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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懷中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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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雪默落,如漫長悲歌。

群山低谷,連綿無盡,一夜白頭。

曙色暗升,雪勢終於弱去。莽莽山麓間,不起眼處,浮凸出一段殘長城。磚石崩頹,墻身破碎,餘高不過三四尺,再不可辨出當初模樣。千百支長箭短弩,或插入壁間,或散落垣底,盡皆半掩雪中。

城垣之後,橫斜坐臥了十餘名兵卒,身上俱是宋軍甲胄。他們闔目無聲,任積雪覆蓋了戎衣下傷痕血跡,手中卻還緊握著自己的兵刃弓弩,不知是正在沈沈而睡,還是早已魂回故裏。

天光緩緩放亮,透過斷壁殘垣,映上展昭眼簾,將他從淺眠中喚醒。

他微微一動,左臂上傳來一陣劇痛,令他徹底覺來。不及理會滲血傷口,他低頭望向懷中之人,眉間盡是悲悵。

好水川,那一片鬼域結界,不過只在十裏之外,卻好似前世夢魘,此生不堪回首。

那時十字峰下,他方相助傾城攀上崖間,轉頭卻瞥見西夏強弩隊之中弩弓陣赫然退去,七八十名長弓射手一並湧上前來。十字峰山崖之間,窄窄不過數尺,毫無回旋之地。勁弓長射之下,桑懌與傾城絕無生存之機。他情急之下,策馬沖入夏軍弓手之中,躍下逐星,仗劍步戰。湛盧挺刺之間,三步一人,見血封喉,不過半晌,已是血透青鎧,汗濕重衣。他此生從未下過如此重手,但那一刻劍光縱橫,如脫韁之駒,再不可控。他只覺手中掌握的性命,並非面前這一個個陌生敵卒,而是十字鋒間那兩個危立身影,若是稍加緩手,他們便會如輕雪入地,瞬間消融。

激戰之際,一蓬短弩向他身前疾襲而來,他右手湛盧正刺向一名長弓手,無暇相顧,疾擡左臂護住頸項。三只弩箭瞬間於他左臂透甲而入,他低頭見傷處血色鮮紅,知曉弩箭上並未淬毒,便繼續挺劍戮敵,全神貫註之下,一時竟不覺如何痛楚。

趁他身中弩箭,攻勢稍緩的一刻,黨項長弓隊已接連湧上,長箭如雨,紛紛射向十字峰。他心中劇驚,擡眼望去,桑懌已中箭而死,崖間上下,卻不見傾城身影。

他心中驟然一空,全身驚起戰栗,抽身而退,想要奔回崖底,卻被一隊擒生軍阻住去路。一劍橫挑間,他將一名擒生軍刺於馬下,翻身躍上敵騎,在亂陣中奔突搜尋。

沙場茫茫,千騎萬影自眼前瞬息而過,如夢幻泡影,飄浮於血海之間。

恍惚之間,他似是望見那條纖細身影,艱難回旋於一群撞令郎陣中,一閃即逝。他奮力掙脫身畔敵騎轄制,奔至近前,卻正目睹她被一名擒生軍在背後以鐵錘重擊的瞬間。

他已不記得那一刻,自己是如何躍下馬背,向她狂奔而去。

他已不記得那一刻,自己是如何扶起她無力之軀,緊緊擁在懷中。

只記得她在他懷中闔上雙眸,無論他如何呼喚,只是不醒。

只記得自己抱起她重新攀上馬背,左手擁她在懷,右手以湛盧狠狠刺上馬股,那馬匹負了他們狂奔而去,一路向南。

只記得搏盡全力,沖入黨項後軍陣間,再難支持。在那死生交界的一瞬,從羊牧隆城前來馳援的王珪率領四千餘輕騎闖入陣中,將他們驚險救下。

他縱馬與一隊輕騎營一並南撤,近百擒生軍緊追不舍,箭弩齊發。他們且戰且退,一直奔出十裏之外,羊牧隆輕騎營只餘十幾騎,坐下戰馬俱已中箭,或傷或死。絕處逢生一般,竟遇見這段古長城。他們倚靠殘垣,四面放箭,勉強支撐。僵持入夜,擒生軍聽到夏軍撤兵號角,才盡數退去。

