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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鳳棲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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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漸亮,晨風如約而至,穿珠簾,過玉殿,直入羅幃。

傾城驟然驚醒,一身薄汗,只覺寒涼透衣,好似這一生從未如此冷過。

她勉強坐起身來,一把青絲垂於枕畔,四肢百骸全無半分力氣。低眉看時,左手腕上猶裹了層層白綾。白綾之下,那道細細傷口,不過似一條蜿蜒紅線,但裂膚入骨之深,甚至太醫們每日換藥時見了,都不忍直視。

她重又閉上雙目,盤膝坐定,雙手緩緩捏了劍訣,置於膝上,暗暗運起內息。一縷真氣自丹田聚起,勉強被送至膻中穴,便引發一陣錐心劇痛,她咬緊了牙,卻無論如何再難支持,心內一灰,頹然跌坐榻上。

每日醒來時,她總是難以相信,這一場夢魘,竟是真的。

欲哭,卻已無淚。

靜坐良久,她張開眼睛,眸中已滿是寂然。垂下頭去,目光不經意地轉向枕畔,卻驀地發現枕下露出半截烏竹雙管。她神念一動,抽出看時,正是曾於展昭手中見過的那只羌笛。她心中遽然一驚,不由得漏跳了一拍。

七夕那夜,從開封府出門時,她曾見展昭將這只短笛隨手收於懷中,便隨她一路入宮。那夜一場驚變,相關之人皆是措手不及,這笛子想來還一直留在他的身上,但此刻卻無緣無故出現在她枕邊。

乍現無由,是吉是兇?

羌笛無聲,訴盡千般意。她纖指輕顫,緊緊將那笛子握於手中,輕貼於自己心前。

殿外傳來陣陣腳步釵環之聲,她眉間一顰,擡手將那支笛子重又藏於枕下,隨即攬衣而起,披上床邊一襲雪色薄棉外氅,踏上床前軟緞繡鞋,起身走至偏殿門前。

門簾被輕輕挑起,四名垂鬟宮女魚貫而入,向傾城逐一斂衽後,走進殿中,將手中所捧的盥洗之物放置於殿內。

宮女們身後,卻見一條端麗身影徐徐走入殿內。她鳳髻高綰,錦衣華貴,面色神情沈穩平和,卻自有一番尊榮氣度,令人不敢逼視。

晨光透窗,映亮她袍服上彩繡,宣示出六宮之主的崇高身份。

五鳳朝陽。母儀天下。

她,正是大宋當朝皇後曹景儀。

傾城見曹皇後駕到,退後一步,俯身而跪。

“不知娘娘清晨駕臨,素光尚未梳洗,衣裙不整,望娘娘寬恕。”

曹皇後低眉望了她兩眼,淡淡說道:“素服亂發,不掩國色天香……若不是今日本宮早至,又怎知美人晨起,神韻竟是如此動人?”

傾城面上一窘,低聲道:“娘娘一向待素光恩深義重,怎地今天卻如此消遣起我來?”

曹皇後淡淡一笑,命傾城起身。她走進殿內暖閣,在正座上坐定,接過宮女獻上的燕窩茶,用碗蓋輕輕撥弄茶中浮葉,卻一時無話。

傾城見她神情較平素似稍有異,走到她身前,說道:“娘娘今日駕臨,可是對素光有什麽教誨?”

曹皇後輕聲一嘆:“千頭百緒,萬機待理,本宮心中有許多話,也不知該如何對你一一盡述……”

傾城問道:“不知又是什麽事情令娘娘煩心?”

曹皇後鳳眸流轉:“這些日子,宮內宮外,紛紛擾擾,意外之事接踵而來,似沒個盡頭……王大人喪事前日方過,王氏夫人一會兒便會入宮,為王大人喪禮一節向本宮叩謝賞賜……”

傾城心中一動:“不知這次仙去的,是哪一位王大人?”

