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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唯君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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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置酒,退幹戈,飲歸客。

乍聞甘州回鶻通順可汗世子雅蘇現身延州城外,範仲淹即刻自經略府赴城門迎接,將雅蘇一幹人等請入城內演武場中軍大帳。他命軍中大排夜筵,並命偏將以上文武官均入帳作陪。一時間,中軍帳內賓主一堂,酒饌齊備,燭耀如晝,氣暖如春。

範仲淹舉起手中酒杯,看向坐在自己身畔的雅蘇。舉目之間,只見他年齡看似方過而立,卻是一身深雋端嚴,坐談應對之間,聲色未動,卻自有王者之氣。

範仲淹心中暗自點頭,慰然道:“夜落紇回鶻與大宋相交已近百年,雖夏賊十四年前奪占甘州,但承天之幸,先於東京迎回郡主,今日又得見世子與族眾歸來,如此峰回路轉,再續前盟,可知天意屬我,夏賊必敗!老夫年邁,戒酒已有多時,但今日如此喜事,不可無酒。老夫請世子滿飲此杯!”

雅蘇舉杯回敬,一飲而盡,靜靜道:“多謝範大人!”他是通順可汗長子,自幼便以世子身份受教,漢話之精熟,直與回鶻語無異。

範仲淹點點頭,放下空杯:“通順可汗如今可還安好?”

雅蘇默然半晌,緩緩道:“十四年前,甘州圍城之際,我父汗與我率近千族人突圍西去,擬赴瓜州與瓜州王曹賢順會合,以期回援甘州。瓜州本世代隸屬我甘州回鶻,但曹賢順見元昊當時勢已坐大,為自保領地,竟背棄與我族盟誓,反而助黨項圍攻我族。當日前有強伏,後有追兵,我們無奈之下,分兩路轉赴沙洲。我父汗率七百族人先行,我與幼弟摩勒以三百精騎斷後。數番苦戰之後,我們擊退追兵,輾轉趕至沙洲,卻聽說我父汗他們迷失道路,誤入焉耆沙漠。待我們連行十幾日終於追上他們的時候,卻只找到他們的屍骨……”

範仲淹悵然一嘆,面生戚容:“通順可汗一世英豪,不想便如此埋骨大漠。此間仇恨,夏賊必得如數償還!”

雅蘇一時不答。傾城在鄰座聞此噩耗,卻已是低眉默默垂下淚來。

範仲淹思忖片刻,隨即問道:“如今世子轄下,尚餘多少族人?”

雅蘇答道:“二百五十七人,俱是飛羽騎。此番隨我來延州的,不過二十五騎。”

範仲淹點頭不語。他博聞強識,素知飛羽騎乃是夜落紇回鶻最精強的騎射之兵,進退之間可稱兔起鶻落,自昔年突厥強盛之時起便已名滿西域諸國。

傾城擡起頭,含淚向雅蘇問道:“摩勒呢,他現下何處?”

雅蘇向她微微一笑:“他此番亦隨我東出沙洲。我命他暫駐狼星寨候命,距延州不過百裏之遙。他如今掌領飛羽三營,早已不是當年那帶著你爬樹的孩子了。”

範仲淹見他表兄妹劫後重逢,悲喜交織,心內亦頗為感懷,喟然道:“世事難測,漫言滄桑。夜落紇回鶻有世子兄弟如斯,血脈重衍,只在不日之間。”

雅蘇聽了範仲淹此言,面上卻並無激悅之色,只是平靜道:“血脈重衍,尚是將來的事。今時今日,我們不過是暫全性命罷了。”

範仲淹問道:“這些年來,世子與族人如何為生?”

雅蘇道:“沙洲雖是偏遠荒漠,人煙稀少,卻也有幾處綠洲。我們逐水草而居,牧馬放鷹,勉強過活而已。”

範仲淹又問道:“那麽世子此番又是如何來到延州?”

