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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長生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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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津樓頭,風雲亂。

傾城執弓持箭,霍然轉過身子,向城樓箭臺走去。

無極弓沈重之極,她纖細之軀,每跨出一步,都似是無比艱難。

閻士良再忍不住,無視諸人眼光,上前拉住她的衣襟,低聲道:“郡主,你……”

傾城頭也未回,靜靜道:“今日偏殿之中,難道我還未說清楚麽?”

閻士良心中重重一震,低下頭去。晨間對答,又似潮水般湧入腦海。

……“郡主,求生之路,又從何來?”……

……“閻公公,我且問你,那日在睿思殿,我所中究竟何毒?” ……

……“實不相瞞,困住郡主的,是天竺鎖麟香。” ……

……“此香可有解藥?” ……

……“恐怕並無解藥。” ……

……“我猜得果然不錯……即便如此,若要我就此放棄,卻仍是絕無可能!”

……“郡主……你……你莫非是想……?” ……

……“不錯。我這些天來每日試運內息,發覺我全身真力其實並未被全然廢去,只是被那藥力鎖住,截斷於經脈之間,再不能貫通而已。若我逆運內息,以八脈之力,齊沖膻中穴,或能死中得活,內力再聚!” ……

……“逆運內息,百死一生。稍有差池,便是命絕當場。如此兇險異常之事,怎能輕試?郡主此舉,萬萬不可!” ……

……“此時此刻,對我而言,難道還怕什麽兇險不成?若是蒼天佑我,我或能恢覆內力,伺機救他脫難。事後我從此絕不再回宮中,也便了卻閻公公一番心事……若是天不佑我,則我便就此離世而去,閻公公亦從此不必再為官家擔憂……如此一來,豈不是進退不拘,兩全其美?” ……

舍生賭命,淡淡一語中的淒涼決絕,便是鐵石心腸,也不得不動容神傷。

閻士良怔怔而立,牽住她衣襟的手不覺一松。

再擡眼看時,傾城已一步步走上樓頭箭臺。

遠遠雲階,靶心上一點朱砂如血。

朔風驟起,她滿頭秀發在風中飛散,毫不留戀身後這一段紅塵。

幾縷發絲在額前揚起,飛舞輕旋,略略遮住她的視線。

她將弓箭倚臺而立,揚臂伸向身後,將滿頭發絲緊緊盤成發髻,用一支玉簪結於腦後。

手扶雕弓,她側身而立,闔上眼簾,默默記起幼年第一次站上射場的情景。

那一日,亦是深秋。甘州城內練武場,黃葉在日光下飄搖而落,似無數炫目蝶翼。

那時,她不過六歲,身子矮小,尚不如父親的弓高。不服氣的她張啟一副小小弓箭,胡亂便射,卻總射不中。她氣得便哭,身後卻聽見父親沈聲說道?——

……“素光,你記住,張弓射箭,不是用力,而是用心!”……

恍然間,似又回到那危城一夜。絕境之中,她被烏蘭嬤嬤抱到帥帳之中尋找父母。滿地血痕,漫天火影,故鄉之夜的最後一瞥,是見到父親頸項間滿是鮮血,臥在血泊之中,雙眼緊閉,氣息俱無。他雙唇冰冷地抿緊,毫無一絲血色,再也不會對她說一句,笑一聲……

傾城驀然張開眼睛,一縷內息從百骸四肢暗暗匯集,忽地逆向而行,反沖八脈,直抵膻中。痛楚尖銳透骨,如萬針攢刺,令她無法呼吸。她右手緊緊撐住長弓一端,身子已如柳葉般搖搖欲墜。

經脈之中內息鼓蕩撞擊,其速之急,一如脫韁之馬,似是竟要抽離了一身軀殼,噴湧而出。她能聽到自己全身血流嘶鳴之聲。這聲音避無可避,刺得她耳膜顫動,劇痛由腦入心,在軀體中瘋魔般蔓延滋長。

原來,過去十二年中所有曾經嘗過的,還不算是最深澈的苦楚。

此刻之痛,不欲生。

淚水緩緩自她眸中跌落,灑上身前戎衣長襟,蜿蜒匍匐,卻不肯墜地。

便這樣……認輸了麽?……

……“素光,你記住,張弓射箭,不是用力,而是用心!”……

……“素光,你記住,心能飛到哪裏,箭便能射到哪裏!”……

……“告訴素光……無論如何……活下去!”……

痛楚驀地超越了極限。全身內息如沖毀提防的潮水,忽地越過膻中,直透十二重樓。她再也承受不住,仰面噴出一口鮮血,卻覺一身真力竟已霍然貫通!

