴中軍,不準放箭,放他近前來!”

張元心中雖覺不妥,卻不敢違拗,依言傳命於前。

展昭此刻深陷鐵鷂中軍,已劇鬥了將近兩個刻時。他左臂箭傷原本尚未痊愈,此時力拼之下,傷口迸裂開來,將戎衣箭袖浸滿鮮紅。他只覺水龍刀在掌內變得漸漸沈重,披斬揮擊之間,雖尚淩厲,卻已不似初時靈動迅捷。

忽聞金鐵之音震耳大作,鐵鷂軍如退潮般霍然閃開前路。玄色王帳筆直在前。展昭霍然撥轉馬頭,向王帳馳去。

眼前黑風驟起,九匹鐵鷂排成一行,齊步並進,攔住展昭去路。凝目看來,他們人馬一體,以鐵索相連,墨色重甲從頭盔裹至馬蹄,毫無片隙可乘,步履行動嚴絲合縫,竟如以機括操縱的嗜血之獸一般,只待蠶食面前獵物。

元昊遠遠眺望,撫掌道:“這鐵浮屠結陣以來,從未一試身手,難得今日,正巧有這活靶送上門來。”

張元在一旁點頭笑道:“主上所言極是。與其令其一刀斃命,遠不如將其玩弄於鼓掌之間。”

鐵浮屠昂然逼近,展昭坐下戰馬本已將力竭,見此情勢,驚悸中向後退卻。展昭勒緊馬韁,那戰馬原地盤旋間,另一排鐵浮屠已從後方向展昭沖來。

前後合擊,鐵騎滅頂,不見浮屠。

九槍歸一,瞬間從身後齊襲而至,展昭赫然一驚,避開槍鋒所向,抽身滾落馬背。只聽一聲悲烈馬嘶,他坐騎已被數槍刺穿脖頸,倒地不起。

展昭驟然落地,勉強站穩身形,前方九柄長槍已當身攻到。他咬牙揮刀橫檔,怦然一聲,水龍刀從掌內被一震而脫,飛出十幾步外。

他踉蹌而退,身後槍鋒又至。四面八方,如天羅地網,密不透風。

眼見長槍已將及身,展昭右手斜回,湛盧霞光飛耀,離鞘而出,瞬間點中後排兩騎鐵浮屠坐騎馬睛。那兩匹坐騎瘋狂般嘶鳴,將整排鐵浮屠連身帶起,向展昭身上撞來。

鐵塔九重,一並將傾,力道何止千鈞?

電光石火的一瞬,展昭欺身而上,左手甫出,抓住後排鐵浮屠騎間連索,運起全身內力,將傾倒之力牽引向前,重重撞上前排鐵浮屠諸騎。

轟然碰撞之聲,直如地獄崩塌。十八騎鐵浮屠相撞交踏於一處,黝黑鎧甲瞬間斷裂紛飛,人馬骨折血濺,不忍卒睹。

展昭飛身而起,直躍出七丈之外。他單膝著地,落下身形,只覺胸口一痛,仰面噴出一道血箭。

方才牽引之際,鐵浮屠沖撞之力透甲而入,已令他經脈劇損。

鏘然一聲,湛盧墜落於地,餘音不盡,似作訣別之語。

血滴如流,自唇畔緩緩跌落,融入平沙。

展昭緩緩呼吸,擡起頭來。仇讎在前,歷歷可見。

他霍然擡臂,反手摘下背後長弓羽箭。

眼簾慢慢闔起,隔落睫間靜淚,心底悲辛。

……郡主還不明白麽?這裏便是桑懌埋骨之地……桑懌奉任帥之命,川下只要還有一名大宋兵卒,桑懌便不下此峰……

……我任福身為大將,兵敗,以死報國耳!……

……只願西疆這遼闊天地,不再有第二個好水川……不再有屍橫遍野,血漫荒山……不再有親人離散,生死艱難……

……你我便在那絕谷之中,靜湖之畔,離世隱居,雙劍為伴,終生不出……

……從此之後,春賞山花,夏飲晨露,秋觀繁星,冬沐初雪……

……湛盧與純鈞,從此形影相依,不必再於這沙場塵世中顛沛流離……

淚盡意平。展昭驀然睜眼,將長生箭搭在無極弓上。

弓硬似骨,弦盈如月。萬縷素光,無邊希冀,凝聚為一。

錚然弦動,血羽如燃,三矢長射而出,穿雲裂日,直向黨項王帳而去。

元昊大驚之下,振袖而起,拔出腰間佩刀。刀光回旋,喀喀兩聲,劈開兩支來箭。

只聽啪地一聲,第三支箭已在他心口處透甲而入。

他內甲下護心鏡本是西域稀金所制,堅固異常,刀劍不入。但這追魂一射,勁力之強,射程之遠,已全然超乎想象,直將那護心鏡射得粉碎。

元昊仰天一笑,撕開胸前衣衫,長生箭微微顫立,已刺入肌膚半分。一縷血痕,自他傷處流下,浸染了白袍衣襟。

張元面如土色,顫聲道:“主上,您……”

元昊向他重重一揮手,反手拔下胸前羽箭,喝道:“弓來!”

身邊營衛跪立而前,恭謹獻上勁弓。

元昊上前一步,執弓搭箭,霍然反身,對準展昭所在。

“天命在朕,你們垂死之爭,又有何用!千百鐵林之中,你孤身一人,居然還能傷朕,朕也不得不敬你三分。這長箭的滋味,朕且賜你一嘗!”

怦然一聲,天狼弓勁放長箭,竟是直襲展昭咽喉。

方才三箭連發,展昭已耗盡全身餘力。此刻他單膝跪地,眼望長生箭淩空而至,驀然握緊地上湛盧劍柄,闔上雙眼。

力盡而竭,有憾無悔。重聚時刻,只在眼前。

眼見長生箭已將射及展昭咽喉,一道銀光驀然破空而至,厲聲尖嘯中,一支雪羽長箭將長生箭奪地一聲釘落於沙地之上。

黨項後軍陣中驟然數聲巨響,幾朵濃煙騰空而起,溢滿山谷之間。鐵鷂軍陣猝不及防,乍然裂開一隙缺口。

一隊素甲輕騎,電光般透陣而入,從那缺口中徑直馳入中軍。當先一騎白裘如雪,遠遠勒住坐騎,一雙碧眸冷冷望向黨項王帳。

元昊與他目光遙遙相接,心中一震,喃喃道:“夜落紇回鶻,原來你們竟還在人間……”

從輕騎隊中閃出一匹銀駒,奔騰如龍,倏忽間已馳向展昭身前。馬上人勒住坐騎,向展昭伸出右掌,含淚叫道:“快上馬來!”

語如歸雲,縈繞夢魂之間。展昭遽然一驚,張開眼來,與她眸光相觸一處。

朝陽如金,萬縷千絲,沐身而下。

他怔然半晌,面上緩緩現出微笑:“我所料不錯,你果真在此等我……”

她搖頭不答,淚落如雨。催馬上前,俯身握住展昭手臂,運力將他拉上馬鞍。

他勉強靠在她身後,面頰與她後頸相貼,只覺她氣息起伏,肌膚微涼,依偎之間,隱隱透出一縷暖意。

他心中疑惑,待要問詢,卻覺肺腑翻湧,又噴出一腔鮮血,盡數灑在她裘衣之上。

他神思漸漸昏沈,恍惚之中,覺出她回手將他雙臂環上她腰間,霍然催馬,偕他共騎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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