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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梨花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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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國寺東去不遠,沿街密密地皆是茶肆店鋪,其中一家小小藥鋪,夾雜在諸多門面堂皇的生意中,頗不起眼。

正值暑熱天氣,店門從清早起便一直開敞著,只懸了一幅半舊門簾,遮擋些暑氣。只見半舊門簾一挑,灑進漫漫天光,進來一位年輕女子。烏木櫃臺後的夥計連忙含笑招呼:“姑娘好!您買些什麽?”

那女子素衣垂地,微微低頭,若有所思,嘴角卻噙了淡淡笑意,似是心情頗佳。聽夥計詢問,她擡起眼來,眸光向櫃臺後一轉,微笑道:“幫我稱四錢麝香。”

那夥計只覺得自己一生從未見過如此美麗女子,不由得眼光發直,怔了一怔,方才回神道:“您且稍等,我這便去稱了來。”

那夥計轉身從藥櫃屜格裏取了一包麝香出來,小心用銀勺挑出一捧,放在小銅秤上稱量。那女子便站在櫃臺旁靜靜等候。

此時生意清閑,店內另一角,兩名夥計正一邊用小鍘刀切著黃芪,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

只聽一名年長的夥計悄聲笑道:“小七,你可知道,咱們開封府的展大人恐怕這便要成親了!”

那叫作小七的夥計睜大了眼睛,驚訝道:“怎麽會?董頭兒,你老總是聽風便是雨,沒個章法!”

董頭兒哼了一聲:“百草堂的王掌櫃親口告訴我的,怎會有假?前些日子我不是到百草堂去取藥麽?那日,正巧遇上展大人與一位姑娘一起到百草堂來尋一味草藥。我不過是窺見個背影,沒能瞧得仔細。他們走後,我聽王掌櫃說,那位姑娘便是展大人的未婚夫人!”

小七連忙道:“展大人的未婚夫人,不就是松江府的丁三小姐麽?聽人說這三小姐在家鄉為亡兄守孝,已有好幾年了。這回若真是她來了,或許倒確是與展大人婚事將近呢!”

董頭兒笑道:“可不是,展大人和丁三小姐一早便定下了親事,誰人不知?王掌櫃還說,這丁三小姐他那日也是初見。三小姐飄逸絕俗,溫文有禮,他活了這五十多年,還從未見過這等人物呢!”

小七點點頭,接口笑道:“若非如此,怎又能配得上咱們展大人?話說回來,展大人這些年來為開封府大大小小的案子,不知道經歷過多少艱險,著實讓人心疼。他眼見也快到而立之年,若是這回與丁三小姐成了親,也總算有個體貼之人在身邊……”

董頭兒搖頭笑道:“展大人的性子,汴京城裏眾位街坊們有誰不知?只怕便是他成了親,也必是還和原來一個樣,辦起案子來便全然忘了自己了。”

小七點點頭,又道:“王掌櫃看得真麽?那姑娘便一準是丁三小姐麽?”

董頭兒笑道:“王掌櫃的眼力,那是何等厲害?再說,展大人那般正派之人,你可見過他平時與什麽年輕女子私下裏行在一處麽?萬萬不會錯,必是丁三小姐無疑了!那日,我雖然未見正面,卻覷了個背影。她身上似是穿著淺碧色衣裙,與展大人站在一處,簡直是絕配無雙……”

話音未畢,只聽櫃臺上的夥計連聲叫道:“姑娘,姑娘……您請留步啊……”

董頭兒擡頭皺眉道:“方二,你這裏大呼小叫個什麽?生拍別人忘了你在這裏不成?”

方二苦著臉道:“你們只顧自己聊得高興,我這兒可丟了個主顧呢!方才你們沒看見麽,有位姑娘進來,要了四錢麝香。我好容易稱了包好,她卻臉色一變,話也不說一句,轉頭便走了。這算是怎麽一回事呢?”

董頭兒站起身來,走到店門外向街上左右望了兩眼。街上人來人往,卻未看到什麽年輕女子,便回頭道:“夏日天長,還有小半天的生意呢,急什麽?