不理會身後驚呼紛起,不理會衣上血淚交疊,她左手驀地提起無極弓,右臂將長生箭搭於弓上。

揚首挺身,掌心真力滿盈,她緩緩拉開弓弦。

鐵弦如刃,深深勒入她右手關節。她咬緊了唇,左手微微顫抖,纖細手指抵住冰冷箭鏃。戎衣箭袖之下,腕上白綾上已現出層層殷紅。

眸中又是一陣酸楚,朦朧水氣,一時模糊了視線。她張大雙眼,逼淚意盡數散卻風中。

弦如滿月,直觸唇邊。她低低而語,似是托付了一生所願——

“長生,長生,莫要負我!”

淚滴如翡翠,一瞬間裂解成瑩瑩碎光。

錚地一聲,長箭如飛,劃過青虹般一條痕跡,直射向勝標而去。

這一箭,無形無質,仿佛賭上了自己的所有,一去不悔!

趙禎悚然動容,低呼一聲,上前兩步,扶住樓頭闌幹,屏息而眺。

但見那支長箭淩空耀亮,似一道光芒,觸目之際,已直中勝標靶心,震得靶心上先前命中的兩支箭重重一顫,三羽交疊,合鳴於一處。

寶津樓上下頓時一片轟然,呼聲如江海排空,直入雲霄深處。

“萬歲!萬歲!萬萬歲!”

纖細身影緩緩垂下手中長弓。耳畔萬軍呼聲,竟似聽而不聞,心中只是一片空籟。

寶津樓頭浮雲盡散,來如流水兮,去如風。

良久,她全身逼人銳意漸漸散去。她轉身走下箭臺,將弓還與蒙讚,走到趙禎身後,靜靜跪下。

眸光亮如初雪,唇邊細細一縷血跡尚未幹涸。

“素光幸不辱命,請陛下一踐承諾!”

趙禎目光仍遠遠在宴殿雲階之上,似是尚未從那一箭的震動中回覆。

過了許久,他並未回頭,緩緩道:“你要朕赦他一命,是麽?”

傾城一字字道:“他本就無罪,將身獲死,全為不期之事。我以方才那一箭為他贖死,請陛下恩準。”

趙禎面上忽地現出一絲倦意,長長嘆了一聲,轉回身來:“平身罷。”

傾城緩緩起身,見趙禎向範仲淹略一點頭。範仲淹走至趙禎身前,躬身道:“陛下可有吩咐?”

趙禎眼中惆悵未消,面色卻已回覆了平緩沈靜:“範卿,你可還記得昨日午後你與的朕對局中所談?”

範仲淹恭謹道:“老臣未有一字或忘。”

趙禎點頭道:“昨日你曾勸朕仁生一念,今天朕便賜你馬前一卒,如何?”

範仲淹心內一轉,便已明了。一時又驚又喜,跪下謝道:“陛下天恩浩蕩。”

趙禎轉向展昭,緩緩道:“展昭,朕命你護衛範大人直赴西北,戴罪立功,以贖前愆。範大人此去制軍,肩負千鈞之責。他一身安危,朕便都交給你了。若有差池,你便莫要回來見朕!”