曹皇後不著痕跡地望了她一眼:“便是樞密副使王博文大人。”

傾城失聲道:“是他?!……他雖然年歲已大,但看來還算硬朗,怎地竟會……”

曹皇後靜靜道:“王大人身受官家恩賜,前些日子驟然升任樞密副使,本是心悅神怡。誰知上月他家次子文定之禮上卻生出些亂子,官家不知怎地,竟將他家已聘之媳另配他人。王大人難免一時心內郁郁結了些不快。他已是風燭之年,節令違和,便生了場急病,不過二三十日,便故去了。唉,他一身侍奉三朝,如此結局,官家心內也頗為難過。”

她語聲平緩,並未言明其中細故,但個中內情,傾城自然深知。她原本確對王博文一家人所作所為極是不屑,但卻也從未想過自己為成全佳偶,向趙禎求旨賜婚白玉堂與晏如斯,最後竟連累了這老人一條性命。此時震驚之下,心中不由生出一分悵惘懊悔之意,低下頭去。

曹皇後將傾城神情看在眼中,卻並不點破,只是續道:“便是今日午後,本宮也不得閑。午時三刻,官家在寶津樓前演武場校軍,按宮內舊例,本宮亦須得陪官家登樓閱軍。”

傾城掩卻方才失態,擡頭應道:“不過是陪陛下演武校軍,想來娘娘應對之間,自是游刃有餘。”

她微微一笑,接道:“素光聽宮女們說起,娘娘本就是樞密使周武惠王之孫,將門之秀,不讓須眉。當年侍從官顏秀在娘娘寢宮之外深夜引兵作亂,意圖加害官家。幸有娘娘臨危不懼,指揮若定,勸陛下切勿輕出。娘娘一面以飛白書修書一封,差人傳王守忠大人率禦龍諸直救駕,另一面命寢宮內眾人準備冷水,以防奸人縱火行兇。稍後,叛亂之人果然引火焚簾,因寢宮內早有所備,火勢無疾而終。當夜混亂之中,人人驚懼不堪。娘娘為定人心,便當場剪下頭發,分發予宮內眾人,說道:‘明日行賞,以此為驗。’是以眾人均誓死效力,一心護主,終於渡過了這一場劫難。”

挺身救主,本是足以載入青史之功績。未曾想,傾城如此一番言語,曹皇後卻只是搖了搖頭,淡淡道:“當日之事,全賴天佑官家,本宮並無寸功……”

見傾城似對她如此回應心生驚訝,曹皇後忽地微微一笑,道:“若說不讓須眉,本朝巾幗自有先例……七十年前□□大長公主,才真可稱裙釵中不世傳奇……”

傾城不禁擡頭望了曹皇後一眼,二人目光相觸,相對莞爾。

當年□□皇帝趙匡胤家世不過區區,因任後周禁軍殿前都點檢,風雲際會,竟得九五之位。陳橋兵變前夕,外間盛傳“點檢作天子”,他回到家中,惴惴不安,連連道:“外間洶洶若此,將奈何?”誰知趙氏幼妹自廚房內疾步而出,面如鐵色,以搟面杖逐而擊之,罵道:“大丈夫臨大事,可否當自決。來家內恐怖婦女何為耶!”趙匡胤遭幼妹一斥,思之自愧,遂下定決心,兵發陳橋,以致終是黃袍加身,成就帝祚。是以後人提起當年大長公主,無不讚佩稱奇。

傾城斂去笑意,正色道:“無論如何,在素光心中,有娘娘這等出類拔萃之人鼎助後宮,實乃官家之幸,萬民之福。”

曹皇後眸光輕垂,緩緩道:“幸與不幸,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身系名門,精通經史,賢良淑德,又能如何?自十八歲入宮,秀發萬縷,可以平賊應變,卻又可曾得周郎眷顧?

當日張貴妃侍寵生嬌,為一次出游,竟來向她討借皇後禦攆上的華蓋。她心中勃然而怒,但身為後宮之主,若當面直拒張氏,此事傳出宮掖,必生後妃不合之流言。顧全大局,她只得當面應允。好在趙禎偶然間得知此事,心知不妥,告誡張氏此事純屬僭越,令她立即歸還了華蓋。

趙禎對她,不能說並無帝後之間應有之敬。但若說伉儷之情,卻再無可敘之處。

鳳舞九天,本是世間女子獨一無二的榮耀。但每到夜深人靜,獨倚熏籠的苦澀寂寥,又有誰能知會?