雅蘇擡頭看向範仲淹:“我數月前聽人傳言素光尚在人世,且隨範大人同駐延州城內。一知此事,我與摩勒便動身東行。前幾日路上,我們數次與黨項衛戍軍騎遭遇,我疑心附近恐有夏國要人。今日晚間更是於岱山山麓發現一品堂蹤跡。我們一路尋蹤而至,卻未想到正巧在松林中遇到張元與素光。”

範仲淹闔首道:“原來如此。兩月前狄青將軍便已在望延川遇見衛戍軍騎,想必便是為張元探路而來的。實未想到,此番張元竟敢鋌而走險,設下這等毒計,妄圖強擄郡主而去。幸得你們及時相救,否則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狄青恰在範仲淹下手相陪,聽及於此,冷冷道:“這漢賊今夜僥幸走脫,不過是再茍延殘喘幾日罷了。下一次撞到我水龍刀下,便再沒有這般運氣了!”

雅蘇望向狄青,舉杯道:“狄天使之名,便在瓜沙之地,亦是如雷貫耳。今夜得見,雅蘇之幸!”

狄青看向雅蘇,舉起杯來,微一致意,仰面飲盡。

範仲淹環顧帳內,卻未見展昭身影,心內不免奇怪,向狄青問道:“熊飛去了何處?”

狄青目光一閃,回道:“他方才對我提及,須先回經略府查件事情,少時便回。方才大人事忙,只怕是暫未能向大人回稟。”

範仲淹看見狄青眼色,已猜知展昭必是去查訪張元信件是如何送入經略府一事。經略府乃軍機重地,府內布防,絕不能有一絲之隙。這本就是展昭份內之職,也難怪他如此緊張在意,一刻也等不得。

範仲淹捋髯沈思片刻,向雅蘇問道:“世子既歸,當下可有什麽打算麽?”

雅蘇放下手中空杯,緩緩道:“聽聞涇原路大戰在即,我兄弟族人此番來延州路上便留意了沿途黨項諸部堡寨的動向。範大人這鄜延路雖是一時無憂,但戰局一開,牽一發而動全身,只怕亦不能獨善其身。素光經年來得蒙大人照顧,此刻若有我兄弟族人可效力之處,請大人盡管明言,雅蘇自當為大人分憂。”

範仲淹心中一震,盯住雅蘇眼眸良久,忽然長身而起:“好!世子此言,正說中老夫心事。一旁偏帳中便設有西北全局沙盤圖樣,請世子為老夫指點迷津。”

雅蘇也站起身來,靜靜道:“如此說來,便煩請大人為雅蘇帶路。”

範仲淹點了點頭,向身後範純祐道:“純佑,你也來罷。”

傾城見此,也隨之起身。方待開口,雅蘇卻轉身向她道:“我與範大人會商諸軍地形,你今夜已累了,不必跟來。”

傾城心中微覺失落,見雅蘇面色沈凝,轉念一笑:“好,我到外帳尋巴賓納和塔瑪他們去。”

雅蘇註視著她,道:“以他們的脾氣,若是見了你,必然個個都要圍上來向你鬧酒。他們人多,你可能應付的來?”

傾城含笑道:“範大人軍中的高粱釀,初飲只覺痛快,其實秉性烈極。他們方才已飲了一時,我此時再去,只怕他們大半已是強弩之末了。再說,幼時猜拳,他們從未贏過我,如今雖然十幾年未見,但他們若想占我的上風,只怕也沒那麽容易。”

雅蘇搖頭不語,碧眸中和緩柔情一閃而過,轉身隨範仲淹範純祐走出帳外。

傾城隔席望向狄青,向他微微點頭,便也出帳而去。

一見範仲淹與雅蘇等四人離席,帳中諸將便都去了拘束,彼此勸飲頻頻,說笑之聲亦是漸漸高起。狄青左手邊坐的正是神機營副統領焦用。他出身行伍,追隨狄青麾下已近十年,騎射皆精,驍勇粗豪。此刻見眾人對飲,總是無趣,便向身後一名神機營衛道:“還楞著做甚麽!你去浣衣帳,喚幾個人來這裏服侍。”

