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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共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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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玨撫屍良久,淚盈於睫,低頭無語。弓弩手們木雕般一動不動,瞄準了展昭和傾城,只待趙玨一聲殺令。

展昭右手緊握湛盧劍柄,垂下眼睫,如老僧入定。

死生之別,只在一瞬。

突然間,密室外的侍衛一陣呼喝:“什麽人?”卻旋即沒了聲息,似是已被制服。

密室內諸人尚未反應,一條黑衣人影已如大鳥般撲入密室之中,來勢如風,激蕩得諸人衣袂飄拂。

趙玨沈聲叱道:“來者何人?”

黑衣人縱聲一笑:“惠光和尚歐陽春,不請自來,王爺切勿見怪。”

笑聲中,雙手連環,彈出十餘枚黑色彈子,跳落在密室四周。彈子陡一落地,便啪啦啦一陣爆響,騰起一片烈焰濃煙。密室中轉眼間火光四起,難辨人面。

展昭見歐陽春現身,驚喜交加。一見他發出彈子,便知道是歐陽春的獨門暗器“火菩提”。這火菩提中盡是硫磺硝炭,引燃之效極為厲害。

“失火了!”

“快救火,莫傷了王爺!”

“王爺先走!”

弓弩手和侍衛們登時驚亂一片。趁眾人混亂之間,展昭揉身而出,湛盧長吟一聲,瞬目之間,十六張弩弓已均被斬成兩段。

他身法不停,掠過連弩諸人,出手如風,制住了趙玨的脈門,向眾侍衛和弓弩手喝道:“住手!趙玨已為我所制,若顧忌他的性命,你們便拋下兵刃!”

他一劍之威,斬斷十六張硬弩,勁力之強,劍勢之急,實在是駭人聽聞。眾人既驚又怕,又見他制住了襄陽王,只得都依言拋下兵刃。

展昭與歐陽春互換眼神,又向眾人道:“我並不想與你們為難。這裏火勢危急,若你們還想留著性命,便即刻離開這沖霄樓!”

眾侍衛和弓弩手從未遇到如此情勢,又均是趙玨的嫡衛,一時間踟躕不去。

歐陽春見此情形,喝道:“大樹既倒,又何須再費思量?等你們想明白了,恐怕已經成了烤熟的猢猻了!”

眾侍衛和弓弩手面面相覷。一名侍衛突然轉身向外沖了出去,其餘諸人便也隨之魚貫奔出。

歐陽春走上前去,拍了拍展昭肩頭:“我來得太遲了,好在有驚無險……我當時見了你的身法,便知道你受了傷,好容易擺脫了那兩人,卻再也尋不見你。幸好暗中見侍衛們押送欒氏兄弟過來這沖霄樓,才一路潛伏,跟上這樓來……”

突然低頭見了欒氏兄弟的屍身,面色陡然一變。他俯身合上欒世忠半闔的眼簾,長嘆一聲,搖頭悲聲道:“只怪我來得太遲了……阿彌陀佛……二位……一路好走……”

展昭見密室內火勢漸盛,來不及與歐陽春搭話,左手一翻,抓緊趙玨的手腕,沈聲問道:“銅網陣的機關在哪裏?”

趙玨被展昭所制,本來大驚失色,此刻落了孤身一人,卻慢慢恢覆了平靜,淡淡道:“展昭,你難道想以下犯上,對本王逼供不成?”

歐陽春濃眉一擰,大步上前,劈面打了趙玨兩記耳光:“貧僧身在空門,沒有這許多以下犯上的顧慮!王爺若愛惜貴體,便還是一早說出來好!”

趙玨平生從未挨過打,頓覺奇恥大辱。他全身顫抖,面容一陣扭曲,怒極冷笑道:“好!那銅網陣的機關,便在那最後一排書櫃之後。你們若能火中取栗,本王便服了你們!”

歐陽春與展昭擡頭順著趙玨所指望去,見那排書櫃早已被烈焰吞沒。展昭眉間一緊,左手一拂,已點中了趙玨的氣海穴。趙玨氣血一滯,暈倒在地。

展昭與歐陽春對望一眼,雙雙走到銅網之前。

歐陽春向傾城一笑,道:“女施主,別來無恙?”

這一夜奇變連生,處處驚魂,傾城卻只是淡淡道:“大師別來無恙?莫忘了,那日大師還欠我一支簽未解呢。”

歐陽春見她將生死置之度外,心中也有三分嘆服,不禁笑道:“等女施主出了這樊籠,定為女施主詳解一番。女施主,你且退後一步……”右手一揮,歸靈刀騰空出鞘,喝道:“左起第三條!”