傾城見曹皇後面露感傷之色,心中知她所想,卻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只得陪她默默出神。

二人沈默半晌,曹皇後似是從靜思中警醒,徐徐接又敘道:“西北戰事漸急,此番閱軍,便是為範大人送行……我朝規矩,大軍出征之時,須由刑部調死囚當場行刑祭天,以佑國運軍威……”

她擡頭盯住傾城眼眸:“素光,你可想知道,此番用來血祭的死囚,究竟是誰?”

傾城只覺心中驟然一緊,旋即又放空去,悠悠蕩蕩,似已不在身內。她雙唇微微翕動,卻竟發不出一絲聲音。

曹皇後見她如此,心中也覺不忍,忽然道:“若本宮能為你做些什麽,你但講無妨。”

傾城驀地緊緊閉起雙目。

不必回頭,她便似能看到,枕下那只羌笛,孤冷獨臥,知音不再。

她重又張開雙眼,眸中已是空漠之極。她傾身跪倒在地,靜靜道:“娘娘,傾城此心所願,當夜在睿思殿中早已言盡,想必已有人稟明娘娘……事到如今,傾城在娘娘身前所盼,唯有‘成全’二字……”

曹皇後心中深深一嘆,情知身前女子此刻已是了無生志,但不知怎地,一時竟對她極是羨慕。

她心頭轉過千思百念,最終卻只是輕輕一嘆,道:“官家既然已將你交與本宮,本宮便須對你擔當守護之任。若是你有任何意外,只怕本宮無法向官家交待……莫忘了,你畢竟是官家選中為玉壺冰續弦之人。”

傾城擡頭緩緩道:“七弦再斷,枯木難春……這一番歉懷,素光惟盼官家能日後了悟……今日演武,祭天祈願。天意難知,必有事出意外。這意外若是出於這寢殿之中,自然難免連累娘娘。但若是出於這寢殿之外,便再與娘娘無涉!”

曹皇後霍然站起身來,一字字道:“你如此講來,可是意在脅迫本宮答應你這非份之求?”

這一句分量極重,傾城卻面色不變,仰頭從容答道:“素光此身命運,早已註定。素光留在宮中,不過是為官家與娘娘徒增困擾。娘娘素有決斷,此事到底該如何處置,必然早已看得清楚……其實,娘娘今日,不正是為此而來的麽?……”

她二人目光相觸,彼此立場,心中俱是澄明。

曹皇後見傾城雖看似不谙世事,卻冷眼間已對局勢了然於胸,心中不禁暗起相惜之意。但塵埃落定,勢在必行。她長長一嘆,鳳釵上珠翠簌簌相激,蕩起一片孤寂清冷。

“素光,此一去,再不能回頭。韶光榮華,恩愛壽祿,即成過眼雲煙。你可想清楚了?”

傾城淒然一笑,低聲吟道:“鳳兮鳳兮,非梧不棲。吾何之往,吾何之去……”

她向曹皇後俯首一拜,緩緩站起身來,淚光盈眸,卻再無猶疑。

直至曹皇後已起駕離去多時,傾城仍癡癡站在原地,長衣垂身,曾經的一身犀利風華,盡化作蒼白沈默。

身後傳來一道輕語,說話之人的聲音傾城這幾天來已頗為熟悉。

“郡主,奴婢將今日的藥送來了。”

傾城回過身來,正見內殿崇班閻士良走入暖閣之中。他手內托了一只朱漆方盤,盤上是一缽湯藥,兩只玉碗。

見閻士良將漆盤小心翼翼放在閣內合歡桌之上,傾城靜靜道:“閻公公,這些日子來,我叨擾宮中,凡事辛苦你了。”

閻士良連忙躬身一禮:“奴婢不敢。”

傾城緩緩走近桌前,淡淡道:“今日這藥,不服也罷了……”