夏日天時雖長,卻終有盡時。不知覺間,汴河旁絲絲柔柳,已卸去了日暮餘暉,在夜風中黯然垂地。日夕浮華,曾經近在咫尺,卻終只是驚鴻一瞥,無聲無色地滑蕩開去,頃刻間全無蹤跡。

清風樓。

明月歸。

白衣依舊,有酒盈樽,卻將滿懷深思,全然遺忘在日間那一場未曾預期的重逢。

早知不該輕信了傾城那丫頭。沒來由的一封短箋,將他約到了大相國寺西後禪院,心中雖有些莫名預感,卻終究還是沒有料到,那別生槐下靜靜相候的,竟是他心底從未忘卻之人。

乍然相見,她與他一般驚訝,輕輕咬住了櫻唇,眸中帶了三分輕愁,直如當日他在山中救下她,掀起轎簾那一瞬。

昔年稱呼,穿透了無聲歲月,聚散離合,飄渺迎面而來,竟令他猝不及防。

“五爺……別來無恙……”

他心內忽然一松。她畢竟懂他,未用一聲冷冰冰的白大人喚他。他仍是她的五爺。

他心內起伏,勉強向她一笑,腳步卻留在當地,再不向她走近半分。他心中暗自慶幸,幸好那四位兄長此刻不在此地,否則必會笑他竟也有如此不知所措之時。

“……那天水碧染方……”她看入他眼中,千言萬語都哽在喉中,卻終於只輕輕吐出兩個字:“……多謝……”

他心內一痛,卻劍眉一揚,面上全是她當年慣見的不以為意模樣:“不過是件小事罷了,四小姐不必掛懷。”

不著痕跡地看了她兩眼,犀利眼神倏忽間變得深邃,他轉過身去,淡淡道:“白某還有事,失陪了。”

她心內一驚,情不自禁追上一步:“五爺!”

他緩下身形,微微收起袍袖,淡淡道:“四小姐還有事麽?”

她遲疑了一陣,欲言又止。槐蔭森嚴,濃重如秋雲,籠罩了她滿身。

不等她啟齒,他突然道:“我這些日子在京城,頗聽到一些王二公子的故事,你……”

這一句無頭無尾,來得突然,卻似在她意料之中。她苦笑一聲,卻並無半分尷尬:“他是個怎樣的人,我……明白得很。”

他緊緊皺了眉,仍是不肯回頭:“你……你當真全不在意?”

她淒然一笑:“嫁給誰,對我而言,本來並沒有什麽分別。”

他未想到她竟是說出這句話來,不知怎的,心底頓時平生了七分惱怒:“終身大事,你可想清楚了?”

她緩緩道:“身為人女,親命難違……我心不由己,無論身歸何處,都是一般無二。”

語聲輕如飛羽,卻在他心內激起千濤翻湧。他一時只想回過頭去,卻咬牙忍住:“這樣便過了一生,難道你便甘心麽?”

見他終未回頭,她眼中淚傾如珠,再也忍不住跌落面頰:“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天意如此,人力又豈能強求?”

隔淚相望,見他亦是低頭不語。她上前一步:“五爺,此地一別,相見之日恐怕不多……只願五爺此去,海闊天空,事事如意。”

他心內似有什麽在這一刻無聲崩塌,想要說些什麽,卻哽住了喉嚨。他緊緊閉上雙目,只覺胸中空空如也。用盡了全身氣力,才重又睜開眼來,重重一展衣袖,疾步走出了禪院,甚至連一聲珍重也未道出。

當他神志漸回,自己早已重又坐在清風樓內。憑窗扶案,梨花春斟了滿杯,映出天外明月,滿懷蕭索。

不知過了多久,他舉起酒杯,尚未沾唇,忽覺得一縷氣息淺淡幽怨,似就在身後。他霍然回頭望去,卻見傾城一言不發,靜靜地站在當地。

白玉堂雙眉揚起,勉強一笑:“你這丫頭,倒真是神通廣大。本以為天水碧一節,你我之間早已兩訖,誰知你竟然尋出了她來,還誆了我去見她……我現下沒心情與你理論,你且坐下陪我喝上兩杯,今日之事,我便不再深究。”

傾城默默在他身旁坐下,伸手執起桌上一只空杯。白玉堂提起酒壺,將杯中斟滿。杯光微漾,色如梨花,傾城淡淡掃過一眼,舉起杯來,竟是一飲而盡。

她本來從不飲酒,此刻被酒力一激,只覺五內翻湧,痛楚非常。她左手撫住心口,眉頭深鎖,隱忍不言。白玉堂見她如此,心內一驚,將自己的心事放下了幾分:“丫頭,出了什麽事不成?”

