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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行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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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難。

足下砂石粗礪,崎嶇不平,也不知是荒漠還是山間。

展昭睜開雙眼,四周卻是漆黑一團。他仰起頭,未見到日月星辰,卻只覺頸項一緊,牽動了心口一陣尖銳痛楚,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掌內空空如也,湛盧不知何處。他並攏五指,感覺掌心寒冷如冰,便如六歲那年冬天跌入冰湖時刺骨難捱。

四顧茫茫,辨不清方向。他緩緩移動腳步,掙紮著前行,只是不願留在原地。

下一步,是山淵還是深潭?他無懼答案,絕不駐足。

前路遙遙,不知千萬裏。荊棘劃裂了衣衫,礫石割破了靴襪,他只覺口渴如焚,力氣漸漸衰歇。每一次呼吸,都是痛苦難捱,逼迫他放棄。

他的步子漸行漸緩,終已不支。

突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左手,冰涼纖細,喚醒了他混沌觸覺。他側身望去,那人面貌身形皆被黑暗隱沒,卻透出一縷淡淡氣息,似曾相識。

“傾城?”他尋聲暗問。

那人不應,只是默默與他執手同行。

他勉強跟上她的腳步,追問道:“傾城,是你麽?”

那人緩緩停住,緩緩道:“這一路的寂寞……你終於知道了麽?……”

這語聲幽婉不絕,讓他瞬間記起墜入黑暗前所聽到的最後一問——

……再上路時……可還會記得……今日的雨麽?……

盈盈水滴,從純均劍上被一彈而落,繽紛飛散,在黑暗中仍是剔透玲瓏。

誰能分清——

是雨,還是淚?

忽然,那只手自他掌心抽脫。展昭一驚,伸手想拉住那人,卻拉了個空。她氣息杳然,全無覓處。

腳下突然一聲巨震,似是地裂山崩。他站立不穩,跌倒在地。胸口傷處一陣劇痛,讓他咬緊了牙關,卻還是忍不住呻吟出聲。

隨著陣陣顛簸,一線灰白光亮現於面前。他久在黑暗中的雙眼被那光線刺痛,驀地緊閉,再緩緩張開——

一雙純凈眼眸,正深深註視著他,滿是憂慮擔心。

“展大人?”見他醒轉,阿滿又驚又喜:“你終於醒了,覺得怎樣?”

展昭環顧四周,這才發覺自己躺在一架馬車之內,碌碌之聲從車下傳來,車身隨之左右搖晃不絕,正在一路疾馳。他掙紮起身,卻被阿滿攔住。

“大人,你傷勢重,千萬小心。”阿滿扶起展昭肩頭,轉頭向車前喚道:“姑娘,展大人醒了。”

車簾之外傳來傾城的聲音,平靜如常,聽不出一絲情緒:“知道了。”

阿滿回身取了水袋,一面餵展昭喝水,一面低聲道:“展大人,你莫怪我家姑娘。她看起來剛強,心裏苦楚卻比誰都多。這次傷了你,她實在是情非得以……”

展昭淡淡一笑:“我怎會怪她?”

他喝罷水,躺回原處,只覺得胸前傷口仍是極痛:“我們離汴京還有多遠路程?”

阿滿睜大眼睛,奇道:“展大人,你一直昏迷不醒,又怎會知道姑娘已改變了心意,願意隨你回汴京?”

展昭微微一笑,卻未回答。

那電光石火的一刻,他看得分明。純均當胸襲來,本是對準了他心口,卻在將刺入他身軀的一瞬間微微一顫,偏開了半分。

九分執著,或許還有一分無賴,他終是以性命為註,贏得了她去留。

阿滿心內雖是不解,卻仍是向展昭道:“展大人,我們連夜趕路,已走了七天,餘下的大概還有三日路程。”

展昭微微點頭,又問阿滿:“趙玨呢?”