方才一番驚人情形,展昭俱都看在眼中。他仍跪在當地,緩緩平息了心內悸動,靜靜道:“展昭謝陛下賜命之恩。”

趙禎唇邊泛起一絲苦笑:“對你有賜命之恩的,並不是朕。為你拼死一搏之人,如今便在你面前。你若要謝,便謝她罷。”

展昭站起身來,緩緩擡起頭,正觸上傾城目光。

咫尺相望,遠近難測,卻只覺浮華散盡,心內一片澄明,如湖畔秋月淩空,只餘她眸中一縷輕愁,猶如纖絲般縈繞其間。

傾城緩緩走到範仲淹身前,向他深深一拜。

範仲淹見此,面上現出驚異之色,卻聽傾城緩緩道:“展大人言寡心苦,此去千裏,還請範大人多多照拂。”

範仲淹心中感觸頓生,緩緩點了點頭。

傾城直起身來,遠處玉宇瓊樓,襯出她一身淡淡光芒,一時若真若幻。

範仲淹心中喟然一嘆,不禁徐聲低吟:“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太白這首古風,雖成詩於數百年前,但因緣偶合,恰似為此情此景而作。

傾城淡淡一笑,眸中閃現一絲了悟。她向範仲淹再拜而答:“長生無極,一念千秋。範大人此行萬事平安。”

趙禎望著傾城寂淡身影,忽道:“素光,方才朕許你所求。若此刻朕再能尋出一名能射中勝標之人,你可願意全了朕的一份心事?”

傾城心中一驚,回眸望向趙禎,不知他所言何意。卻見趙禎一揮袞袖,朗聲道:“鎮戍軍桑懌何在?”

傾城與中人皆是一驚。只見一人自寶津樓角樓一側陰影下轉出。他約三十五六歲年紀,身量面貌均極是普通,一身青色甲胄,腰懸佩劍,想來已在那裏候命許久。

那人快步走向趙禎,跪倒施禮:“臣涇源路兵馬督監桑懌,叩見陛下。”

趙禎向他微微一笑:“平身罷。今日累你在暗中飲風苦候,是朕思慮欠周。”

桑懌謝恩,站起身來,望了傾城一眼,微笑道:“陛下心思縝密,本來萬事俱妥。只是實未想到我天朝有此紅胄女英,當仁不讓,搶去了本該由臣來射的這第三箭……”

他似覺失言,向趙禎躬身道:“陛下,臣言語失當,還請陛下處分。”

趙禎默然一嘆:“你等了這麽久,心中若有些憋悶,便說無妨。”

桑懌見趙禎默許,心內稍安,轉頭向展昭微微一笑:“陛下今日早有所命,令桑某候在一旁。待射第三箭之前,陛下詢問三巡,桑某便出來領命射勝。而陛下命桑某說出的請求,便是即時赦免展大人……桑某雖與展大人從未謀面,但展大人為人行事,桑某敬佩已久,本想以此箭與展大人結緣,誰料蒼天卻未從桑某之願……”

城樓上諸人均絕未想到此節,一時間俱都驚訝萬分。展昭與傾城二人,更是一時難以置信。

天意竟如此,造化總弄人。

趙禎望向範仲淹,苦笑道:“範卿,這一念之仁,行之不易。此時此刻,你可懂得了?”

範仲淹心內起伏,俯首道:“陛下仁厚之心,老臣未能稍解。老臣愚鈍,老臣愚鈍!”

趙禎微微頜首,向桑懌沈聲道:“桑將軍,你昔年棄文從武,一劍一鐧縱橫二十年,令中原盜賊罪犯聞風喪膽。但世人卻不知,你箭術之上造詣精湛,猶有過之。今日朕便命你再射勝標,為千萬出征軍士祈天求福。願我大宋披甲男兒,克敵而勝,生還汴京!”

桑懌跪下領旨。他從蒙讚手中接過那張無極弓來,在手中一掂,讚道:“好弓!”

蒙讚取出一支長箭交與桑懌手中,桑懌卻微微一笑:“蒙大人,請再給我兩支箭罷。”

蒙讚心中不解,卻也只得又從箭囊中抽出兩支長箭,遞在桑懌手中。桑懌持箭在手,沈聲道:“多謝!”

他挺身而行,幾步便走上箭臺,遠遠望向宴殿雲階,緩緩舉起無極弓。右手擡起,竟將三支長生箭一並納入弦內。

城樓上諸人皆是心懷驚奇,蒙讚與傾城更是身不由主,向前一步,想要看個究竟。

桑懌微微瞇起眼睛,忽又張大,凝神張弦,瞄準勝標靶心。他本來貌不驚人,但此時此刻,卻似一尊天神般全身散發出逼人氣息,令人心生畏懼。

無數雙眼睛凝註在他身上,不知過了幾多瞬息,忽聽桑懌大喝一聲:“去罷!”