傾城搖搖頭,仍是一言不發,從白玉堂手中奪過酒壺,又斟滿了一杯,仰頭飲盡。

待她再擡起手來,白玉堂卻已伸出手臂,重重壓在壺身上,皺眉道:“這梨花春成色雖淡,酒性卻是最烈。你酒力淺,這等喝法,只怕不出三杯,便要醉了。”

傾城卻搖了搖頭,神情落寞之極:“那日你不是想邀我共飲麽?好容易我今日有此心情,你又何必攔我?”

白玉堂見她秀發飛散,目有淚光,舉止大異於平日,心中愈發驚奇,沈聲問道:“你可是在哪裏受了什麽氣麽?”

傾城仍是沈默不語,忽地低下頭去,一滴清淚無聲無息落入杯中跌碎,點點晶瑩,再不可尋。

白玉堂心中一動,猛然間站起身來,推開身後座椅,轉身便要向樓下走去,卻被傾城剎那間出手拉住了衣袖,低聲問道:“你去哪裏?”

白玉堂哼了一聲,回身道:“還能是哪裏?去開封府尋他算賬去!”

傾城避過他目光,垂頭道:“你……你怎知道與他相關?”

白玉堂搖頭嘆道:“這世上有本事讓你流淚的,除了那只貓,想來只怕是再沒有旁人了……”

他看來不拘小節,其實心絲細密,絲毫不遜與展昭。傾城與展昭之間種種,這些日子來他冷眼旁觀,心中早已有數,只是從來不置一詞。此時見傾城不知何故為情所傷,不由氣憤滿膺,恢覆了平素仗義秉性:“旁人不敢惹他,我白玉堂卻要替你爭個公道!”

傾城搖頭苦笑道:“這世上,那有什麽公道?你此刻言辭鑿鑿,其實,你又何嘗不是與他一樣……許多事情,只是將我一人蒙在鼓裏……”

白玉堂心內瞬間恍然。自他與傾城相識,這便是他一件心事。平日見傾城情之所至,總是不願提起。此刻終是避無可避,只得訥訥道:“這……我以為,那只貓早晚會向你說清道明……誰知道……誰知道……”

傾城怔怔出了一刻神,長嘆了一聲,松開了手。她忽地收盡了淒清之色,重又執起酒壺,將兩只空杯俱都斟滿,靜靜道:“算了……原本就是我自尋煩惱,又何必牽連了他人?你若真想幫我,便在這裏多留一刻……我從未一人深夜獨飲過,但想來滋味不會太好過……”

白玉堂見她如此,不由也深深嘆了一聲:“你傷你至此,你卻還對他如此回護,到底所為何來?”

傾城又怔了片晌,飲盡杯中酒,黯然道:“開封府有萬千苦主,我不過是其中一個。只因甘州一案,風雲際會,才與他攪在了一處……如今一驚而醒,細細想來,他對我,仁至義盡,全無虧欠……”

她低下眉頭,緩緩道:“過往種種,不過是我一時糊塗……竟然忘記了,我與他,本就不是同路之人……如今塵埃落定,總好過仍是執迷不悟……”一語尚未說完,竟是一口鮮血吐出,盡數灑在了桌上。

白玉堂大驚,俯身扶住她的身子,急道:“你……你這是……”

傾城咳了幾聲,緩緩調勻了呼吸,淡淡道:“無妨,這口血吐了出去,心裏便好過多了。”

白玉堂深蹙雙眉,沈聲道:“你在這裏等我,我這便去尋個大夫來。”

傾城搖頭道:“不必了。莫忘了,我也好歹算是半個大夫,自己的事情,自己最是清楚。”

白玉堂重重一拳擂在桌上,盯住傾城雙眼:“你這丫頭,怎地如此糊塗!傷心事小,性命事大。你如此模樣,便不怕他見了擔心麽!”

傾城眼眸悠悠,越過白玉堂,不知投向何處:“在這世上,若有個能令你擔心,亦能擔心你的人,確是一種福分……只不過,今夜之後,我與他之間,只怕再不必為彼此擔心 ……”

這一句恰合了白玉堂一夕心事,他心頭深深一痛,瞬間想到晏如斯與他訣別之語,一時只覺天地雖大,情緣雖深,卻終是命途前定,無可奈何。他平素心比天高,此刻卻覺心灰意冷,全無半分意思。

他立在桌前,伸手拿起自己的酒杯,緩緩舉至面前。手指微微顫抖,竟在白衣上灑了一道酒痕。

莫能消,緣散如水。

也只得,一夜沈醉。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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