自古以來,行軍圍營之處,總是豢養了營妓娼女,待軍中無事時,聊供將士歡娛。傳至此世,宋夏遼羌,皆不例外。範仲淹治軍甚嚴,但延州城軍營內,也不免從俗,設了一處浣衣帳。名曰浣衣之所,實為軍妓宿處。

那神機營衛應命而去,不多時便將七八個女子帶入中軍帳內。領頭的是個高挑女子,膚色細膩,一襲白衣,正是浣衣帳如今的花魁娘子。她本姓白,貌美妖嬈,又唱得一口好曲,眾將之中為她癡迷者不在少數。軍中上下背後議論起來,均叫她白牡丹。

白牡丹當先走入帳內,眼波在席間輕輕一轉,今宵情形便已知了大概。身畔幾位副將喚她至身邊,她卻笑而不睬,只將身畔姊妹推給他們,自己卻徑直向狄青坐處行來。

她來延州軍營已近三年。艷名遍徹軍中,無人不知,宋營中文官武將,大半是她帳內之賓。便是狄青,也曾與她春風幾度。狄青儀表俊美,又是範仲淹屬下得意之人,白牡丹自然有意托身。只是狄青對她卻從來只是逢場作戲,行雲去後,不見半分柔情。白牡丹身在賤籍,卻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子,見狄青郎心似鐵,心中不免漸生怨恨。雖說如此,每每相見,一顆芳心卻還是不由自主,總似被他牽系一般。

她含笑走到狄青席前,身後神機營衛搬來坐墩,她便挨狄青身邊坐下,執起酒壺,斟了一杯,雙手捧杯,送至狄青唇邊。

“狄大人長久不見。這些日子,大人可曾惦念過奴家?”

她橫波如水,投向狄青面上,軟語溫存,只盼他回頭一顧。

狄青卻並未回頭。他眉峰微蹙,目光牢牢盯住帳門之前。

一個纖弱少女怯怯站在門口,面對這滿帳酒意春光,低頭徘徊,手足無措。帳內暖燭融融,映亮了她眉間一點朱砂。

她竟是當日在經略府後院內等候範和發落的那烏桓族女奴。

白牡丹循著狄青目光,望向那女奴身上:“大人可是在看那孩子?她今日初來,難怪大人面生。”

狄青緩緩問道:“她怎會來的?”

白牡丹道:“她叫納蘭,聽說是烏桓族人,原本在馬房作雜役。今日浣衣坊有個姊妹病了,便給她換了件衣裳,將她拉來湊個數。若是今夜哪位大人相中了她,命她陪寖,倒是她的造化了。”

她回轉眸光,見狄青仍在註視著納蘭,心中不知怎地,竟頗不是滋味,轉頭向焦用笑道:“焦大人,你可看見門口那孩子了?雖然嫩些,卻是個雛兒。你若有意,今夜便讓她去你帳中伺候如何?”

焦用笑道:“那丫頭身上還沒有四兩肉,只怕我塞牙縫也不夠。你不打點精神,令狄大人多飲幾杯,卻為我操心,又是所為何來?你坐了這麽久,狄大人酒杯還未舉起來過呢!”

白牡丹失了面子,心中暗惱,強笑道:“好,我便不信,狄大人連這一分面子也不給我。”

她湊近狄青身邊,左手執杯,右手撫上他面頰,在他面上刺青處輕輕滑過,語聲低回,柔媚入骨:“我敬斑兒一盞。”

她手指方挨上狄青面頰,狄青已驀然避開,如被毒蛇咬了一口一般,霍然起身,將她重重推開一旁。嘩啦一聲,桌上杯盞盤碟,散碎一地。帳內眾人皆是一驚,停了說笑,看向狄青身上。

白牡丹見狄青突然發作,一時難以置信,伏臥地上,失聲道:“你……你……”

狄青卻看也不看她一眼。他面色鐵青,頸脈緩緩搏動,緩緩向焦用問道:“營妓無禮,出言犯上者,如何處置?”