擒生軍退去,他才得以燃起一塊火石,細細查看傾城傷情。從她頸後輕輕撥開天絲甲衣,見她後背肌膚之上已泛起一片赫然烏青,若非內甲護心,只怕早已致命。他握住她手腕,只覺她脈息微弱紛亂,竟是不可把握。他暗送內息,想助她調理經脈,但方一運力,她脈息已四散游走,毫無著力之處。他心急再試,她卻蹙起眉頭,似是痛楚之極,忽地嗆咳一聲,吐出數口鮮血,又昏迷過去。

火石燃盡,光芒漸熄。黑暗之中,唯聞簌簌落雪之聲。他默然而坐,只覺已將被這暗夜永遠吞沒,卻再無半分反抗之力,只有收緊了手臂,將她緊緊護在懷抱之中。

這絕境一夜,不知是如何捱過來的。

此刻清晨醒來,身軀已凍得全然麻木。他內力潛行,回轉經天,暗暗舒活了筋脈。傾城依然昏迷如故。他低頭與她面頰相接,覺出她鼻息細細,心內稍寬,讓她靠在自己右肩之上,空出右手來,料理左臂的箭傷。

那三只弩箭已於昨夜自行拔去。血肉剝離之時,痛徹心扉,他卻緊咬牙關,絕未發出一絲聲音。倉促之間,傷處只以衣襟簡單包裹,大體止住血勢而已。

裹卷之間,他已為左臂重新換過一條縛帶,長長呼吸一聲,再低頭望向傾城。

這些年來,從未有機會,靜靜倚懷相望,如此近切入微,再無身外顧忌。她昏沈羸弱,面色蒼白,猶帶血跡淚痕,似一朵雪下淡櫻。

或許天意如此,令她雖一時重傷,卻也避開了後來那種種椎心酷烈。

她未看到,桑懌被射死崖間後,任福長子任懷亮背負盾牌,強攀十字峰,眼見將要觸及山崖犄角,卻被長箭射中雙腿,生生墜崖而亡。

她未看到,任福挺身決鬥,身中數箭,頸脈被長槍挑斷,瀕死之際,啐出一口鮮血,縱聲高呼:“吾為大將,兵敗,以死報國耳!”

她未看到,王珪以四千援軍面對黨項十萬重圍,下馬面東而跪:“臣非負國,力不能也,獨有死報耳!”他旋即上馬,提鞭沖進夏軍陣營,殲敵數十,將鐵鞭生生擊斷,最終被弩箭射中右眼,長嘯而死。

那是人間未見之慘景,亦是人間未見之壯烈!

展昭仰起頭來,任雪蕊如絲,落於面上。

九天瓊瑤,可掩得去這一世傷悲?

忽地,傾城肩頭似是略略移動了半分。展昭心中驚喜,忙俯首到她耳畔,低聲道:“傾城,是我。我在這裏。”

她眼睫如羽,微微翕合,終於緩緩張開。

觸目之際,一天輕絮,漫灑而下。他疲憊焦灼,眼中滿是血絲,再難尋一絲平素清朗。

傾城眸光散漫,氣息起伏,似是尚未記起昏迷前的情形。

“這……這是哪裏?”

展昭攏起她肩頭散落的烏發,將面頰貼於她額前。

“這裏是羊牧隆城東南,距城約有十裏。我們昨夜突圍,在這裏暫歇一時。”

傾城不答,良久,輕聲道:“為何……我竟然……還活著……”

她語聲低微,直如雪落衣前。

展昭心底深深一痛,將她擁得更緊:“你且振作些。一會待情形稍定,我便想辦法尋個妥善之處,為你療傷。”

傾城搖頭不語,又闔上眼睛。良久,緩緩問道:“這雪……怎地下了這麽久……”

展昭勉強答道:“看天光漸亮,想來這便要停了。”

她靜靜靠在他懷中,語如夢囈:“你聽,這是北風,應該便是從賀蘭山吹來的……聽說,賀蘭山上,有一片七星巖……高可齊雲,終年積雪……遠眺群山,如仙境一般……若是能一起去看看,該有多好……”

展昭驀然憶起當年襄陽沖霄樓內,趙玨講述甘州往事時,曾提及賀蘭山七星巖便是傾城父母定情之地。他見傾城氣息微弱,神思恍惚,自己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聽過她如此言語。昨天半日重圍,一夜絕境,他尚可強忍情緒,但此刻不知怎地,竟是鼻中一酸,再不可自抑。