阿滿一笑,敲了敲他床下的木板:“便在這夾層之內。大人放心,他死不了,也逃不掉。”

展昭心內一緩,倦意襲來,不一會便又陷入昏睡之中。

當他再度醒來,馬車仍在疾馳,車內卻已幽暗了許多,只借著一盞小小油燈取亮。身前人倚在車壁之上,一襲淺碧衣衫,斜坐而眠,正是傾城。

睡容困頓憔悴,不掩她絕色驚人。展昭坐起身,默默註視著她,回想起沖霄樓內聽到的往事,心中暗起感傷。

車輪似是碾上了一塊尖石,重重一晃,將傾城從淺眠中驚醒。她睜開眼來,見展昭正凝視著自己,眉尖一蹙,方欲說話,忽瞥見展昭胸前傷處又滲出血漬。

她傾身坐到他身前,替他解開縛帶,重新敷藥裹傷。傷口雖深,但她手法輕柔,絲毫沒有碰痛他。

心口劍傷長達寸許,此時尚未完全愈合,看來觸目驚心。展昭也不禁輕聲嘆道:“好厲害的一劍!想來必是趙玨所說的那紫衣人傳授於你的罷?”

傾城替他裹好傷處,扶他躺好,靜靜答道:“不錯,她便是我師傅。”

展昭嘆道:“想來必是一位世外高人,也不知展昭何日能有緣一見?”

傾城淡淡道:“我師傅避世隱修,從不見外人。”

展昭奇道:“那她又為何會現身甘州危城之際?”

傾城道:“數百年前,我門祖師婆婆本是回鶻遠支親族。她天賦異秉,劍術精絕天下。雖然早年便離開西北故地,但後世傳人一直與夜落紇同氣連枝。我師傅年少時曾回甘州一游,與我阿媽追源敘舊,結為金蘭之契。後來她回到中原,卻遇到一件傷心事,本擬就此終生隱居不出,卻因收到我阿媽求救急信,才匆匆趕到甘州。沒想到……最後……只救出我一人……那半張藏寶圖,我阿媽一早便縫於我衣衫之內,原本是想請我師傅將我和那半張圖先帶出甘州,日後會合,卻誰知……”

語聲低徊,再無語。

展昭點點頭,嘆道:“原來如此。回想當時情形,唯有你師傅一身驚人絕技,才有望救你脫困危城……阿滿姑娘可是你的同門?怎地卻不會武功?”

傾城搖頭:“我去年藝成下山,一路直赴襄陽。途中遇到個孤女,便是阿滿。她自幼喪母,父親本是個樂師,不幸亦染瘟疫去世。她萬般無奈之下,在道邊賣身葬父。我見她面有病容,孤苦無依,一時惻隱,便給了她幾丸藥和一些散碎銀子。她向我道謝,我不想有甚牽扯,隨即便縱馬而去。誰知一旁卻過來了幾個潑皮,伸手便搶奪銀兩。爭搶之中,阿滿被打得頭破血流,卻握著銀子不肯放手。我心內不忍,回馬擊退了那幾個惡徒,卻從此再也甩不開這傻丫頭了……”

車前傳來阿滿一聲嗔語:“姑娘,誰是傻丫頭?”

傾城面上淡淡一笑,卻隔簾向阿滿道:“天還未亮,路又這般暗,你不小心駕車,卻豎著耳朵偷聽。若想被我趕下車去,不妨直言。”

阿滿在簾外輕聲一笑,不再言語。

展昭和傾城在車內相對而坐,心頭似有千言萬語,卻俱都緘默不語。

馬蹄聲聲,轉為清脆。展昭雙眉一展,驚喜道:“聽這聲音,馬蹄似踏上了石板地,應是到了雞鳴驛。如此算來,天亮我們便能到了汴京城下。”

像是應和他的話,車外傳來一聲雄雞長鳴。啼聲嘹亮,似向晦暗車內傳入了一絲曙色晨光。

一路奔馳,百般波折,終於接近了終點。展昭心頭感念,向傾城誠意道:“展某此番能不負使命,多虧有姑娘鼎力相助,請受展某一謝。”