焦用素知狄青最恨旁人提及他面上刺青,今夜不料白牡丹出言無狀,竟然撞上了這忌諱之事。他心中暗悔方才自己言語之中激白牡丹向狄青勸酒,此時面對狄青問話,卻又不得不答,訥訥道:“鞭笞二十。”

狄青冷冷道:“拖出去,帳外行刑。”

白牡丹驚呼一聲,心頭一酸,目中已流下淚來,卻仍是恃強不肯求饒。

焦用走近狄青身邊,低聲道:“範大人便在左近,為這女人興師動眾,只怕不妥。”

他話音未落,狄青已重重一拳擊在桌上。這一擊如一記驚雷,一時滿帳寂靜,誰也不敢出聲。

狄青深深呼吸一聲,揚眉喝道:“打!”

他青甲一震,撇下帳內諸人,直走到門邊,目光閃動,看向那名叫納蘭的烏桓女奴。

她正怔怔望著狄青,此刻忽然回過神來,傾身跪在他面前,再不敢擡眉。

朱砂如點,亂鬢如絲,脆弱身軀似是幼嫩花枝,不堪一折。

狄青心中一痛,驀然長嘆一聲,上前一把拉起她,偕她徑直出門而去。

星垂平野,月隱雲山。

中軍帳內飲宴之聲漸歇,演武場內外重又是深宵聲寂。

馬蹄聲碎,踏破清夜。展昭騎在逐星鞍上,遠遠已望見演武場轅門,卻漸漸緩下了韁繩。

這一夜變故叢生,令他思緒如海,茫茫之間,竟不知該著落於何處。

他索性躍下馬背,徐徐步行歸營。擡頭看時,卻赫然發覺轅門外一箭之地,席地坐了一條熟悉身影。

展昭心頭掠過片時遲疑,卻終是靜靜牽馬走近前去。

“夜深霜重,你怎地坐在這裏?”

傾城擡頭,見是他來了,眼波流轉,淡淡笑道:“我在等你。”

展昭搖頭苦笑道:“只怕是在等純鈞。”

他從身上解下純鈞劍,遞向她面前。傾城伸手接過,低下頭去,將劍鞘貼在面頰之上。

劍鞘冰寒,舒緩了她熨燙肌膚。她嘆息一聲,擡起頭來。星辰如鉆,她此刻眸間迷蒙光影,卻更勝星辰。

展昭解下身上貂裘,披在她肩頭,只覺一縷氤氳酒意自她身上幽幽散開。

他微微皺眉:“你醉了。”

傾城一笑,揚起手中羊皮酒袋,悠悠笑道:“誰說我醉了?醉的是巴賓納……塔瑪……隆格……沃桑……烏魯……莫南……緬其……”一個個名字自她口中吐出,漸漸緩下,最後竟是哽住了喉嚨。

展昭在她身畔坐下,轉頭望去,見她已是淚盈於睫。他輕嘆一聲,從她手中取過酒袋,搖頭道:“又哭又笑,還說沒醉麽?”

傾城闔上眼簾,任淚滴順頰而下:“我只是想不到,他們居然都還活在這世上……我與他們,此生此世,竟然還得以重見……”

展昭回思往事,心裏亦是為她深深一酸。

傾城緩緩張開雙眼,面上又浮現淡淡笑容:“還有雅蘇,他就這般站在我面前,身後跟隨了飛羽騎,肩頭落著莫爾達……就像十四年前,他離開甘州的那日,一模一樣……還有摩勒,他也平安無事,早晚便能來與我相見……”

她語聲幽回,直如夢囈,忽然轉頭望入展昭眼中,顫聲問道:“今夜所見這一切,都是真的麽?”