霞光一閃間,展昭手中湛盧已同時揮到,與歸靈刀合力一處,向銅網的左起第三條銅柵砍去。這一刀一劍已用盡二人平生功力,只聽“鐺”地一聲,銅柵被斬出一道傷痕,卻未受大損。

湛盧劍和歸靈刀均是當世罕有的利器,素能削金斷玉,但這銅網陣本是西域黃銅秘法煉制,有小兒手臂粗細,就算是遇到了這兩件神兵,亦時一時難毀。

展昭和歐陽春本來志在必得,見此情形不由得都怔了怔。正待再想辦法,卻聽得身後一陣風聲,卻是方才在囚房之外與歐陽春相鬥的兩名蒙面持劍黑衣人沖進密室之內。

展昭和歐陽春均是心中一凜,身後銅網中傾城輕呼道:“是一品堂殺手,須得小心!”

說話間,展昭和歐陽春已與這兩名蒙面人纏鬥於一處。刀劍相斫,如暴風驟雨,在火窟中散溢開來,竟是說不出地險絕驚心。

過不數招,展昭見密室內火勢已密不透風,又聽得密室外銀鈴聲音大作,便向歐陽春叫道:“歐陽兄,我拖住他們,你帶趙玨先走!”

歐陽春雖覺不妥,卻一時也無他法可想,只得道:“好……何處會合?”

展昭尚未接話,銅網中傾城向他二人叫道:“城南十裏坡,有位阿滿姑娘。只須告訴她是我令你們去尋她,她便會助你們離開襄陽。”

歐陽春答應一聲,歸靈刀急攻三招,逼得正與他交手的一品堂殺手退開幾步,趁勢掠至趙玨身邊。那殺手低吼一聲,疾沖而來,卻被展昭出劍截住。

歐陽春抱起趙玨,自火舌中闖出密室,縱身而去。展昭以一敵二,那兩名殺手卻始終無法脫身。

三人身形在火光中輾轉騰挪,又鬥了兩三盞茶功夫,一時難以分解。那兩名殺手見無法擺脫,突然劍鋒一轉,身形分離開來,同時揚手,兩捧喪魂釘分別向銅網中的傾城飛去。展昭一驚,湛盧回鋒,卷落了一捧喪魂釘,卻見另外十餘枚喪魂釘仍向傾城身上打去。

說時遲,那時快,傾城右手疾劃,“哧”地一聲扯斷了身上侍衛服的衣襟,在銅網中一個轉身,有如黃鶯展翼,振臂向喪魂釘來處抖去,內力到處,布帛激蕩,將喪魂釘盡數打落一旁。

展昭見傾城避過暗器,心內一松。那兩名一品堂殺手卻趁勢雙雙縱出密室,追趕歐陽春和趙玨去了。

展昭飛掠到銅網前,突然一聲低喝,湛盧劍向方才斬過的那條銅柵疾揮而去。只聽一聲乍響,火化四濺,整個銅網都震了一震,銅柵上的凹痕卻只不過是更深了些而已。

展昭揮臂又是一劍,雷霆般斬向銅網,又是一聲巨震,那條銅柵卻仍無大損。

密室內火光沖頂,灼悶異常,已難以呼吸。火舌密密層層,將生路漸漸封死,再不留縫隙。

展昭待再出手,傾城卻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那條銅柵。

展昭雙眉緊鎖,急道:“快讓開!”

傾城緩緩搖了搖頭,輕聲道:“夠了……”

身畔火焰燃燒之聲劈啪不絕,掩住了她的語聲。

展昭並未聽清她的話,連連道:“快讓開,當心湛盧傷了你!”

傾城垂下頭,正瞥見展昭右手上緩緩流下一行鮮血,滴在湛盧劍身之上,匯成一道殷紅——原來方才那兩劍斬在銅網上,反彈之劇,竟已震裂了展昭的虎口。

一時間,她只覺心頭氣血翻湧,霍然擡頭,眸底沈澱了深深情緒,既如感觸,又似惱怒:“夠了!無緣無故,到頭來卻在這沖霄樓裏為我陪上一條性命,值得麽?你不必管我,逃命去便是!”

展昭一怔,沈聲道:“此時此地,哪裏還有任性的餘地?先離開了這裏,再爭論不遲!”

傾城避開他目光,雙手仍握住銅柵,纖細指節畢現。銅柵在周遭火焰炙烤之下,已是觸手滾燙,她卻依舊緊握不放:“我父母族人,當年皆葬身甘州火海之中。我今日魂歸祝融,自當是同一宿命……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強求?……”

她發絲飛揚,語聲淒厲:“我已寂寞慣了。便是黃泉路上,也不稀罕多上你這個同路人……”

展昭見她如此自棄,不由得怒氣陡生,厲聲道:“生由天,命由人!若說這便是你的命數,展某第一個不信!”湛盧在掌中翻滾一周,絳光閃現:“這沖霄樓絕不是你葬身之地!”