傾城似是覺出他氣息有異。她眸啟睫間,勉強擡起手臂,冰冷指尖緩緩撫上他憔悴面頰。

展昭握住她手,忍淚道:“你身上有傷,別再講話,將養精神要緊。”

她依言重又閉上雙眸,緩緩呼吸,沁入他甲胄之間,與他的心跳應和一處。

“傾城也好……素光也罷……此一生……願如……賀蘭……風吹雪……”

物我盡去,生死皆輕,終道出心底奢語。她低微一嘆,枕入他懷中,慰然眠去。

朦朧之中,他的淚落上她面頰,點點滴滴,融化萬般情懷,俱歸一。

百裏層雲,浸染千山暮霭,隱隱有長翼度影,昂鳴淩風。

情生憂,恨催愁,過往俱休。既言願若風吹雪,再不許,兩相白頭。

急訊匆匆,朝在涇原,夕至延州。

經略府內,初掌昏燈。狄青奉命走入範仲淹書房內,目光方觸及範仲淹面上,便又低下眉頭。

不過短短半日之間,這暮年老人好似又衰老了幾歲。他怔怔盯住桌上攤開的飛書信函,僵坐案前,不知已有多久。

任福與朱觀兩路涇原路大軍共一萬八千眾,於好水川及籠絡川遇西夏十餘萬天都軍伏擊。羊牧隆城守將王珪率四千五百兵卒馳援。眾寡懸殊,亦失地利,逾兩萬宋軍戰死,任福、桑懌、王珪、武英、趙律、耿博、李簡、王慶、劉鈞等兩百餘將校捐軀,只有一千餘殘卒得以生還。

這一役慘敗,如晴天霹靂,猶過於當日三川口。

而諸將力戰而死,雖趨利以違節度,但秉義不屈,烈名自傳千古!

眼下之狀,博弈正如局中。辛苦經營二載,本擬穩紮穩打,卻驀然崩盤於前。措手之下,又如何方能分寸不亂,收拾殘局?

範仲淹長嘆一聲。他擡頭望向狄青:“漢臣,你來得正好。我要你明日一早親帥神機營八百騎,去往環州。方才斥候來報,好水川一戰後,黨項軍大部回撤天都山,卻有九百鐵鷂軍和兩千擒生騎軍動向不明。你此番溝通環慶一線,務必將大局趨穩。”

狄青跪地道:“末將領命!”

他站起身來,眼中閃現點點焦灼:“展昭和郡主他們,可有了消息麽?”

範仲淹長嘆一聲,點頭道:“冥冥命中,承天之幸!他們昨日得王珪接應,從好水川突出重圍,僥幸不死,卻皆是受了傷。今日上午,雅蘇和摩勒已在羊牧隆城外東南十裏尋到了他們。如今羊牧隆城已然一座空城,周邊堡寨亦俱是危如累卵。雅蘇唯恐生變,帶了他們退向東北,正途徑細腰城。你可還記得,我前日命種世衡父子在那裏重築新城。郡主受傷頗重,不宜遠行,他們便俱都入城休整。我方才已傳書給熊飛,令他便暫時留居細腰城養傷,不必著急回延州覆命。環州距離細腰城不過五六十裏,你此番前去,若有機會,也可以一去探望。”

狄青氣息起伏,面上滿是欣喜:“我擔心了一日,只怕他們……如今既與種大人會師,自是無慮了……唉,若不是郡主她前夜固執前去,又怎會身陷重圍,身受重傷?”

範仲淹搖頭嘆道:“一心相隨,九死未已……一個情字之下,古往今來,又有多少故事,多少悲喜……”