展昭心底如湧,卻只是微笑道:“自然都是真的。”

傾城輕嘆一聲,重又仰面看向星空:“記得幼年時,舅舅和阿爹阿媽他們每日裏總是有許多事情在忙,雅蘇便時常領了我和摩勒去玩。他長我十歲,長摩勒七歲,年紀輕輕便已是飛羽騎的統領,射術絲毫不遜於我阿爹。待到我與摩勒稍大一些,他便不再陪我們玩,每日裏只是催著我們練習騎馬射箭。我與摩勒卻總是尋機偷懶。有一日,趁人不備,我們悄悄到城外林中射鳥,沒想到卻踏中了獵人捕獸的機關,落入了陷坑中。那陷坑極深,摩勒瞬間便摔得昏了過去,我被坑底的獸架夾中了腳踝,哭叫呼救了一夜,卻也無人聽見。直到第二日清晨,我昏昏欲睡時,忽覺得頭頂天光一亮,有人掀開了陷坑頂蓋,卻原來是雅蘇!他不見了我們,在城外搜尋了一夜,方找到我們……”

展昭默默聆聽她述及往事,想起曾見過她足踝處的舊年傷痕,心內恍然。一時見她眼簾漸闔,低聲道:“你累了,我送你回經略府罷。”

傾城睜開眼睛,連連搖頭,目中又現出細碎淚光:“我不能回去……若是我回去了,只怕明日一早,睜開眼睛,這一切,便又消失不見了……”

展昭長嘆一聲,默然無語。他緩緩打開手中酒袋上的木塞,仰面飲了一口。

傾城從他手中接過酒袋,亦飲了一口,淡淡笑道:“方才我已與飛羽騎每一人都飲過了,唯獨卻落下了你……說起來,你我二人,似乎還從未對飲過……”

高粱陳釀,冷如深泉,卻又烈如炙焰,飛流而下,直入肺腑之內。

她半生從未如此豪飲,方才強撐清醒,此刻酒意再湧,只覺暈生雙頰,眸光如絲,平生三分嬌艷之色,竟是此生從未有過。

展昭卻低下眉頭,並未看她。

他與她,從陌路到同行,不知不覺間,已纏雜了這些歲月。本以為,若是不問前途,總能暫得相濡以沫,一道偕同。卻孰料,一夜之間,情勢急轉,再不能一如從前。她平素對他心事一向敏銳之極,而今夜卻只顧對酒傾懷,如醉如癡,絲毫未察覺他心底深深寞落。此間種種,他盡數看在眼中,憐惜惋嘆過後,只餘下一片苦澀寂寥。

欲問此心,何去何從,竟似是已迫在睫前,再容不得他猶豫。

傾城見他靜坐不語,輕聲問道:“你在想些什麽?”

展昭默然半晌,緩緩道:“我在想,今夜之後,我是該喚你傾城,還是素光?”

這一問直透心底,傾城遽然一驚,轉頭怔怔望住展昭,不過轉瞬之間,眼眸中迷離酒意已然褪去七分。

……今夜之後,我是該喚你傾城,還是素光?……

黯然一問,其間千般心酸,萬種無奈,歷歷投影於她心上。她柔腸百轉,不知是何滋味,尚未擡起眸光,已被展昭俯下身來,深深吻在唇上。

相伴經年,情約生死,卻從未如此親近。這一吻突如其來,她不及退卻,便已被他周身氣息全然覆蓋。天地萬物驟然遠去,只餘下他與她,面對這辛酸難題。

今夜之後,她究竟是傾城,還是素光?