弦動錚然,三矢連發,如朔風攜日,直逼宴殿而去。

細細看來,這三支長生箭,竟是先後有序,後發者反而先至。只聽極細微的兩聲輕響,第二支箭追趕上第一支,將第一支箭淩空破羽,從中劈斷,而第三支箭又瞬間追越第二支,劈斷第二支箭,取而代之,直赴勝標靶心。

方才蒙讚與傾城所射三箭,本是密密插於靶心之內,三箭鼎立,成品字之形。而桑懌所射第三支長生箭,便如天命所歸,當仁不讓,直射向品字正中,鐸地一聲,昂然中的!

這是何等驚人的射法!又是何等驚人的箭藝!

廣場上三萬之眾驟然沈默,卻旋即爆發出烈焰般的心底深呼——

“克敵而勝,生還汴京!”

呼聲直入人心內深處,回蕩不絕。

趙禎心中悲辛感嘆再度湧起,回頭看向傾城。

傾城低聲道:“陛下有何心願,不妨對素光明言。”

趙禎深深呼吸一聲:“素光,若是朕猜得不錯,你尚有心願未了,此間一別,去向亦是西北。你孤身一人,萬事無依。朕要你隨範大人大軍而行,出謀獻力,共進同退!”

傾城身子重重一震,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趙禎見她猶豫不決,忽地厲聲道:“隨軍征西,是朕對你的旨意。你遲遲不應,莫非想領這抗旨之罪不成!”

終於,傾城肩頭微微一松,似是終於解開了一段深久束縛。

她低下頭去,緩緩跪倒。

“西北故鄉,一別十二載,或許正是歸時……”

聲音一頓,靜靜續道:“素光遵旨。”

不過短短四字,卻令趙禎心中深深一痛。他勉強一笑,心中暗自慶幸她此刻未見到自己心內悵然:“此番你效木蘭從軍,可莫讓朕等滿十二年,再得重見你面……”

傾城以額觸地:“多謝陛下。”

她站起身來,欲退下一旁,卻被趙禎輕聲喚住:“你……可還有什麽想對朕說的麽……”

掙紮過後,這一番割舍,畢竟難以全然淡定。此問一出,他心內暗悔,不知她會如何回答。

難道,竟還是放不下麽?

傾城眸光回轉,向趙禎微微一笑:“一向年光有限身。晏相筆下浣溪沙,不妨權作傾城對陛下臨別之語。”

趙禎心中重重一嘆,眼光拋向站在原處的曹皇後,微微搖頭,再不言語。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景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心事虛化,何必移情?

他驀然拋卻情思,只覺萬念俱靜。

他轉過身去,向桑懌說道:“桑將軍箭藝為今日之冠,朕便將這無極弓長生箭賜予將軍。將軍輔佐範大人此去建功立業,歸來之日,朕必在宴殿相候,為諸位洗塵慶功!”

桑懌叩謝賞賜,言語之間竟是哽咽不已。城樓上眾人見此,皆跪下向趙禎叩拜敬呼。

趙禎見範仲淹在身邊深跪不起,上前將他攙扶起來,見他額頭紋理縱橫,鬢邊白發已多,不禁心內輕嘆一聲。

他望入範仲淹眼中,淡淡笑道:“範卿,莫忘了,睿思殿內那一局尚未收官。朕便留著那殘局,等你回來,再分個勝負……”

範仲淹眸中一顫。多年浮沈,風霜歷盡,本以為已再不會由感而傷,此時此刻,卻還是微現淚光。

他面向趙禎,深深道:“陛下在此運籌帷幄,臣等但願決勝千裏!”

趙禎與他雙手交握,心中一時俱是百感交集。

平戎萬裏,搏殺如一弈。

白發紅顏,歸期未有期。

一放雙飛共綺翼,

思長生,念無極。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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