傾城不答,眸光卻是一黯。她回身卷起車窗上的竹簾,向車外望去。

天地漸白,晨光熹微,簾間風露未消,觸手仍是一片寒涼。

傾城默然半晌,回頭望向展昭,緩緩道:“看在你甘受純均一劍的份上,我便與你立下一約。我帶趙玨隨你回京,你要開封府還我一個公道。若十五日內,甘州一案冤魂得雪,趙玨人頭落地,則塵埃落定,我從此與你再無瓜葛。”

她語聲一頓,又道:“若十五日已過,仍是未見定度,我便即刻帶趙玨離開。到那時,若你再阻攔於我,我必定會一劍取了你的性命,再不容情!”

展昭心頭一凜,面上卻微笑道:“以純均之利,在下若是再被穿胸而過,必然沒有這次的運氣了。”

傾城冷笑道:“你要毀約,最容易不過。我在此將你拋下,任憑你自回汴京向你的包大人交差罷了。”

展昭見她惱了,心中暗悔,正色道:“展某說過將這條性命押給姑娘作保,便絕無反悔。只是……這十五日期限,委實太短……以此案牽連之廣,案情之重,恐須由開封府和禦史臺一並處置……”

傾城冷笑道:“言行不一,推委搪塞,現在便開始了麽?”

展昭搖頭道:“展某只不過是想說明其中困難之處……”突然間發覺自己懷中空空如也,心內一驚,如有霹靂當頭:“糟了!那盟書呢?”

傾城斜睨展昭一眼:“現在才想起盟書,不嫌太遲了麽?”

她伸手從自己袖中取出那卷盟書,擲於展昭面前。那盟書自被展昭從沖霄樓帶出,雖一直收於展昭懷中,但先遭雨淋,又經血染,早已字跡模糊,不成模樣。

展昭頓如五雷轟頂,一時說不出話來。盟書既毀,便沒了書證,一切均要看趙玨的口供了。但要這一代梟雄俯首認罪,又談何容易?

傾城見了展昭失魂落魄的模樣,唇角輕揚:“如何,現在後悔將性命押給我作保了麽?”

展昭長長呼吸一聲,轉瞬恢覆了凝定神色:“事在人為。無論如何,展某對姑娘的允諾,萬無更改。”

傾城心中觸動,沈吟了半晌,忽然又伸手自袖一探,取出幾件物什:“你看,這又是什麽?”

四顆蠟丸,瑩白圓潤,在她掌心微微顫動。正是她連日來從雪玉鸮身上取得的蠟丸。

展昭接過一顆打開,取出內藏的消息文字。薄薄的羊皮紙卷上,赫然印了襄陽王府的鈐記,還編註了日期號碼。起首處墨筆書寫“夏太師尚書令中書令張公敬啟”,而紙上所載,正是延州一路布防圖。再看另三顆蠟丸,皆是如此。

他既驚又喜,心中感念,向傾城低聲道:“多謝!”

傾城淡淡道:“你不必謝我。那十五日之約,你切莫忘記。”

展昭不語,心中著實煩難,卻轉念忖道:“以她的身世際遇,能如此信我,實已不易。我便是赴湯蹈火,也須守了這十五日之約。”

有此一想,他反而心內一松。擡起頭伸出右掌,微笑道:“擊掌為誓,必踐此約!”

傾城冷冷看了他兩眼,終也伸出右掌,在展昭掌心輕輕一擊。

展昭見了傾城面上神情,終忍不住微微一笑:“你這樣的脾氣秉性,倒是像極了我識得的一人。真不知你二人若日後見了面,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傾城置若罔聞,眼波遙遙,投向馬車窗外。

窗外,旭日正東升。霞光入內,輕易驅散兩人之間的暗影,令一切無可遁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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