他的力道直透唇間,如此溫潤,卻又如此堅持,一如他,逼她直視自己心底,務求清明透徹,再不能回避半分。

此夕沈醉,自是一縱親族重逢之歡,但心底自知,長歌痛飲,不過亦是為了躲閃這答案。

情義之間,千古艱難。她縱有絕頂智慧,亦不知該如何化解這左右為難。

傾城心底陡然湧起無邊悲意。她驀然醒覺,掙紮之間向後退去,卻赫然發現不知何時,自己已被展昭伸臂攬住腰際,牢牢鎖於懷中。

展昭心內重重一嘆。她一腔踟躕愁緒,他俱都清明,卻不許她輕易退開。長久以來的遲疑,一旦拋卻,便不必亦不能回頭。這一生,他從未如此放縱情懷,只因情知若是此時放手,便再無將來。

他氣息沈勻,深深徘徊在她唇畔,沾染了馥郁酒香,一時若苦若甘。她似在咫尺之間,又似在天穹之外,若虛若幻,令他黯然傷懷,唯有將她緊緊攬在身前。

千情萬緒,交纏於呼吸之間,徐徐沁入肌骨,盡數積澱於心底。終於,她肩頭一松,不再掙紮,緩緩擡起手臂,攀上他身前衣衫。酒袋原本在她手中,此刻無聲跌落在地,酒液如金,婉轉流淌,浸潤了一地白沙。

忽然,演武場內中軍帳邊響起一陣低沈號角之聲。展昭心底一震,放開傾城。

他側耳傾聽半晌,動容道:“是範大人在召集全營將官。如此緊急,只怕軍情有變。”

他擡起頭來,見傾城眸光蕭索,怔怔出神,不禁輕聲一嘆,將貂裘重又圍上她肩頭:“我去去便來。”

未等傾城回答,展昭已站起身來,翻身躍上逐星,奔入轅門。

不過片時,轅門內外人聲漸起,火把游動,馬嘶和鳴,令人隱隱不安。

傾城從思緒中被驟然驚醒,只見展昭已不在身邊。她直覺心內空盈難辨,悵然一嘆,拾起純鈞劍,起身走進演武場大營,徑直步入客帳。

這客帳內外兩層,寬敞和暖,正是範仲淹安排雅蘇的下榻之處。此刻雖已是醜時,帳內卻還是燈火通明,一派整肅。

雅蘇正坐在案前。他面前擺了幾張羊皮卷,上面密密寫滿文字,似是信函文書。傾城踏進帳內,他即刻警醒,轉過身來,面上似有一絲驚訝。

“你還沒回去睡麽?”

方才在中軍帳飲宴之時,範仲淹等一眾宋臣在側,他們之間亦是以漢話對答。此刻外人盡去,雅蘇這淡淡一句,用回鶻語道出,瞬間交融了兒時舊夢,血脈同源。

傾城心中一顫,勉強道:“外面號角疾鳴,召集滿營將官,也不知所為何來?”

雅蘇淡淡道:“是韓琦已決定於涇原路出兵,先遣任福桑懌率一萬八千人強攻定遠寨。範仲淹他們只怕是剛剛得到消息,急忙要安排部署。”

這重大軍情,尚未傳入範仲淹耳中,卻竟已在雅蘇掌握之中。傾城吃了一驚:“你如何知道此事?”

雅蘇緩緩擡頭,面上似有一絲自嘲:“我若沒本事知道這些事情,只怕活不到今日……”

他默然半晌,又道:“如論如何部署,我今夜已與範仲淹約定,明日一早便要帶飛羽騎去往羊牧隆城。涇原路戰事一起,那裏便是六盤山南麓咽喉之地。以飛羽騎來去之速,應能助他們一臂之力。”

傾城又是一驚:“明日一早?……那我?……”

雅蘇垂頭看入傾城眼中,沈聲道:“我們既與宋軍再續前盟,只怕要在這一帶耽擱些時日了。我要你留在這裏,以靜待動。若有急變,我自會傳書給你。”