他平素溫文有禮,絕少動怒,此刻因情勢危急,方才顯現了威嚴霸氣,卻更是震懾人心。

傾城卻不為所動。她展開雙臂,竟將全身都撲在銅網之上。展昭若是再出劍,劍光所及,勢必將她重傷。

展昭見她固執如此,重重一頓足。他解下身上侍衛服的外袍,卷成一束布棍。深吸一口氣,忽然淩空而起,一棍向銅網側面的火焰處劈去。勁氣淩空,逼得火舌四下裂開,瞬間現出一條缺口,展昭身子一閃,已鉆入火墻之後。

傾城一眼瞥去,見展昭所去之處,正是趙玨先前所指那一排書櫃方向,心中一震,呼道:“展昭!你回來!”卻哪裏還有回音?

火勢已蔓延至銅網四周,焰舌舔卷,竟似要侵入銅柵之內。火光融融下,她便如一只被網住的孤鳥,脆弱羽翅,再難展動。身畔的一切,仿佛又重回十二年前甘州之夜。

原來,逃開那一段記憶,竟是如此之難。

難識歸路,唯待涅磐。她緩緩閉上雙眼,等待那最後一刻,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突然,頭頂忽啦一聲,偌大銅網竟然散開了鉤環,向上收攏了去。傾城被陡然驚醒,知道必是展昭尋到了書櫃後的機關,撤去了銅網。她心下茫然,旋身四顧,卻不見展昭的身影。

密室已焚盡了大半,火勢卻有增無減。傾城極目向火光深處望去,卻不見半個人影。

她怔怔地望著烈焰在四周肆虐,忽覺得面頰上一涼,擡手輕拂,卻原來在不知不覺間自己已潸然淚下。

她心內一驚,忖道:“我已多年未流過眼淚,為何此刻竟會如此?難道說,這人的生死,竟讓我如此關心麽?”

四周火焰漸漸逼近,幾乎灼痛她身上肌膚。傾城發絲衣角已見星星火點,卻石像般依舊佇立不動。

時刻仿佛頓住,不知過了幾回剎那。

火墻中突然閃電般闖出一道身影,如浴火之鳳,轉瞬間已飛向傾城身前。

展昭絕未料到傾城尚未逃離,一時間驚急交加:“你怎地還留在這裏?”順勢一帶傾城手臂,助她閃開一條傾頹房梁。

如在夢中,如在異世,傾城緩緩擡起頭來,怔怔地望住展昭。他眼眸明亮深邃,其中思緒之紛覆繁雜,絲毫不遜於她——疑惑欣喜交織一處,還帶了三分責備,一分感傷。

展昭松開傾城手臂,隨手將手中握著的一卷書信放入懷中:“此番否極泰來——不但解開銅網機關,竟還尋到了襄陽王與元昊的盟書,總算是不辱使命。”

傾城自恍惚中驚醒,別開眼簾,掩卻滿懷尷尬。展昭卻對此毫未留意,他湛盧在握,犀利四顧,只盼尋出一條生路。

又是一聲巨響,另一根頂梁直直跌落下來,恰在密實火墻中隔出一道狹窄間隙。

展昭眼中一亮,飛身縱起。他身子淩空,並不回頭,左手向後探出,傳遞了一線生機。像是解讀了他的心意,展昭方一躍起,傾城也隨即展動身形。默契潛生,靈犀無形,不知不覺間,早已勝過了心內猶疑。

纖長手指,方一搭上展昭手掌,便被牢牢緊握。傾城隨展昭自那間隙中穿過火墻,掠出密室。

沖霄樓二層外間,此刻也早已被火勢波及。濃煙烈焰之中,樓板畢剝之聲不絕,岌岌可危。

他二人身法迅如閃電,去勢不歇,向一直緊閉的窗子飛去。

湛盧一劍破窗。

碎裂的窗棱夾雜著火星,從窗口紛紛墜下。樓下團團聚集的侍衛親兵們驚叫閃避,陣勢一片混亂。

行至窗前,傾城身形一緩,掌中傳來的力道卻不容她再生踟躕。

展昭輕叱道:“走!”

他二人攜手從樓頭一躍而下,猶如一雙流星劃過夜空,輝相耀,跡相隨。

便在同一刻,整座沖霄樓在他們身後轟然傾塌。

丹書鐵券,斷壁殘垣,連同其上承載的天家幻夢、往事霸圖,都在餘燼中煙滅灰飛。

眼見他高樓乍起,眼見他千燭同照,眼見他瞬息崩頹。

當繁華落盡終虛化,是否悔將山河作棋坪?

展昭橫劍淩空,截落四面射來的數十支冷箭,劍尖在地面上一點,長刃彎如弦月,身子已重又借勢掠起,帶著傾城從圈中縱身而出,便如蛟龍入海,融入夜色沈沈。

襄陽夜風,重又在呼吸之間,仍舊是潮濕滯悶,似在醞釀一場大雨。經歷了今夜種種驚心動魄之後,竟有恍然隔世之感。

衣袂飄飄,禦風同行。他與她手心相握,掌紋交疊。雖無只言片語,卻融合了脈搏心息,從此再不許若即若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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