狄青心中一片喟然。他擡頭見範仲淹面露倦意,尚有許多文書須得處理,便向範仲淹行禮告退。

他走出書房,沿回廊走向後院。一路之上,只覺心內似被嚴嚴堵塞,透不過氣來。

好水川一役戰敗之恥,宋營上下人人有份。他一向是宋將翹楚,挫敗之感當頭直下,滿心悲憤,只是不知應向何處宣洩。

走到自己臥房門前,他推門而入。房中一人正站在床前整理被衾,聽見他進得門來,霍然轉回頭來。

朱砂盈盈,嵌在她清秀額間。

那夜在中軍大帳,狄青怒責白牡丹,當眾帶走納蘭。當夜,狄青便命她留宿在自己房中。他在床下一側,架起一張小小矮榻,權充她坐臥之所。其後,納蘭每日仍去馬房當差,晚間換上整潔衣裳,回狄青房內就寢,平素亦做些狄青房中清洗雜務。軍中上下只道她已是狄青帳中禁臠,誰也不知狄青對她一直守禮知節,毫無幹犯。

狄青默默走到桌前坐下。納蘭靜靜走到他身邊,執起茶杯,為他斟上茶水。

狄青望向她,緩緩道:“明日一早,我便要暫離延州。我不在的時日,你便還住在這裏。平素聽候範總管差遣,小心當差,莫要出了差錯。”

納蘭點點頭,忽然輕聲問道:“你……何時回來?”

她語聲怯弱,仿佛怕不經意間惹怒了他。

狄青收回眸光:“我也不知。只怕要春分之後了。”

納蘭點頭:“那……我這便替你去收拾行裝。”

她方欲走開,卻被狄青一把拉住了衣袖:“那些自有親衛去做。你……你便留在這裏,陪我說說話罷。”

狄青平素寡言。納蘭此刻雖不知好水川戰敗消息,卻也看出狄青神色黯然,大異於往日。這些日子來,他二人雖同居一室,卻極少交談。她一時吶吶,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她站在桌前,眼眸垂落,看到狄青的面具正橫放在桌上,輕聲問道:“你這面具,可是昆侖奴面影?”

狄青低聲道:“不錯。”

納蘭緩緩道:“聽說昆侖族世世代代,俱是奴隸出身,和我們烏桓族,倒是有些相似。”

狄青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聽她提及自己身世來歷。他心中一動,不由問道:“你……究竟是如何來到這裏的?”

納蘭低下眉頭,緩緩道:“我們族人世代居住在賀蘭山北麓。二十年前,黨項結兵來犯,本欲屠我全族。族長為保全我們千百族人的性命,便委曲求全,答應他們,烏桓族世代與黨項為奴。從那以後,家家戶戶,每三年便要送出一名子女,男為兵,女為奴,直到終老。”

狄青一早便對烏桓族慘史略知一二。他本是心腸極硬之人,但此刻親耳聽到納蘭講述這故事,不知怎地,竟為她感到一縷心酸。

納蘭又道:“我十五歲那年便被家裏送給夏軍,到如今,已有兩年了。我本來一直在瓦窯堡中做些漿洗縫補差事,直到瓦窯堡被任大人攻破,才被領到你們這延州宋營之中。”

狄青靠上椅背,閉上雙眼:“十五歲……你爹娘,竟然如此狠心麽?”

納蘭卻淡淡道:“是我要他們送我出來的。”

狄青張開眼睛:“這是為何?”

納蘭低聲道:“若是不送我出來,我爹娘便要送我阿弟相代。我阿弟當時只有十三歲。我早些出來為奴,不過是受些苦楚。我阿弟出來,卻是要被送去做撞令郎。”

生女不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亂世之中,本就如此。

狄青嘆息道:“你縱然犧牲自己,你弟弟亦是逃不過明年,這又有何意義?”

納蘭擡起頭來,目光悠悠,仿佛投向遙遠之處:“至少,拖上這三年,便是令他能多活三年……他今年十五歲,這許久未見,只怕是已經長得比我高了……”

語聲一住,她回過神來,低聲道:“而我這一生,只怕是,再也望不見賀蘭山的雪峰了。”

狄青心內重重一震。他猶坐在桌前,忽然伸出手去,一把攬住她腰際,將她拉至自己身前。他氣息深深起伏,面上刺青,緊緊貼上她胸下衣衫,再無一絲空隙。

她吃了一驚,怔怔向下望著狄青,任他環抱自己腰間,不敢退卻掙紮,亦不敢出手碰觸。

就這般,懷抱相依,傷情互倚,一片寧寂。

作者有話要說: 經過了好水川之役,阿一需要靜靜喘口氣。傾昭與青蘭之間,亦是如此。

眾位讀者寶寶:消費者權益保護日快樂!

阿一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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