閻士良見她一身落寞離世之意,心中暗自嘆息了一聲,卻仍道:“郡主傷勢,陛下日夜懸心。如今方有些起色,正是不得大意之時。”

傾城不想此時再生事端,見他如此堅持,便不再反駁,走到桌前側身坐下。閻士良上前將藥缽內的湯藥徐徐註入一只碗內,將玉碗置於傾城面前。

“郡主,這一付湯藥,是張太醫昨日請脈後新調的一道偏方,平醇溫厚,最宜晨服。請郡主便服下罷。”

傾城執起碗內玉匙,緩緩挑弄。湯藥溫熱,輕煙徐徐逸出玉碗,藥香繚繞,不覺味惡,竟是頗為怡人。

她唇邊忽地現出一絲淡淡笑意:“閻公公,你精通藥理,所言一點不差……這湯藥,確是難得。”

閻士良眸中光芒一閃而逝,語聲卻絲毫未變:“士良不才,郡主謬讚了。”

傾城自碗中舀起一匙,湯色玄褐,在匙內緩緩滑動,直映出閣外天光。

她語聲低回,若有所思:“這藥煎得頗濃,想來其味必苦……”

閻士良靜靜道:“良藥苦口,這道理自古如此,郡主想必清楚。”

傾城忽地將藥匙重又放回碗中,匙碗輕觸,發出一聲脆響。

暖閣內靜謐無息,甚至不聞二人呼吸心跳。

傾城靜靜一笑:“既然是新配之藥,不知閻公公可否願為素光一試?”

閻士良心內驀地一寒,暗自苦笑一聲,似是早料到如此。他從容上前一步,答道:“奴婢今日竟將這規矩忘記了,當真該死。”

他緩緩將藥缽中所餘之藥舀入另一只玉碗之中,手指微顫,將碗舉至唇邊,驀地一仰頭,便欲飲下。

卻見傾城長身而起,揚袖向閻士良面前一拂,那玉碗從閻士良手中驟然傾覆,啪地一聲落在地上,碎成數片。

藥汁飛濺,染滿暖閣地上絲毯。過了半晌,忽地沸起一縷青煙,將絲毯灼出斑斑焦孔。

傾城面色如雪,冷冷道:“七夜菩提,無色無味,毒性之烈,可在毒經十絕之內。一旦身中,對時之內,再不可救。你心知肚明,為何還要以身相試?你方才所演的這一出,我實在是看不懂。”

閻士良死裏逃生,一時胸前氣息起伏,連日來心內愧疚之意,此刻全然浮現。他垂下眼眸,低聲道:“七夕之變,本是奴婢請展大人赴睿思殿勸諫。誰知事不遂願,連累展大人與郡主至此……但郡主若就此留在宮中,於陛下安危,終是不妥……”

他頓了一頓,淚盈於睫,顫聲道:“方才郡主與娘娘一番談話,奴婢在外,俱已聽到。聽郡主語中之意,想必是要請求娘娘今日午後帶郡主同赴寶津樓。郡主與展大人共罹此難之心,天地同感。但以陛下對郡主的心意,若親見郡主殉亡於寶津樓前,想必禁受不住……奴婢思來想去,只得出此下策,以免陛下再歷情劫……”

他忽地上前一步,跪倒在傾城足前:“官家一身,關系千鈞社稷,萬眾江山。奴婢一身是罪,願以此命相贖。若郡主就此上路,既能與展大人九泉之下早晚相聚,亦不會使官家當場斷愛,太過傷心。黃泉路上,奴婢願為郡主與展大人身效犬馬,侍奉始終!”

他咬緊牙關,向傾城重重一叩首。

以額觸地,三十年彈指倏忽。將心為籌,以命為贖,他對趙禎之情,是忠奴?是兄弟?此刻已不能亦不必再細細分辨。

舉案齊眉,那一碗湯藥上暖煙猶在。

“奴婢請郡主就此上路!”

漫漫日光,透過窗棱,灑入深殿幽閣。

光影交錯,浮塵如煙,隔斷生死滋味。

情愁恨痛,一藥醫。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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