他緩緩擡手,從頸下衣內摘下一物,戴在傾城身前。細看來,竟是以絲帶懸系的一只羊脂玉環。

傾城淚水頃刻間奪眶而出。這玉環本是她母親瑪爾賽郡主的隨身飾物,她自幼日日得見,當日雅蘇離開甘州時,正是瑪爾賽郡主親手將這玉環戴在雅蘇頸項之上。

“……走吧,雅蘇,總有一天,你一定要將這玉環親手還給瑪爾賽姑姑……”

言猶在,人已遠。雅蘇靜靜望向傾城,眸光描繪著她面龐輪廓,似是想將她每一分肌膚紋理都烙印心中。

傾城強忍淚意,低聲道:“這些年,你們究竟是如何過來的?”

雅蘇依然註視著她,緩緩道:“和你一樣。”

瞬息往事,盡現眼前。傾城合起眼簾,身子重重一晃。

雅蘇站起身來,扶住傾城肩頭,低聲道:“我還是來遲了,竟讓你自己吃了這麽多苦。”

傾城訝然擡頭:“難道說,你一早便知我還活在世上?”

雅蘇搖頭道:“我原本以為你當年已在甘州罹難……但前年趙玨的案子在汴京大審之時,我便已得到了消息,知道你尚在人間。”

傾城一驚,顫聲道:“那你為何……為何不早來尋我?”

雅蘇嘆息一聲:“不錯,我們當日便應當來尋你的。只是,我那時尚有一事未了,不甘就此離開沙洲……”

他緩緩敘道:“當日我們從甘州突圍而出,將夜落紇百年傳世之珍置於十只木箱之內,由父汗親衛營拼死看護。幾番血戰下來,幸得不失。曹賢順叛歸元昊後,我們無奈之下,帶著這些寶物轉赴沙洲。父汗先行,擬先尋一處隱秘之地將這些寶物收藏妥當,再圖將來,卻誰知……等我與摩勒在焉耆沙漠中找到他們的屍骨時,寶物卻並不在他們身旁。看他們的情形,應是饑渴而死,未遭劫掠,所以我猜測寶物應當已被他們藏起,只是漫漫沙海,不知何處。這些年來,我們隱身沙洲,稍有線索,便緊追不舍,但總是一次又一次失望。三個月前,我終於下定決心,夜落紇何去何從,不能再寄托於這些再也尋不見的寶物之上,於是帶了摩勒他們,東來至此……”

傾城身子一震,含淚道:“你可知道,那些寶物,便藏在焉耆沙漠中的雷風崖下。舅舅臨終之前,已將寶物所在之地繪了圖形,用游隼傳回了甘州……”

雅蘇霍然一驚,緊緊握住傾城的手臂:“你說什麽!”

傾城不答,掙開雅蘇,撲到案前,提起一只墨筆,在一張空羊皮卷上繪出一幅地圖。那玉環隨身搖曳,在她頸間盈盈耀亮。

筆峰如刀,墨滴如血,有誰知,這一紙圖畫之上,寄托了多少血淚夢魂?

雅蘇將地圖從案上拾起,手指微微顫動,目光掠過圖上起伏山川,碧眸間已滿是淚光。

終於,他目光一凜,擡起手來,湊近案上明燭,看著那羊皮卷在火焰中漸漸卷曲,化為無形灰燼。

他氣息起伏,向外帳朗聲喝道:“塔瑪!”

白裘閃現,俊朗青年頃刻間已在門外回道:“在!”昔年玩伴,如今早已是肅穆恭謹的帳下之臣。

碧眸閃動,如深潭泛起波瀾,透出前所未見的冷銳逼人。

“傳書給摩勒,十日之內,帶飛羽騎全隊到羊牧隆城來見我!”

作者有話要說: 呼,這一章寫完,嚴重內傷。下一章更新,只怕要多等幾日了。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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